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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番外·予涣(五) ...

  •   这,便是我与宁逸初次的并肩作战,论战事之艰难,论生死之一线,相比其后我十二年的行伍生涯,似乎不值一提。

      可于我而言,永难忘怀。

      因为是我,跨越了那两年患得患失的分别,执拗地去将渐渐远离的宁逸重新拉了回来,尽我所有,尽我所能,终于得以站在他身侧,名正言顺地与他分享这一切荣光。

      我深深记得这一战的每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亦从每个零碎的片段里去窥视有关宁逸的往昔。

      战场上英姿勃发的宁逸,毫不犹豫地斩杀悄悄逼近我的敌人的宁逸,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手臂被弯刀割伤的宁逸,以及对着那不足两寸的伤口露出无限愧疚与愤怒的宁逸……每一面,仿佛都是投入我心湖的石子,轻巧却深沉。

      犹记得战后,军营里照例大宴庆功。我以有伤在身、不便饮酒相辞,独自去了后山,寻到白日看见的一眼清泉,褪下甲胄,洗去满身疲惫与血腥。

      伤口处不能沾水,我便仰靠在泉便凸起的一块青石上。夏季夜晚的水温不算冷冽,只是微微清凉,缓缓滋润进血肉里。

      不防有脚步声走近,我下意识去拿一旁的长剑,手却不知何时开始颤抖不止,根本抓不住剑柄。慌乱之余,忽有人俯下身来握住了我的手。

      “是我。”熟悉的音色自头顶上方响起,带着轻柔的笑意和浅淡的酒气,“殿下一个人不带就来了这里,也不怕还有摆夷余孽在外流窜,如今倒知道害怕了?”

      “谁害怕了?”我放下心来,白了他一眼,“甄大将军不在军营里庆功,来找我做什么?”

      宁逸在我身边坐下来,将我颤抖的手又握得紧了些,仿佛是要以掌心的温度来安抚我动荡的心绪。

      我唯恐被他看轻,挣扎了两下,没能如愿。

      “别动。”宁逸的声音轻而执拗,“殿下,我明白的。”

      我眉心一颤,“明白什么?”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杀了十四个人,回营的时候,我连缰绳都握不住,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宁逸的声音听起来苍凉而寥落,“想要保家卫国、护佑黎民,与真正去杀人比起来,那完全是两码事。”

      “我还没有愚蠢到去怜悯敌人的性命。”

      “这不是怜悯,是人性未泯。”宁逸纠正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性命却只有一条,杀人便是这世间最不能转圜之事。因此,知晓敬畏开杀之人,自有心软之处,是唯恐自己在战场之外,也失去了对于人性善恶的尺度。”

      “敌我交战,哪来的善恶之分,不过是各有立场、各怀心思。”我凝视着水面的点点波纹,垂下眼眸。

      “战场的确不是个划分善恶的地方。譬如我们护渝州百姓是善,摆夷人想要光复部族就是恶么?摆夷人杀死渝州太守、劫掠百姓是恶,我们阴谋设计方才潜入黑山谷就是善么?谁也不是圣人,若是这般去追索个没完没了,实在迂腐。”

      “那你还说……”

      “我是想说,既然怕自己失去人性,那便给自己设下一个尺度在心中,永不违背就是。”

      我抬起头来瞧着他,觉得心头的躁动忽然平复了许多。

      他望着我的眉眼,平静道:“殿下想以何为尺度?皇室尊严,亲人安危,黎民百姓,国朝兴亡,还是纯粹的道德,生死?”

      我静默片刻,不答反问:“随然,你的尺度是什么?”

      宁逸微微一怔,“我的尺度……是人。”

      “你是说以‘人’为尺度?”我若有所思,“是了,若是做了不配为人之事,也等同于失去人性了。”

      一言尽,长久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曾经鲜衣怒马少年郎,却不知何时起,被这般沉重的云翳所笼罩,逃不脱,躲不掉。

      或许从宁逸离京那日起,一切便都不复往昔,只是我不愿接受,仍期盼宁逸能走的慢一点,让我追上去。

      “咳,你我又不是那些腐儒老道,一个个咬文嚼字的。无缘无故说起这些,是我不好了。”宁逸故作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道:“殿下别想这么多。当初殿下是怎么说的,您来这里,是为了我大周百姓都不必再来这里,如此便没错了。”

      我随之一笑,冷不丁记起我的手尚被他钳制,遂拘起一捧水来泼到他面上,啐道:“你的大道理都说完了吧?还不放开,我的手都麻木了。”

      宁逸讪讪地放手,却仿佛终于放下心来般松了口气。

      我闷闷地想,尺度为何都好,我只是仍想像现在这样,从心而往,与他并行。

      这一战以后,皇兄对宁逸大为赞许,各种封赏不要钱似的流入了甄府的宅门。奉旨督军的我也没被落下,只我已是亲王之尊,封无可封,所以赏赐多半是些黄白之物,连同几箱金玉玩器,都被搬进了皇兄为我修建的赵王府里。

      迈出了这一步,此后,我再请命随同宁逸出征,母后都未曾阻拦,原本为国朝忌讳的“亲王插手军政”,亦在皇兄的默许下成为云淡风轻之事。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与宁逸一次次领军作战,流过血,负过伤,曾在雪山里忍饥受冻,也曾在沼泽里寸步难行,行军之苦,非能一言以蔽之。

      我们胜过也败过,承得起封赏,自然也受得住弹劾,幸而皇兄在后方能稳控朝局,楚王兄监管粮饷供应,可免却我们的后顾之忧。

      唯一美中不足,是自我也加冠成年以后,被催着娶亲的人便不只是宁逸一人,又多了一个我。因都是逢着年节,喜庆祥和的日子里,总不好因为这个太驳了长辈的颜面,故而我与宁逸皆是不堪其扰,整日出去胡混不见人。

      偶尔,我们二人也会一起讨论用什么说辞来拒绝“议亲”。宁逸常用的冠军侯的一大名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并常常因此自诩有“格局”。

      然而自从明嘉四年皇姐宁安长公主和亲赫赫,这些年来,她与赫赫的佐格可汗相继镇压、清除了赫赫国中的许多好战贵族,如今,唯一能算的上“匈奴”的赫赫与大周相安已久,常有使者往来,这句话已渐渐搪塞不过舅父舅母了。

      我比他强就强在,身份摆在那里,不是哪个宗亲长辈都敢来插手我的婚事,至多不过是问一句罢了,真正给我说亲的倒没几个。

      只是每逢合宫盛宴,我的兄弟姊妹里,除了几个尚未成年的,几乎都是携家带口,偏我一人形单影只,甚是引人注目。

      九皇叔平阳王便笑说:“从前六哥年纪大了不愿娶亲,太后便向昭成太后进言,替六哥择了六嫂为正妃。赵王是太后的亲生骨肉,怎么太后如今却不着急了?”

      我心中一急,慌忙看向母后。平阳王不仅是我的皇叔,更是母后的妹婿,他的话在皇族之中极有份量,母后对他也一向看重。

      然而母后却只轻瞥我一眼,淡淡一笑:“九弟太高看涣儿了,他哪里有清河王当年的沉稳?这孩子心智未定,又常在外奔波,娶了正妃也难免冷落了人家。还是再等几年,待他心性安定下来再说吧。”

      我这才稍稍放心。

      又听九皇叔取笑:“话是这么说。当年六哥不愿娶亲,总说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结为伉俪,我冷眼瞧着,他与六嫂虽是太后指婚,倒也是情深意厚,羡煞旁人。”说着又瞧着我,半开玩笑道:“赵王常年出征在外,军营里都是男子,哪里去寻心上人呢?”

      我的心口猛地一沉,酒杯险些脱手。

      “九弟今日是怎么了,总提起过去的事?”上首的母后眸光一闪,不紧不慢摇晃着琥珀杯,温吞道:“哀家倒是记得,当初九弟也学着清河王,说要找个心爱女子,后来果然在明苑一箭射落青玉凤,将哀家的小妹哄骗去了……”

      这些旧事,在场亲贵中的许多人都是亲历者,闻之皆是忍俊不禁。九皇叔不由得面色一红,身旁的小姨母嗔怨地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打圆场:“王爷吃了几杯酒,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太后快别听他的。”

      母后含笑道:“九弟是涣儿的叔父,替涣儿心急是应当的。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如此,我的婚事便如我所愿,暂且耽搁下来。

      宁逸便没我这般幸运。

      明嘉十五年时,宁远表哥的夫人终是因体弱多病而亡故,撇下一个七岁的孩儿撒手人寰。宁远表哥哀悼之余,立志不再娶亲,只愿守着独子甄竑度过余生。

      舅父舅母虽不忍长子做一世鳏夫,但念及亡媳芳年早逝,宁远表哥又执意如此,只得依从他了。但偌大的国丈府邸只有一根独苗承继,总归不像话,舅母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宁逸身上。

      舅母便声泪俱下去见了皇嫂,请她私下帮忙品择京中适龄女子,只要是品貌俱佳,纵使家世低一些、年岁大一些也无妨,反正宁逸快奔三十岁了,即使在将门里也算大龄未婚青年了。

      皇嫂虽觉得不妥,终不好违逆母亲,只得答应。

      皇兄倒是盼着宁逸早日成家立室,也可有更多的机会施恩于他,只是他看出宁逸眼下没这个心思,勉强为之毕竟不美,违背舅母兼岳母大人也不合宜,便只好作壁上观了。

      宁逸自己么,能躲则躲,瞅准机会便收拾包袱去打仗,让舅母摸不到人影。

      时光晃晃悠悠,一转眼就到了明嘉十八年。这一年,宁逸已经三十二岁,我也二十八岁了,成亲仍是没踪没影的事,我们奉旨在钦州屯田,久未回京。

      五月,忽闻京中八百里加急:外祖父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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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予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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