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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番外·予涣(六) ...

  •   我与宁逸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于五月十六日抵达京中。来不及入宫拜见皇兄和母后,我与宁逸就直接去了甄府。

      府中早已是愁云惨淡,外祖父荣养的小院里药香悠悠,门口有十数位太医正焦急地等候着,时不时还议论几句,为首的正是母后最为倚重的温太医。

      一见是温太医在,我心底陡然一沉。

      舅父舅母闻知是我到了,也出门迎接,一群人乌泱泱地行礼问安,我也顾不得免礼,直接上前去扶起舅父,忙忙地问道:“外祖父如何了?”

      舅父叹了一声,一面迎我进去,一面说起外祖父病况:“家父近年来身子越发不好,在春日里便染了两场寒症……半月前,家父忽然呕血晕倒,自此便昏迷不醒。幸好皇上和太后指了太医过来,如今是能饮一些参汤进去,一日能醒来半个时辰……”

      我一听这话头,几乎是只用参汤吊命了,便知病重若此,多半回天无力了,心中油然而生一丝悲痛。

      由于母后不喜甄家以外戚之身引人瞩目,我们兄妹几人都不常往甄府来,自外祖母病逝以后,外祖父伤痛之下郁郁寡欢,时常病榻缠绵,不怎么入宫相见,两下里往来实算不得频繁。

      唯有我,为着要来寻宁逸,常常去外祖父房中问安看望,因而比起旁人更别有一分情份。

      然而,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了。这十年间我与宁逸征战在外,能承欢膝下孝顺外祖父的时间十分有限,如今想来,颇有些“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感。

      走进房中,只见一座八扇的黑檀木云石屏风隔开花厅与卧床,侍从时不时进进出出,侍奉汤药、擦身按摩等,偶尔可听见外祖父急促的呼吸声和虚弱的咳嗽声,十分痛苦。

      舅父絮絮说了外祖父是如何染病,如何请医延药,如何昏迷不醒等。舅父已年近六旬,并非第一次经历这些事,但血肉之情非旁人能够开解,一向健硕精壮的他此刻眼窝深陷,神色颓丧,显然是多日不曾安眠了。

      我越发心酸眼涩,思及父皇崩逝之时,以己度人,几次忍不住要落泪。

      舅母适时打了个岔,引我与宁逸至外祖父床边,轻唤道:“父亲,是逸儿回来了,您听见了么?”又瞧了瞧我,“赵王殿下也在这里。”

      宁逸忍耐不住,砰然一跪,泪如雨下:“祖父,是孙儿不孝……”

      我也跪于一旁,什么礼制国法都无关紧要了,此刻,我也仅仅是一个寻常晚辈,在长亲病榻前忏悔未能多多尽孝而已。

      只是外祖父始终未能醒来。

      向晚时分,舅父在前厅摆了一桌饭菜,留我在府中用膳,也是为我二人洗去一路风尘。

      席间,我见舅母与舅父偶尔窃窃私语,频频看向宁逸,似乎欲言又止,便清了清嗓子道:“舅父舅母可是有事要与宁逸商议?若本王不便闻知,这便辞去。”

      舅父面露惭愧之色,道:“只是自家的琐事……”

      眼看舅母的眉心越来越紧,我本能觉得不安,追问道:“若是家事,舅父舅母无需隐瞒于本王,本王今日是以甄家外孙的身份而来,舅父舅母若将本王视为外人,当真是生分了。”

      “……殿下言重了。”舅父思忖道,“是为家父……日前商议着,已将寿材预备下了,想着给家父冲一冲喜……”

      “这……”

      我虽不懂这些,但从前也听闻过这样的规矩,家中有老人重病,会提前准备寿材,叫做“添寿”。

      “这也是依着规矩,何必这样遮掩?”

      “另外……”舅父觑了一眼舅母。

      舅母迟疑道:“韶云也走了三年了,无甚忌讳。臣妇是想依世俗的规矩,让逸儿娶一门亲事,给父亲冲喜……”

      韶云是表嫂的名讳,因她故去,甄府虽说不上守孝三年,可也为着徐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怀,这几年尽管给宁逸相看了许多女子,却也不曾真的下定求亲。

      而今三年期满,甄府心意已尽,筹办亲事无可厚非,何况又是为外祖父冲喜,理所应当。

      我闻言瞳孔微震,慌忙看向宁逸,心里仿佛急欲确定什么——确定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只听啪嗒一声,宁逸手中的乌木筷子应声落地,但在场之人无暇他顾,只见宁逸雾沉沉的眼睛里一瞬间掠过了太多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惊讶,有刺痛,有迷茫……但也仅在须臾之间。

      我恍然如悟,舅父舅母的疑虑是因为他们并非当真要给外祖父冲喜,而是借机让宁逸娶亲——还是以一个宁逸无法拒绝的理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是人之常情。

      以宁逸的年岁,纵使是为了保家卫国,因公废私,在舅父舅母眼中,迟迟不娶也的确说不过去。以我所了解,想出这个法子的多半是舅母,但舅父也不曾反对就是了。

      宁逸定然也是清楚的。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沉默的舅父,急切欲言又终究无言的舅母,尔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宁逸沉声道:“此事……儿子会认真思量。”

      我耳边轰然一震……然而他始终,不曾看向我。
      ·
      ·
      我已不记得是怎样离开了甄府,怎样回到赵王府。

      舅父舅母,仿佛对我说了些什么,只是我都已充耳不闻。

      回过头来想想,大约是替他们向皇兄和母后谢恩,以及饶恕宁逸作为将领,回京之后却没有先去拜见君王的罪过……当然,皇兄是不可能以此问罪的。

      而我已没有心力在此时进宫,且等明日再说吧。

      一进王府,我就斥退了所有侍从,直奔卧床,一睡不起。

      脑中浑浑噩噩的,睁不开眼,却是一味的胡思乱想。

      想男儿生于人世,当学有所成,有一技之长,立一世基业。到了年岁,便与一个或温婉或活泼的女子,两心相许,结为伉俪,生儿育女,相扶到老,看起来是最寻常不过之事。

      我为何不愿娶亲?

      其实多年来我也从未认真想过缘由。大抵是从心而往,心中不喜,便是不愿了。

      我只知道宁逸不愿娶亲,我也不愿娶亲。我们二人自幼便一处读书习武,一处饮酒胡闹,长大了,便一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细数也过得二三十年的光阴。便是一世如此,又有何不可?

      我生长于深宫,眼见宫里那些娘娘们如何心酸度日,个中滋味非常人能想象。是以,如果我娶了正妃,就要对她恪尽夫职,要与她琴瑟和鸣、教养儿女,要她不必为我悬心、为我流泪、为我独享一方孤苦。

      这是我理应给予我的正妃的一生,却并非我想要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满满当当,和和美美,却挤不下我过往亲历的大漠孤烟,边关冷月,海上狂澜,刀剑喋血……这样的一生,足以将我与宁逸彻底剥离。

      恍惚之间,我似乎想通了,我不愿娶亲,或许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没有宁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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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了多久?

      不清楚,但一定是很久吧,因为我隐约听见身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么急切,那么痛心。

      浑身滚烫,脊背却飕飕的冒着冷气,似乎是我发烧了。有人用冰冰凉凉的什么东西在为我擦拭身体,试图以此将我唤醒,我却只觉得烦躁。

      好累,我真不想睁眼。

      就像那年我跟宁逸远征高丽,在安市城大战三天三夜,终是将那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撕开了一个口子。战后,宁逸顾不得休息,就在城守府里召集高阶将领分派诸多事宜。

      我倒是有心帮忙,不过刚听宁逸说了一句“东城门要重点防卫”我就睡着了,枕着宁逸的一条手臂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都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宁逸靠在我的床榻边酣眠,大约是将我送至卧房后便已累极,有黄昏彤色的柔光静静洒在他沉静的面容上,照亮他眼下的乌青与冒出胡渣的下颌。

      我当时想啊,就这样躺回去,让时间停驻于此时此刻,不要醒来就好了。

      现在……有许多人在我耳边聒噪,我想叫他们安静些,可我眼皮沉重,连嘴也张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听见了哭声——难道是我病重不治了?这可不成,我还没有活够呢。

      我记得在钦州时,我与宁逸约好了要去看玉桂山水,只因诸事繁忙,迟迟未能成行……我怎能失约呢?

      宁逸,宁逸,宁逸……宁逸在哪里?

      心口疼得像是要炸掉,我疯了一样地在梦境里奔跑,试图寻找着他的踪迹,找了好久好久,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眸,宁逸正眼眸清亮地注视着我。

      “随然!”我喊道,却笑着落下泪来。

      “殿下……”

      宁逸说了什么,后面的话,我为什么都听不清?好像有风声大作,我只能看见他的口型,一张一阖。

      “我的……是你……”

      我焦急万分,拼命凑近,却始终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而他重复着这句话,眼中是我不能理解的深沉的绝望。

      我失控地伸出手,紧接着身躯猛然一震,梦境大块大块地崩塌,再一晃神,眼前已变了模样。

      我看到幛幔顶部繁复精致的小团龙纹,而我的手向虚空里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却空无一物。

      “涣儿……”

      茫然侧首,母后用一种忧虑而复杂的眼神凝望着我,茶白的对襟锦衣轻软拂身,简明的堕马髻松松挽就,鬓边无一华饰,只簪了一朵素雅的栀子花。

      “十四天了,你终于肯醒过来了。”母后的声音温柔中带了几丝疲惫。

      “肯”……醒过来?

      我无措地看着母后慈蔼的容颜,怔怔道:“儿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喉咙里像是堵着刀子,生生割去我的声音。

      母后温声道:“温太医说你烧坏了嗓子,要静养,先不必说话了。”

      我默然颔首,环视四周,不见宁逸。

      这是我的王府,宁逸本不该在这里……果然,一切皆是梦境吧。

      怅然若失地回神,冷不防觉出不对,我猛然看向母后鬓边的白花。

      母后看在眼中,了然而不无伤感地说:“你外祖父,今晨刚去了。泽儿他们几个,现下都在甄府奠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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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予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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