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番外·聆欢(五) ...
-
一直到第一场春雨到来之时,父皇的病还是不见起色,便挪去了颢阳殿静养,除了母后,只有惠母妃、淑母妃等德高望重的几个嫔妃被允许出入侍疾。
整座宫城都随之“静”了下来,春日万物生长,夏日百花争艳,秋来硕果丰盈,冬至银装素裹……一切的一切,好似皆与紫奥城中的人事物不相干了。
通明殿的法师在香鼎里注入一把檀香,轻捻佛珠,看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样悲悯而慈悲。
而我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的父皇才四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只是病了,总会痊愈的。可是我不能阻止从前的日子一去不返。
刚刚当上太子的皇兄开始奉旨监国,楚王兄也要辅弼在侧,长久地不往后宫中来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抱负,有对江山社稷无限的期许和展望,扛起大周的未来。
而母后……她有了更多的心事。其实母后总是有很多的心事,我极少能看到她真正开怀自在的时候。她的远山黛上添了许多薄雾浓云,总是望着颢阳殿的方向唏嘘,或许是在担忧父皇的病症,又或许是为了那些被父皇请进宫里的炼丹法师。
颢阳殿丹香袅袅,每个人都在暗暗地悬心,害怕皇祖母昭成太后的旧事重演。
我的生活,随着父皇的久病不愈,也变得更加单调乏味。我没有了各处玩乐的消遣,开始合欢殿——柔仪殿——通明殿三点一线的日子。
我陪在母后身边抄经,忽然多了一些寥落之感,似乎繁华富丽的柔仪殿一下子就空阔了起来,来来往往伺候之人,多半都是流朱沐黛两位姑姑。
“槿汐姑姑怎么不在?”我左右扫了一眼后问道。
母后淡淡地说:“出宫了。”
母后细细地告诉我,原来槿汐姑姑曾得到纯元皇后的一次垂怜,多年不肯忘怀,只是纯元皇后早逝,她未能报答。今听闻纯元皇后梓宫迁葬,她便自请出宫为纯元皇后守陵,四时祭奠,以偿心愿。
“只是一次垂怜,便足以如此么?”我微微惊叹,又有些为母后鸣不平:“可母后进宫时便是槿汐姑姑执掌宫务,十多年来,母后对她也算恩德浩荡,她便忍心弃母后而去?”
母后轻笑:“我待她是主人恩惠,纯元皇后待她是本心柔善——她心里便是这样想的,如此,何必强留?”
我懵懂地颔首,又听母后道:“人总是会按着自己心中所想去看待事物,真相并不要紧,他们认定的,便是任谁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母后总会说这样一语双关的话来提点我,经年以后,我才发觉,她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我全部的人生。
—
如此惴惴不安的挨过光阴变迁,一日,一月,倏忽间已至七夕,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七夕本不算正经节庆,但因父皇内宠颇多,时常在这一日带着一众嫔妃彻夜聚宴,看着那些环肥燕瘦但一年不能得见天颜的美人儿们卯足了力气各展所能,引得君王一回顾,也算是颇为趣味。
今年父皇病了,这夜宴自然无从谈起,母后便宽仁地赐了礼物分送六宫。
这一日正是午膳时分,我在通明殿跪经迟了一些时辰,到柔仪殿时母后已在用膳。流朱姑姑说:“帝姬回来的正是时候,太子殿下、楚王殿下并惠贵妃娘娘都在里面呢。”
我欲踏足的心思迟疑了一下,想着惠母妃他们已经在用膳了,我迟来未免不妥,便道:“不必通传了,让小厨房把饭菜摆在后殿的小阁子里吧,孤从偏殿绕过去就是。”
阁子甚小,是昔年小姨母未做平阳王妃时奉旨入宫,在柔仪殿的住处,与母后用膳的内室近在咫尺,只要我静下来,依稀还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流朱姑姑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一一摆下四菜一汤,我摆摆手示意不用她伺候,让她出去。菜色都是我素日喜爱的,碧糯佳藕,水晶脍,龙井炒虾仁,牛肉羹,外加一盅飞龙汤。可我提着筷子,却有些食不知味。
内室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大概是鬼使神差吧,我头一次想到要听一听壁角——说来惭愧。
其实母后与惠母妃在一处,说的最多的无非是儿女亲事。说到两位皇兄都十六岁了,拉上父皇的例子劝皇兄们成婚。说到明雅姐姐已定了亲事,要早些准备给父皇冲一冲喜。又说到我明年就要及笄……
我微红了两颊,听见惠母妃的一句:“……宁远可都已经十七了。”
我忽然睁大了瞳孔,不可谓不惊讶:惠母妃言下之意,难道……母后已为我选定了要宁远做驸马么?
我一时心头乱糟糟的,也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伤感。姻缘二字,我从未想过离我这般近。于是我更努力地听着,少顷,才闻得母后平静的只言片语。
“聆欢不急……”
“亲上加亲自然是好,终究也要她自己愿意……”
“泽儿是太子……聆欢的婚事自然要他费心成全……”
由我自己愿意么?
我耳尖红得透亮,一时想起听雨榭外风姿极盛的少年郎,一时想起齐王兄和许怡人,一时又想起我伏在母后膝头说过的话……我第一次有了对姻缘的期许,原来是那样羞涩而喜悦。
很快,明雅姐姐的吉期就到了。她的驸马是个明朗无双的郎君,出身清贵,前途无量。我目送着她穿着凤冠霞帔手执纨扇走出这座生活了十五年的皇宫,正大光明地去奔赴四四方方的宫城之外,那广袤无垠的天空。
父皇没有前来送嫁,一切理应尽的礼仪皆由皇兄代为主持。次日,母后去颢阳殿看父皇时,才将一应事宜说给他听,给他添上几分喜气。
可是父皇并未如所有人的期待那样康复起来,病症反而因为一场秋雨绵绵变得更严重。及至后来,他口不能言,开始陷入昏迷。
卫太医和李总管的调查结果是受丹药之害。母后勃然大怒,将那群牛鼻子老道全都关进了暴室,伺父皇龙体痊愈后亲自处置——可嫔妃们都在隐隐猜测,父皇可能不会有痊愈的那日了。
怎么会!我的父皇,他是那样英明神武,去岁的这个时候,他还带着我和母后去明苑射柳,一举夺得大胜。上一次我去看他,他还拉着我的手说“绾绾是父皇的小暖炉”。这样的父皇,他怎么会!
外间的风风雨雨借由秀清之口传入合欢殿:我的几位王伯王叔都奉旨进宫了,我的皇兄在尽力稳定朝局,我的母后在与诸位亲王周旋。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看望父皇,我只能更加虔诚地祈求佛祖,一步一叩首去甘露寺祝祷。
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我去得匆匆,已叩首到了山门之外,才有住持师太并几个小尼姑出山门来迎我。
师太向我念了句佛偈,目光和蔼而平静,道:“不知帝姬凤驾降临,甘露寺上下有失远迎。”
我回以佛礼:“是孤来得匆忙,师太不必多礼。”
师太没有多说什么,引着我进去。甘露寺的人正殿高大雄伟,即使在白天也点了火烛,香烟缭绕。我才踏入,就听得大殿一侧似有斥责怨怼之声,放目望去,说话的是个小沙弥,大概是在驱赶来不及退避的香客。
甘露寺虽是国寺,寻常百姓不可接近,但官宦贵胄之家私下里到此拜佛也是寻常的,只不过山路高陡,那些夫人小姐们很少来这里,何况是冬日里。
那香客是个年轻男子,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清凉凉地望着我。
我惊讶:“你怎会在此处?”
宁远向我行礼,轻声说:“祖母病了,我到这里来跪经三日祈福。”
他的祖母就是我的外祖母。我虽很少见外祖母,也并不十分亲近,但到底是晚辈,听闻这消息也不免担忧,忙问道:“她老人家可有大碍?”
“请相熟的太医来看过,说是风邪之证。”他的目光拂落在我的面庞上,“劳帝姬记挂。”
我听他的口气,虽不是十分严重,但外祖母是老人家,若不经心调理也会蔓延成大症候,就像父皇……我心底里又添了一重忧思,鼻根微酸,忙仰起头怕自己露了悲色于人前,闷闷地说:“吉人自有天相。”
我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黄昏时分,我祝祷完毕,外面的云层黑压压的,显然风雨欲来。我想了一想,便让师太替我安排一间厢房,在甘露寺留一晚,明日再回宫。师太自然无不听从,我带来的宫人们立刻将东边的一处小院打扫干净,倒也便宜。
晚膳是寺里的斋饭,我食之无味,草草了事。心里仍是忧思成疾,索性丢下了秀清,独自抱了一把油纸伞出门。
门外雨流如注,寒意逼人,山间的风亦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飒飒砭骨。寺中的香油味儿本是极重,如今倒是清新了许多,只有淡淡的泥土的味道。我在回廊与石板路上七拐八拐,漫无目的。
冷不丁却听见有人惊呼:“小心。”
话音刚落,一只微凉的手掌从身后贴上了我的手臂,硬是将我拉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我一时不防,油纸伞脱了手,咕噜咕噜地滚落到一旁。
我抬起头,对上熟悉的眉眼。
我侧着身撞在宁远的怀里,幸而有他的伞可以暂避风雨。许久不见,我发现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我必须仰视着他,迟来的红霞漫上我的脸颊。
我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侧脸避开,这才看到我前面是一方清池,原来是我险些落水。
“……多谢。”我干巴巴地说道。
他轻轻地笑了笑,似乎意识到于礼不合,将伞柄放在我手里,然后退了一步,直直地站在雨中。
“风雨交加,帝姬不应出门。”他那语气就好像在教育一个顽童不要胡闹,哪怕说这话时他自己更像是个顽童。
“孤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悦,继而又声如蚊细:“到明年二月,我就及笄了。”
我不知后面这一句他是否听见了,他站在雨中,没有再说话。
焦雷滚滚,大雨滂沱,迷蒙了我的眼睛。他依旧是那个他,白衣洒脱,风姿萧然,在这样的夜色凄迷里,却散发出一种摄魂夺魄的光彩来。
我的指腹油然生出一股凉意,欲要说些客套话,却终究语塞。
大抵,九重宫阙的海棠富贵,是与结庐南山的居士毫不相宜的。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番外·聆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