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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番外·聆欢(六) ...

  •   山中冻雨连连,我又多耽搁了两日才回宫,期间,我在正殿诵经念佛,宁远在侧殿跪《金刚经》,彼此并无交集,偶尔来往时撞见,也只是他抱拳行礼,我点头微笑作结。

      我下山那一日,他三日跪经已满,在山门外的一棵罗汉松下望着我,隐约是在微笑。

      佛祖在上,这一面已是机缘。

      回宫去拜见母后,她面上似乎多了几分憔悴。闲谈间,我闻得驻守上京多年的清河王已经回京,现在依照惯例住在镂月开云馆里。

      我淡淡应一声,并不多言,只有一旁的灼灼露出一些惊喜。我们兄弟姐妹几人里,要数灼灼与六皇叔最亲近。她幼时就很喜欢六皇婶,只是后来六皇婶中毒身亡,六皇叔心伤之下去了上京。多年不见,她有些别情也是寻常。

      对于六皇叔,我始终没有好感,又听闻父皇越发不好,更没有心情说笑,敷衍了几句便告退。

      从柔仪殿到合欢殿路途不远,我思绪纷乱,胡乱行至太液池边,不想竟遇见了我最不喜的六皇叔。

      惊讶之余,我按着规矩行礼,道了一声万安。时隔多年,六皇叔较之我记忆中更苍老了许多,眉眼变得萧然沉郁,只在举手投足间残存着一些昔年的风采。

      他褐色的眸子在我面上逡巡了半晌,才温声笑道:“多年不见,绾绾长大了,很有皇……皇嫂的品格。”

      “绾绾”是我的小字,他是我的叔父,叫一声本没什么。可我本能地不喜欢,更不愿听他说我像母后——六皇叔对母后投去的目光,总是夹杂着我不愿相信的审视和觊觎。

      我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转而笑问:“六皇叔别来无恙……前头便是永巷内廷了,六皇叔到此处是……?”

      “一别经年,闲庭信步出来走走,算是故地重游吧。”六皇叔的目光略有游移,稍稍停驻于凤仪宫的方向后,低低道:“太液池景致依旧。想来紫奥城的风水养人,故人均安……只是本王不便去拜见皇……嫂,有劳绾绾代本王致意吧。”

      “六皇叔言重了。”我越发厌烦,敷衍一句。

      六皇叔不知是否察觉,须臾之后回神,闲闲道:“池边风寒,绾绾也早些回去吧。”

      草草辞别。

      我本想问一问予澈与恭宁,尽一尽堂姐应有的礼数,但还是罢了。

      六皇叔冠盖满京华,可我始终觉得他作为男子,作为夫君,作为父亲,皆是不够格的。自六皇婶去后,他远赴上京,人人都说他情深如许,我却只隐隐作呕: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罢了。

      回到宫中不过两日后,紫奥城开始下雪,有时搓绵扯絮一般,有时只是微染梅梢,可竟未有一日是晴好的。颢阳殿里的父皇昏迷不醒,已经一连十数日了。

      从母后的眼神中,我知晓,我的祝祷并没有得到佛祖的垂怜。

      母后和皇兄都忙碌不已,整日在上书房的侧室里与我的伯父和叔父们议事。从素日通读的史书中,我足以知晓他们在商议的是什么。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乾元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子夜。

      我抱膝靠在窗边,拒绝了秀清再三要我就寝的请求。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我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是细细听着那些微小的雪粒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

      宫墙外传来刻意压低的成群结队的脚步声,在这样的深宫禁苑,只有天子直属的羽林郎调动之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那意味着父皇大限将至,皇兄才会以东宫太子的身份调动羽林郎,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唤来秀清:“更衣。”

      秀清一脸疑惑。而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即将失去什么。

      当我走出合欢殿的一刹,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沉重的钟鸣。我如遭雷霆,然后看到秀清骤然惨白的脸。强撑着身体疾步而行,我看到殿里殿外的宫人们全都跪倒在地。

      我每走一步,就听到一声钟鸣,我也在心里默数一次。到第二十七声时,那钟声忽然停了,我蓦然顿足,然后,我看到秀清也跪了下去。

      我愣在永巷长长的宫道上,望着颢阳殿的方向,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

      金钟二十七响,是为大丧之音,我曾在皇祖母薨逝那夜听过。

      过了一会儿,钟声再起,这次是四十五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寓意……九五至尊。

      永巷的夜晚本来是那样安静,随着金钟敲响,更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雪花飘零,白梅散落,也永远带走了我恣意安然的闺阁岁月。

      不知从何处,传来女子哀哀欲绝的哭声,由远及近,然后从我身旁经过。

      当我认出紧随而来的宫人是流朱沐黛两位姑姑时,我才发现,原来刚才那个状似疯癫,仰天恸哭,不顾宫规礼仪地从我身边奔跑而过的女子,原来是我的母后。

      我那永远平和淡定的母后,任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好像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挂在脸上的面具。我从没有见过她那样失态,在那一刻,我似乎短暂地触及了她的真心。

      代价则是,我的父皇,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后来,在父皇的丧礼上,我听到流朱姑姑叹息:“太后与大行皇帝伉俪情深,一朝死别而未能得见最后一面,岂能不令人扼腕?”

      我默然流泪,在父皇的灵柩前行礼致哀。据太医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父皇都没有清醒过来。父皇那样喜欢热闹的人,就如此安静地去往了极乐世界,没有一丝征兆,没有回光返照,甚至没有来得及等到他的后妃儿女去送他最后一程。

      那一夜,雪色微寒,月色如霜,我来的早,跪在最前面,亲耳听到母后颤抖着站在父皇的病榻前,一字一顿地念道:“周、玄、凌。”

      称呼父皇的全名是极其不敬的,可母后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远比往昔每一次叫“四郎”都要来的深情。

      奠礼一共行满百日,我都是浑浑噩噩地度过。等到母后及诸位太妃的册封礼举行完毕,我才恍惚意识到,自父皇驾崩后,我便再没见过六皇叔。

      据说,六皇叔因父皇驾崩而过于哀痛,一病不起。

      可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那一日,母后的宫人小连子来传讯,说静养在镂月开云馆的六皇叔不行了。我就在偏殿,听着母后和几位太妃叹惋六皇叔一生的不幸,冷不丁却看见沐黛姑姑悄悄跟着小连子出去。

      我知道必有缘故,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开秀清,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果然没有去镂月开云馆,而是偷偷进了暴室,并且遣散了里面的精奇嬷嬷们。

      暴室,那是废黜的妃嫔和犯了错的宫娥内监关押服苦役的地方。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趁人不备从小门走了进去,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小斗室。戳破了窗纸去看,惊讶地发现了六皇叔。他一身破旧的素衣,蓬头垢面,可我依然认出了他。

      沐黛姑姑一个眼神飞过去,小连子便上前为六皇叔斟了一杯酒——双分鸳鸯壶,那是宫中赐毒酒才会用的。

      六皇叔露出哀伤的表情,苦笑道:“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我?”

      “王爷冒天下之大不韪,趁大行皇帝病重之机谋大逆,有何颜面再见太后凤颜?”沐黛姑姑鄙薄地看着他,“太后念在王爷是皇家血脉,密而不发,亦不会株连王爷一双儿女——此乃皇恩浩荡。今特赐毒酒一杯,请王爷安心上路。”

      我惊恐地捂住嘴,继而看到六皇叔颓唐垂首:“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什么浩荡皇恩,她为的是她儿子的江山稳固,为的是皇室的颜面……她若有一分一毫是顾念了我,我纵死了也不枉。”

      “太后母仪天下,自当为天下计。王爷受天下奉养,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曾想过天下臣民?可曾顾念妻妾儿女?”

      “哈哈……咳咳,你不愧是她的陪嫁侍女,很会往人心上戳刀子。”六皇叔自嘲地笑道,“可惜我的心早就不会痛了……若说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为何她杀了静娴却不必付出代价?”

      “看来王爷对太后误会颇深。当年清河王妃被荣庶人误杀,奉太后命调查原委的,不才正是奴婢。王爷可知,王妃早已知晓王爷对太后怀有妄念,曾于王爷去劳军之际入宫试探。太后心怀坦荡,却反遭王妃记恨。乾元二十六年,王妃入宫赴宴,偶遇荣庶人在太后与几位皇子帝姬的汤羹中下毒,王妃却并未宣之于口,欲借刀杀人,谋害蕴欢帝姬,以报复太后……”

      “你胡说!”六皇叔突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然而他并不能站起,我这才发现他的两条腿上缠着绷带,血迹斑斑。

      “静娴她……她绝不会这样……如果她有心谋害帝姬,又怎会自己服下……服下……”

      “奴婢亦不明白,但太后说,那是因为喂她喝下剧毒的人,是王爷您。”沐黛姑姑道,“太后还说,王妃本是良善之人,又深爱王爷。即使王爷害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即使王爷毫不顾念结发之情,她因此恨太后,不惜伤害帝姬,却也不愿恨王爷。最后她明知有毒却仍要服下汤羹,或是为了以死让王爷疑心太后——如今看来,她是成功了的。抑或是王妃只想让王爷永远记得对她的亏欠,念念不忘……只是如今,都不能得知了。”

      六皇叔颓然地仰靠在倚背上,眼角两行夹着血丝的泪倏然滑落,他眼中有无处发泄的恨意,亦有妄念成空的悲哀。随即,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六皇叔敛袖道,“比那一年除夕……除夕的桂花酒……还要好……”

      我听见他声声自嗟,似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执迷不悟之人最后的痴妄:

      “直到最后,我都在自欺欺人……想她杀了静娴,是因为……因为在乎和嫉妒……”

      “澜依劝我那么久,拿着我那个无缘的孩子,拿着静娴的死……可我,我只是想到,若我成了皇帝,或许……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为什么,文才武略,用兵治国,我样样不输给皇兄,却只能一味藏拙?皇位是他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也会是他的……”

      “我不甘心……”

      “其实那年太平行宫,我并未错过那一曲长相思……我站在殿外,却不敢推开那扇门……我知道,殿内吹箫的玉人也只能是属于皇兄的……我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说服自己不去想……”

      “可是不行……她不知道,每每盛宴之上,佳人一笑,有多少人在看……在看……”

      毒酒发作得很快,他忽然咳出大片大片乌黑的血,佝偻着身子,渐渐再无动弹,重新倒在椅子上,声不可闻,一切都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小连子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后向沐黛姑姑点了点头。

      我失魂落魄地转身,听见沐黛姑姑说:“恭送清河王。”我已不知是怎么离开了暴室,也未留意是否有人看见我。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合欢殿,我把自己关在内室里,犹觉得三月春风料峭,钻入骨髓的冷。

      我目睹了王朝更迭中最大的隐秘,却不知该作何想。

      忽有一念:大抵,世间情爱,虽使人心意欢沉,亦有灼手烧身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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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聆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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