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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番外·予涣(七) ...

  •   十四天……我睡了那么久了啊。

      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却没想到,终是不能得见外祖父最后一面,甚至去甄府那日,外祖父一直昏睡着,或许都不知晓我回来了。

      而宁逸……十四天,足够他娶亲了吧?他,当真娶了么?

      如果他当真如舅父舅母所愿,娶了妻子来为外祖父冲喜,却没能像众所期盼的那样,让外祖父恢复健康……这门亲事,该有多讽刺?

      如果他并没有娶……呵,怎么会,他又能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说来讽刺,我啊,原是这般在意宁逸是否娶亲的,比我自己要不要娶亲还更在意些。

      夫妻敌体,颉之颃之,是天道伦理之下,可以名正言顺比肩而立之人。

      宁逸娶了妻子,他的身边,便不再会是我了。

      我咬住下唇,压下喉咙里涌动的血腥气,忍住呼之欲出的痛楚。现正在母后跟前,我只得收起所有情绪,只当是大病初愈的迷茫。

      连喘了几口粗气,我才回过头来,想起母后方才所言。旁的不论,既是外祖父仙逝,我身为晚辈不可不去,故而掀开寝被就要下床。

      “别动。”母后连忙按住我,“你才刚醒,尚未康复,这会子还起来做什么?”

      我急切地看向母后,一开口,喉咙又是干涩生痛,“儿……去……”

      母后犹豫了一下,“你是想说,要去甄府祭拜?”

      我连连点头。

      “你这个样子,怎么去?”

      然而让我继续“静养”是万万不成的,我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不管不顾地下了床。

      连日昏迷,的确使我虚弱不已,足一落地,腿脚都是酸软无力,几乎要跌倒。

      母后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低声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逞强?即便是想给你外祖父尽孝,也不在这一时。你若是不好,你外祖父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心安的。”

      我定了定神,执拗地摇了摇头,又要去捡外衫来穿。

      “涣儿。”母后叫着我的名字,语气越发严肃。她扶着我的手加了几分力度,迫使我抬头看她,沉声问道:“你这般自苦,是为了你外祖父,还是别的?”

      别……的?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一面思索是不是我在昏迷之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面佯装露出不解的神色。

      母后盯了我半晌,似乎悲哀又伤怀,过了许久才长长一叹:“罢了,你要去,便去吧。哀家怕是拦不住你了,你……莫要后悔就是。”

      我用力点头。

      如此,虽是耽搁了时辰,好在我未曾错过去外祖父的棺椁前行礼哀悼。

      外祖父身负太傅之职,又是国丈承恩公,虽已致仕,满朝文武十停中倒来了九停,余下的也都送了祭奠之物。是而我到甄府时,府中内外人头攒动,挤满了白幡白纸白灯笼,用那最惨淡最浓烈的白色来映射对逝者的追思与哀痛。

      母后与我同往,只因她身份特殊,是悄悄走了东侧角门入内。我走的是正门,侍从亮明了我的身份,一路偶有官员公侯向我行礼,只是我无心理会,脚步匆匆,径直往灵堂去。

      灵堂内并无外人。舅父领着甄家男丁跪在那里,皇兄、楚王兄、六弟予淳等皆在偏室里。皇嫂、长姐与灼灼,想必是与母后在一处,由舅母等家中女眷相陪。

      舅父见我来此,颇是惊讶地起身相迎:“赵王殿下……”

      我行了一礼,目光越过了他,越过了宁远表哥和竑儿,然后……我看到了宁逸。

      他本是英武不凡的不世之将,如今却是面色憔悴,眼窝深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白的阴云里,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彻底击垮。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宁逸。

      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过去,心口的疼痛真实而剧烈,我却难以开口——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心中所想,都是不可言说的虚妄。

      终是宁逸先开了口:“殿下,您……您没事就好。”

      我满面凄然,我没事么?原来他知道我病了么?他有来过么?不,应该没有吧,外祖父病着,他还要忙着……忙着“冲喜”,怎能来看我这个无端生病的人。

      因女眷皆不在此,我不能瞧一瞧他的新婚妻子……其实瞧不瞧的又如何呢?那也不过是个无辜又可怜的女子,我和宁逸的事,本就与她无关。

      我同宁逸擦肩而过。

      慢吞吞地在灵前跪下去,虔诚叩首,虽不能说话,我还是在心中极尽哀惋,忏悔我未能见外祖父最后一面的罪过。

      礼毕,再与舅父见礼,因着我此刻神情,他只当我是悲痛过度才未开口,我也未曾解释。在这样的场合,一切言语本就是无谓的,唯心能证。

      而宁逸……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却从未觉察他离我是这般遥远,

      如是想着,转身欲退,不料足下一软,只闻得一句“殿下小心”,便已落入他的臂弯。

      生平头一次想要推开他,拒绝他这种会把我向深渊里拉的更深的关心,我几乎已要脱口而出:既有如花美眷,何苦……何苦……

      最终,阻止我说出这一切的并非咽喉,亦非理性,而是掐着时间精准袭来的晕厥。

      “殿下!”
      ·
      ·
      我再度苏醒,是在宁逸的卧房里。

      这是我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装潢精简却五脏俱全。迎面墙上挂着他的长弓、宝剑,是他生辰时我赠予他的。角落里立放着硝烟犹存的银色盔甲,来自于宫中宝库,其余书案、桌椅乃至书卷简牍,皆不甚整齐地堆放于各处,略显随意。

      大概是这间卧房不够宽敞,没有用来做婚房吧,我在屋中并未发觉属于女子的痕迹。它仍维持着旧日的模样,这么多年来……未曾改变。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窗外回廊下传来人声。

      是宁逸在与谁说话。

      他的声音极低,另一个人的声音又隔的太远,听不清晰,我只能勉强分辨一二。

      “……臣与殿下相识于总角,今已二十又三年矣……这些年,臣与殿下休戚与共,体同一人,此心赤诚,苍天可鉴……”

      他用了“臣”……是在与皇兄说话么?或是母后、皇嫂……我的心脏猛然揪紧,思及宁逸所言,又不禁在心内庆幸:终归,这多年相伴相守之情是真的,并非是我一人的执念。屏住呼吸静静听下去。

      “……臣绝无藐视皇族之心,更无轻薄殿下之意……”

      伴随这句话的是宁逸的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人伦纲常是世俗之尺度,臣早已逾越,不敢辩驳……如今,于臣而言,殿下已是最后的底线……”

      “哪怕是立即领死,臣亦甘之如饴……”

      “臣的尺度,是殿下。”

      尺度?什么尺度?

      我似乎听过这句话,是我第一次上战场那一次,在蜀地黑山谷,宁逸来开解因为第一次杀人而心烦意乱的我……我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拼凑出当时的情景。

      山间月下,我泡在一眼清泉里,仰头问他:“随然,你的尺度是什么?”

      宁逸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的是:“我的尺度……是人。”

      我以为他说的是以“人”为尺度,原来他的意思是,以某个人为尺度么?

      他的尺度,是我?

      我摸一摸脸颊,好像又开始发烧了。

      外面的谈话声渐渐消弭,我的脑子里乱乱糟糟,一忽儿是往昔的种种轮番呈现,一忽儿是十四天的痛苦梦境,一忽儿是灵堂里那样关切地望过来的宁逸……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甄宁逸!你真当哀家不敢杀了你?”

      这个声音是……母后?!

      我腾地一下跳下床,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耳畔一阵阵的嗡嗡乱响,推开门冲了出去。

      挂满了白色灯笼的回廊下,那身穿素缎宫装的妇人正是我的母后。她瞥视着跪拜于地的宁逸,神色冷冽,不怒自威。

      听闻响动,宁逸回过头来看向我,唇边掠上一起欣慰,只是很快又垂下头去。

      “母……后。”我忍着痛意艰难开口,蹒跚着走过去,也在宁逸身边跪下,“息……怒。”

      “看来,你都听见了。”母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点头作答,继而摇头:“不是……所有。”

      “是么?”母后微微扬了扬声线,冷冷盯着宁逸,“方才……有人说了大逆不道之言,哀家正要处置,涣儿不妨也来听一听。”

      我眼皮一跳,连忙求情:“母后,随然他……”

      “随然,呵,随然。”母后咂摸着这几个字,怒极反笑,“涣儿,你可知,他是什么心思?他……”然而母后“他”了半晌,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宁逸是什么心思?

      我侧首看着他,的确,方才我是想问问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问问他逾越了什么“人伦纲常”,想问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要“领死”……

      然而见母后这样动怒,我仿佛什么都清楚了,又仿佛我一向是清楚的,只是有了这一番波折,我只能当做从未清楚过。

      “错……在儿臣。”我伏地叩首,慢慢道:“如今,随然也已……为人夫,请母后……不要为难……他,勿让……家中女眷……挂心。”

      宁逸听我说完,惊异地看着我:“殿下我……”

      母后冷厉地打断宁逸,斥道:“你还知道他已为人夫?你是先帝嫡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尊贵无比,就为了一个……就为了他大病一场,险些丢了一条命!现在又来作践自己,何苦来哉?”

      何苦?何苦?

      回想这二十余年的种种,我沉默片刻,坚定而决绝地摇了摇头,道:“儿臣……此心赤诚,落子……无悔,”

      宁逸说我是他的尺度,他又何尝不是我的痴妄?纵使结果未能如意,可也仅仅是结果未能如意。我与宁逸相识二十三载,所经历的喜怒悲欢,生生死死,都是真实而鲜活的,算不得苦。

      苦的只是人生在世,心由己,而身不由己。

      “好一个‘落子无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母后的身子在廊下的凉风里微微颤抖,我从没见过母后露出这样哀痛的神情——即使是向我诉说外祖父的死讯时也不曾。这哀痛里有淡淡的无奈,有深切的惋惜和忧虑,亦有我无法理解的挣扎。

      然后,她转过身,就那样慢步离去了,过了许久,我才能听到她无比伤悲的叹息:“今日是你外祖父举哀,你们的事,改日再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番外·予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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