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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聆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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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七年,初夏时节,不时从长窗吹入的风都是晴暖和煦的,如金的日光穿透轻薄的雨过天晴色的软烟罗,昭示着新一轮季节的更替。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一眼望去,庭院里绿肥红瘦,春光渐老。
一朝海棠睡醒,香梦沉酣。我侧翻了身子,流素缎的寝衣吸附在肌肤上,有微微的热。已经显怀的肚子越发沉重,也使我更加怯热。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见一双沉毅的眼眸,有微亮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般的凌厉。我在那一瞬完全醒转过来,听得谢昭含笑而沉静的声音:“孩儿可有闹你?”
我抚着肚子,习惯性地在他的搂抱帮助下起身。他犹自穿着一身藏青色暗花蟒绫的劲装,肩头有血腥味和淡淡的酒香,是这个时节常见的青梅酒。
“还好。”我斜倚着身子慵懒地问:“又带四弟和宁逸表弟去军营胡闹了?”
谢昭讪讪地笑,语气中有十二分的无奈:“公主是知道的,宁逸是一肚子的鬼心眼,赵王殿下又威逼利诱,我不得不从啊。”
“母后才发了话,让四弟安心读书,不许再去军营。你倒好,公然违抗母后懿旨,还敢带他们喝酒。”我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指尖戳他胸口,“你也忒老实,四弟胡闹,你不会叫他来寻我?近来皇兄总为江南七省的旱情忧心,母后又忙着给灼灼选驸马,都不得空管教他,眼看纵得他越发没边儿了。”
谢昭耐心听完我的牢骚,伺我的起床气顺遂了,方温声道:“公主这几日害喜厉害,睡眠浅,我怎能让殿下来搅扰你的清梦。左不过我们是偷偷去的,只是让他们在比武台戏耍半日,太后不会怪罪的。”
我皱一皱眉:“只是戏耍,你怎的还受伤了?”
谢昭一副被我抓包的局促,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一缩,腼腆地垂了垂首,道:“殿下和宁逸比剑,一时失了轻重。我随手挡了一下,只划破点皮肉,不算什么。”
我拉过他的右臂,一把掀开,果然包着三寸来长的一块纱布,隐隐透着一点猩红。
“快要做爹爹的人了,还敢受伤?”我佯装恼怒。
他只是憨憨低笑:“让公主担心了,是我的不是。我本是个粗人,领兵打仗,受伤只是寻常事。所幸殿下无碍,否则我可担待不起。”
“知道担待不起还带他们胡闹,受伤也好,叫你不长记性。”我忿忿地戳了戳他的伤口,然而他只是笑,没有露出半点疼痛或躲闪的意思。成婚三年来总是这般,我疑心他根本就没长连着疼痛的那根弦。
我在他身上腻了一会儿,才搭着他的手下榻。睡了一觉颇觉身上酸软,便趿着软鞋慢慢挪出门去。中庭的西府海棠已打了花苞,一串串密密实实的如同珊瑚珠子似的,煞是可爱。
谢昭在紫藤花架下给我搭了一个秋千,我坐上去,两侧的绳索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谢昭便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同我说一些家常的闲话,初夏的暖风轻轻拂过面颊,也将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吹落在我的发间。
“今日舅父府里的下人来送喜帖。”谢昭替我摘下一片残损的花瓣,闲闲说道。
我抚摸肚腹的指尖一顿,紫藤花架在头顶投下一片阴影,给人微凉的意味,我忽然觉得周身弥漫起一阵清寒,须臾之后才淡淡地问:“是宁……远表哥的婚事定了?”
谢昭道:“说是定的贞定淑太妃的娘家侄女。”
“徐家女?我记得淑太妃家中只有一个同胞兄长,如今任秘书郎一职,官位门第都不算显赫。”
“就是徐秘书郎的次女。”
依稀记得淑太妃提起过这位徐家二小姐,据说跟我年纪相仿,因胎里带来的弱病,不似有寿之人,难以婚配,家里姊妹都已婚嫁了,只剩她未有亲事。
谢昭约莫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宁逸说,是宁远自己的意思。宁远不爱做官,只在太常寺里做个闲职,唯恐耽误了那些高门贵女。再者,这位徐家小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大约与宁远性情相投吧。”
“……倒也不错。徐家小姐才名动京城,我亦有耳闻。”
才女配才子,确实是佳偶天成。虽说徐家小姐身子柔弱,做宗妇长媳只怕会很辛苦,但舅父舅母都是通达明理之人,当不会苛责于她。
“……婚宴定在下月初二,由平阳王和王妃主婚。虽是黄道吉日,可正赶上苦夏,天气也太炎热了。”谢昭苦笑着说,“咱们做宾客的还好说,新郎新娘可着实难挨。”
“这么快?……那我怕是去不成了。”
“咦?”谢昭不解其意,“公主不去恭贺一番?”
“你糊涂了不成?”我淡淡乜他一眼,“侯爷好歹也看看我如今的模样——怀着身孕去婚宴,不怕喜冲喜的么?”
谢昭恍然大悟,惭愧道:“是……是我昏头了,没想到这上头。”他父母去的早,家里人丁单薄,想来也没人告诉过他这些忌讳。
看着他这般赔小心,我反而越发不快。为着这个肚子,我近来心浮气躁,肝火旺盛,很容易情绪失控。母后却说怀着身孕都是这般的,还特地嘱咐过谢昭,让他务必顺着我的脾气,多多担待。
其实母后着实多虑。
我的这位驸马向来敦厚,全然不像是将门侯府出来的郎君。成婚三年以来,从没有一件事不顺我心意的。即使是皇兄,从前不喜他“一介武夫”,如今也回转过来,每逢内廷家宴之时,看着谢昭将我照料得周全妥帖,皇兄便说我是得遇良人了。
何为良人呢?
依稀记得年幼之时,提起儿女婚嫁之事,父皇总是与母后说:“绾绾这般像你,姿容姣好,聪颖绝伦,日后定要指婚一个允文允武的良人,可不能委屈了朕的掌上明珠。”
可是说这话的我的父皇,最终却没有等到给我指婚那一日。他离开我的时候正当盛年,未能看一看我凤台选婿择来的驸马是不是允文允武,也未能看着我凤冠霞帔,登上花轿,离开那座富丽堂皇的紫奥宫城。
我上有三位姐姐,下有六个妹妹,可父皇最是宠爱我。即便所有的皇子帝姬同时在场,他最先叫出的也总是我的名字。
父皇总是那样宠溺地看着我,唤我:“绾绾,绾绾。”
我叫绾绾。据父皇说,这个名字是母后取的,是长发绾君心之意。
我生长于深宫,自然知晓这个寓意代表着母后的期盼。后宫佳丽三千,环肥燕瘦各有风姿,却无不希望长得君王欢喜,恩宠不绝。
只是仍有些疑惑,母后生育我之时,正逢叛乱的汝南王与慕容一族覆灭,宫中除了早已失宠的皇后,便是以母后为尊,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为何还要期盼挽留君心?且宫中母凭子贵,当时母后膝下已有了皇兄予泽,又为何寄希望于我这个帝姬去挽留君心?
存了这样一点疑心,我越发着意观察。很快,我便意识到一件事:自我记事起,母后便从不曾叫过我的名字。
母后总是叫我的封号——“聆欢”。
父皇,皇兄,甚至是与母后交好的惠母妃、敬母妃、端母妃等人,平素都是直接叫我“绾绾”的。母后却同那些小心翼翼对待我的嫔妃、皇兄皇姐一样,恭敬却不失身分地唤我“聆欢”。
母后为我取了这个名字,却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有些羡慕七妹。她的名字灼灼,同样是母后所取,取自《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分明是那样拗口,却寄托着母后期望爱女团圆和美的真意。
母后不愿叫我绾绾,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并非她对我的期望吧。
想通关窍,其实我自己亦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母后的封号是“莞”字,父皇便给母后取了个小名儿,或是“莞卿”,或是“莞莞”。父皇这样称呼母后时,神情亦是宠溺而深情的,虽则同音不同字,父皇每每唤来,我总是会怔忡一下。
有时,父皇叫着我的名字,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无限怜爱,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在唤永不可得的至宝:“绾绾。”
我却深觉不安,几乎要脱口而出——父皇,你又是在叫哪个“绾绾”呢?
然,我从未得以一问。
父皇说我像母后,大抵如是。母后心中也藏着许许多多的心事,像是守着独一无二的秘辛,不为外人所知。她的喜怒哀乐,仿佛都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分不清楚是发自真心还是伪装矫饰。
我的心事增加重叠,原本跳脱的心性便也一去不返。我似乎真的越来越像母后了,尽管只是性情而已。
有时,母后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她抚着我的额发,告诉我:“一个女子,若是活得太聪明看得太通透,便很难有真正的欢喜了。”
或许母后是对的。可我与母后是一样的,聪明人明知道事事聪明周全就很难有从心而为的自在,却还是逼着自己继续聪明下去,唯恐做了蠢事,便再没有了做选择的机会。
所以母后一壁希望我永远是九重宫阙里金尊玉贵天真烂漫的聆欢帝姬,一壁又让我跟着槿汐、沐黛两位姑姑学习处理宫务、待人处事。从十岁起,我就开始与那些皇亲贵胄、王妃命妇打交道,通晓经世人情,以期日后能成为合格的一国公主和世家主母。
我便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成长,既能娇憨淳真在父皇与皇祖母膝下承欢,亦能八面玲珑于王妃贵妇之间婉转周旋。众人都对我交口称赞,并好奇于将来会是哪一个有福气的,能够窃得父皇掌心的这颗明珠。
千金易得,良人难逢。而我比母后幸运,不必在这深宫之中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去赢得立足之地,虽有父皇偏爱,亦不由自主。
母后说,凭着父皇的宠爱,我可以凤台选婿,从大周最好的儿郎中挑选我的良人。
可我后来才想明白,父皇也好,母后也好,他们说的都是“良人”——不是知心之人,亦非意爱之人,就只是良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