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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番外·聆欢(四) ...

  •   午睡方起,正巧流朱姑姑进门,给我送来绣院新得的十二色捻金丝线,竹帘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绣架上,那些绚丽多彩的颜色便越发缤纷灿烂。

      流朱姑姑笑吟吟地说:“这是苏州新进贡上来的天蚕丝捻了薄金线而成,光彩照人。皇后娘娘说眼看就是中秋佳节,帝姬若要做些女红送礼,用这个最合适不过了。”

      我随意看了一眼,笑道:“劳姑姑送来。”

      帝姬的生活其实与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闺阁生活一般无二,除了晨昏定省的宫中规矩以外,琴棋书画、女红针织便充斥了我日复一日的闲散时光。母后虽不十分督促我做这些,父皇和诸位太妃也不缺少我这点子活计来穿用,但每逢节庆,也总归不能免了该有的孝敬。

      给父皇和太妃们的绣品早已备好了,父皇的是一个祥龙出海的荷包,太妃们每人一枚香囊,依着她们素日喜爱的花草挑了绣纹。

      只是今年更有些不同,庆贵嫔与瑞贵嫔都刚刚生了孩子,我又多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想着绣两件婴儿的肚兜送去,略表寸心,只是一直没想好丝线搭配,流朱姑姑来的倒正合时宜。

      中秋将近,天气转凉,合欢殿的午后总算不再那么难挨。我命人将绣架抬到殿外的竹木亭中,流朱姑姑和秀清一起帮我理线,我选定了蝉通天意和喜鹊登梅的花样,一壁下针,一壁与流朱姑姑闲谈。

      “母后这几日很忙么?”

      “皇后娘娘这几日一直在斟酌给亲贵府邸的中秋赏赐。”流朱姑姑绕着手中的线团,专心致志分毫不乱,“庆贵嫔与瑞贵嫔两处且不说。齐王府的李庶妃有孕,给她的那一份儿既不能太轻,也不能僭越了齐王妃去,要尤其仔细。”

      我想起齐王兄的正妃许怡人,不禁心内喟叹。她嫁给齐王兄亦有母后相助的缘故,故而刚刚大婚时,她时常到母后宫中请安。我记得她是个温婉而和善的女子,十分的平易近人,齐王兄也很喜欢她。只可惜她多年未有生育,齐王兄又一时酒后糊涂,在宫里犯了错……后来齐王兄就多了一位李庶妃,是李容华的“侄女”。

      没想到这么快,李庶妃就有了孩子——是齐王兄的第一个孩子,父皇的第一个孙辈。父皇对她这一胎尤其重视,许诺无论生男生女都恩封她为侧妃。到那时,王嫂的日子只怕就更加难过了。

      我心疼她,可我也无法将过错都怪罪到李庶妃的身上。说到底,都是齐王兄不够好。他懦弱又心软,不能保护他曾经一心求娶来的妻子,那一点可贵的“善良”反而成了伤人心的利器。

      可即便是齐王兄这般,也是很难得的了。世间姻缘,兰因絮果,不过寻常。

      我突然生出几分烦躁,手中失了力度分寸,绣花针穿透绣件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声。流朱姑姑觉得奇怪,小心问道:“帝姬似乎有心事?”

      心事么……或许吧。

      我侧过脸,看一旁的芭蕉舒展开青脆欲滴大片叶子,上面积着的露水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洁白,“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惊得芭蕉叶上的露水“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想了一想,还是岔开话题:“姑姑,皇兄的册立大典定在哪一天?”皇兄予泽已被父皇立为皇太子,只是太卜还未测算好吉期。

      流朱姑姑喜孜孜地笑:“原来帝姬是在想这个?今晨仪元殿才传出来皇上的旨意,就是在中秋那一日呢。”

      中秋?母后封后也是在中秋呢。

      皇兄封了太子,外祖父便是名副其实的太傅了。皇兄会住到东宫去,那里更接近前朝的勤政殿,他的学业会更加繁重,那么,宁远他……他还会到上林苑去么?
      —
      东宫的册封大典办得盛大而圆满,十五月圆,宜乔迁、祭祀、祈福,饱含着父皇对宫中团圆美满的期许。只可惜东宫册立乃是国事,那些热闹都属于前朝,我是不能一观的。

      那一日母后也不能得见,我在柔仪殿中陪着她整理皇兄少时的一些玩器,准备将不合用的收到库房里去。

      母后的脸上是我常见的随和平淡,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对于皇兄的册封,她似乎缺少了应有的惊喜,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但我知晓她亦是高兴而安心了的。即便母后已是中宫皇后,即便皇兄是嫡长子且出类拔萃,在未有定论之前,总是有无尽的变数。而现在,皇兄有了大义名分,母后也可不再那样辛苦。

      “皇兄封了太子,是不是很快就要娶皇嫂了?”我依着母后笑言。听闻父皇十三岁登基,便娶了纯元皇后,而皇兄已经十五岁了。

      “哪有那样快?”母后摇摇头,“泽儿还小,正是要用心学习的时候。男子二十加冠,那时心性已定,成家立业才不会耽误了正事。”

      我笑道:“那儿臣也等到二十岁再嫁人,多陪着母后,跟母后学习。”

      母后听了,笑得花枝乱颤,流朱姑姑一面给母后顺气,一面对我说:“帝姬惯会开玩笑,女子十五而及笄,虽说皇家不尚早婚,也不过等到双九年华,哪有蹉跎到二十岁的呢?”

      我不服气,极力正色道:“古有孟光,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终有梁鸿肯识荆山之玉,三书六礼而聘之,夫妇举案齐眉。良缘本不在容貌年岁,否则也不过是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

      流朱姑姑答不上来,只与母后道:“娘娘一味发笑,也不劝劝帝姬。若帝姬当真不嫁,娘娘后悔都没地方去。”

      母后擦擦眼角笑出的泪痕,连连摆手:“劝什么!不愧是本宫的帝姬,好!好心性!”

      说着把我搂在怀里,母后的笑容很美,连天上最皎洁的月亮、上林苑开得最盛的牡丹也不能比上分毫。

      母后说:“如今世人给女子多少枷锁,尚不如先人开明。所幸我儿生在皇家,有帝姬之尊,别说二十岁不嫁人,就算如孟光一般等到三十岁,也有无数青年才俊等着求娶……只是一样,你不是都说了不要才子,那梁鸿也是才子呢。”

      “母后!”我气恼不已,扭股糖似地缠在母后身上,可见人是不能把话说太满,我甚至能想象到以后我出嫁了,母后还会拿这句话来取笑我。

      玩笑过后,我略有些颓然:“帝姬之尊固然好——可真等到那一日,那些青年才俊宁可娶一个三十岁的女子,为的也只是那帝姬之尊罢了。”

      母后亦陪我轻叹,略有失神之色,像是在劝说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即便是千百年后,世道已容许女子随心而嫁……又有几人能得遇良人,美好同心到最终呢。”

      我伏在母后身上不再说话。每次讨论到这样的话题,我总疑心母后曾经有过什么不甚如意的心上人,才会这般伤情。

      可我不敢问。我知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因为万一有这么一个人,绝对不会是父皇……纵然作为丈夫,父皇有颇多内宠,不是最好的良人,可乾元朝后宫,若父皇与母后还算不得同心,其他嫔妃就更是可怜了。
      —
      果然如我所想,皇兄搬去了东宫,此后,我仍时常去听雨榭,却再没有看到过宁远。

      国本确立的喜气还没有散尽,一桩尴尬事就发生了——齐王兄的生母、那位被禁足已久的悫妃汤氏自戕了。

      妃嫔自戕是大罪,正值太子新立,亦是不祥,父皇自然震怒。是皇兄劝住了父皇,请父皇顾念齐王兄的颜面,秘不发丧,只对外宣称悫妃暴毙,母后亦大度地建议追封悫妃为恭悫贤妃,入葬妃陵。

      皇兄和母后的心思,我心知肚明。宫中的嫔妃那么多,自小便对我好、我肯人前人后都叫一声母妃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何况悫妃从前为着太子之位与母后为敌,给皇兄下过多少绊子,我对她也无甚敬意。

      我只是有些可怜那个幼时抱着我摘花,记得我喜爱碧糯佳藕、姜香梅子的大哥哥,他哭得那么伤心,还要向父皇请罪,说他母妃是不堪病痛折磨、神情恍惚才会寻短见,并非是因觊觎东宫之位不成而自戕。

      父皇信与不信,没人知道。

      一场祭礼过,齐王兄哀痛万分,已然形销骨立,之后更是大病一场,从此不涉朝局。

      可厄运似乎并没有轻易放过他。在魏王予江的百日礼上,他那位怀有身孕的庶妃险些被害流产。人人都说,是王妃嫂嫂做的。

      事情的真相我无法推演。奉旨彻查的人是母后,所谓的真相也只会是母后让我知道的真相。真的是王妃嫂嫂嫉妒不容,抑或是那李庶妃行武昭仪故事,我永不能得知。

      因为此时,整座宫城都在为父皇的龙体而忧心如沸。百日礼当天,父皇气愤之下拂袖而去,一连三日未朝,闷在仪元殿里不出来,三日之后,父皇在仪元殿吐血昏迷,不省人事。

      温太医说,父皇是气急攻心,血痰上涌所致,如不精心养着,恐有性命之忧。

      我忧心之余,颇觉奇怪:李庶妃虽然被害,可腹中胎儿无恙,当年荣嫔在盛宴之上毒害母后与灼灼,误杀了六皇婶,也不见父皇如此,这一次为何……

      因为父皇病势沉重,宫中朝中人心不安,流言纷纷,母后下令不许任何人进仪元殿侍疾——包括我,只有母后自己侍奉左右。

      有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慌,第一次席卷了我平静优渥的生活。我日夜抄写佛经,去向我从不相信的诸天神佛祷告,唯恐父皇真的离我而去。通明殿木鱼声声,檀香袅袅,是我最

      这一场大病如山海倾覆,父皇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他尚未能起坐,居然就迫不及待地下旨,将纯元皇后迁去了已故皇祖母的陵寝,以“昭成太后托梦”为名。

      这样无端无由的旨意使满朝惊骇,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无论理由是多么的冠冕堂皇,实际上的缘故却只有一个:父皇不再愿意与纯元皇后合葬同寝。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父皇与早逝的纯元皇后是这宫中的另一对“伉俪情深”。父皇的决定使我心惊,若元配结缡都有这样的一日,我不禁物伤其类,母后会不会也……

      然而母后始终是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每个人都有秘密。”对着满园暮雪夕照、梅枝舒展,母后如是说。

      我的父皇与母后,他们都有那么多秘密,埋在心底,三缄其口。

      而我也有。

      乾元三十年悄然到来。在那场变故到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年头,像从前的每一年一样。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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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番外·聆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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