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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聆欢(二) ...

  •   遇见宁远,是在乾元二十八年一个春雨霖霖的日子。

      上林苑听雨榭前的那两株杏花经了雨摧,芳蕊零零离离,与淅淅沥沥的雨珠儿一起落在池水里,惊起无数涟漪荡漾。池中已开出圆润透碧的荷叶,小小巧巧,绿叶田田,散落于清澈明朗的水面之上。

      雨声沥沥,敲打风荷,所谓“留得枯荷听雨声”——或许便是如此。想起母后叫我“聆欢”,是希望我耳闻欢声,可我却极喜欢听雨。

      一时兴起,我便唤来宫女秀清,取来我的烧槽琵琶,玎玲抚奏一曲《雨霖铃》。那琵琶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因我偶然一见喜爱不已,先时皇祖母便赐给了我。

      宫中嫔妃多好雅乐之道,母后擅吹箫,惠母妃擅琴,岐山王府出身的罗容华善弹月琴,而若论琵琶,第一者当属端母妃。我自得了这琵琶,便时常去披香殿缠着端母妃教我,如今也堪入耳。

      拨下琴弦是西越国所贡的渌水蚕丝制成,音色轻灵,曲意悠长,在这雨天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一曲毕,忽然水榭外传来吃吃笑声:“宫城繁华,御园盛景,何以‘公主琵琶幽怨多’?”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清朗而超逸,仿佛来自云外天山,空灵之余,偏多了些轻浮的意味。

      我听出其中微讽之意,陡然生出几分愠色,又思及上林苑乃御园,何来的这样放肆轻狂之徒?不及发作,秀清已代我扬声斥道:“大胆!是谁在外面?”

      外面的笑声停了须臾,其后有低沉的脚步声走近,我举目望去,见杏花树后转出一个白色身影,冒雨而来,在树下遥遥向我一拜:“帝姬万安。在下甄宁远,本想在此处躲雨,偶然听得琵琶声,信口胡诌几句,失礼了。”

      隔着轻薄的雨雾,我看到来人大约与皇兄年纪相仿,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被雨淋湿的头发打了绺儿,看起来有些狼狈。

      可他一副乐得自在的随意模样,长眉入鬓,漆眸点星,和我素日所见的男子都不一样。

      父皇丰神朗朗,面目清俊,可是大多数时候都带着一种疏离的薄凉。清河王叔温润如玉,名满京城,可我不喜欢他看向母后的眼神。岐山王叔荒唐放纵,平阳王叔冷清英朗,但他们都不是俊美无俦的男子。我的几位皇兄里,大皇兄懦弱而平庸。皇兄肖似父皇,颀颀英气却有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三皇兄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可也没有他这样深邃而醉人的眼眸,仿佛要将人吸进眼底。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
      —
      甄宁远。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自然是知道的。母后的嫡亲兄长、我的舅父,膝下共有二子一女,居长者便是叫宁远。这名字亦是我母后所取,意在希望边关安宁,舅父便不必再去沙场出生入死了。

      论礼,我应该唤他一声表哥的。只是母后很少让家人入宫相见,且男女有别,我生了十二岁,竟从未见过这位表哥。如今因缘际会,却是这般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场景。

      彼时我到底年轻,不大沉得住气,只清清冷冷地问:“你怎知我是‘公主琵琶幽怨多’,而非‘上阳白发歌’?阁下身为外男,在御园之中放肆出言,就不怕冲撞了天子宫嫔?”

      他毫无忌惮之意,微眯了双眼,嘴角浮起一缕淡然疏朗的笑:“帝姬说的是。然则方才一曲琵琶,虽是哀凉曲调,但指法轻快,意味纯澈,并无宫怨之音,可知是豆蔻吟成,心境非深宫贵人可比。”

      他就站在树下微笑,仿佛是一眼望穿我全部心事。这种被看透的不悦使我大是羞恼,又恐失了帝姬气度。平素只听母后说我这位表哥洒脱不羁,不想竟是这样言语冒失,与稳重的舅父、柔婉的舅母毫无相似之处。

      思索应对之间,亭外雨声渐急,他的身影似是裹在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之中,那一袭白衫也似融入了雨中。

      终究看在这一层血缘之亲,我暂歇怒火,目视秀清,示意让他进来躲雨。

      他并无拘谨之意,拱了拱手算作谢恩,便快步走入水榭之中。

      秀清刚刚听了他的姓氏,已然知晓他是我母后的侄儿,所以对他还算恭敬,轻声在旁提醒:“甄公子,聆欢帝姬在此,不得无礼。”

      他悠悠然叉手,倾身作揖:“见过聆欢帝姬。”

      我见他并不觉得意外,狐疑地问:“你认识孤?”自然而然地改换了自称。

      因父皇命外祖父为太傅,教导皇兄读书,故而也常叫这位与皇兄只差两个月的宁远表哥一起进宫,充作伴读。但他们多半在松栖堂中上课,远离后廷,不该知晓我的相貌。

      “帝姬容貌肖似皇后娘娘,故而猜着几分。”宁远维持着清淡却恣意的笑容,好似清风流云微微拂过,眼中有万千星辰飒沓。

      见惯了旁人在我面前小心奉承,他这样放肆的态度,于我是有几分不豫的。可我隐隐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在意我是否不豫的。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分明是寄托着宁靖边关寓意的人,宁远的身上却毫无舅父那样刚毅坚韧的大将之风,也没有淑和姐姐的驸马沈拓那样精明世故,我一时有些疑惑,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世外桃源偶遇着他才对。

      他就应当是结庐而居的隐士,临窗而读,清雅自得。

      我静静看了他许久,才发觉这样的瞩目过于失礼,忙垂下头去。那一瞬,我听见他淡然而飘逸的一声低笑。我忿忿地拨弄着手中的琵琶,恼羞成怒,说的便是此时的我了。
      —
      “你为何会到上林苑来?”我想了想,主动岔开话题,给自己搭个台阶下。

      宁远道:“今日与秦王殿下联句,不幸落败,只好依照赌约到上林苑为殿下来折一枝春色。”

      我看他面上并无沮丧之色,心内奇怪,便道:“皇兄好诗词,但联句时素乏急智,难得竟能取胜。”

      “自是因为在下‘甘拜下风’。”他唇边浮起一缕促狭的微笑,瞩目于远处的烟波浩渺、花木扶疏,“听闻上林苑近日风光秀丽,春色旖旎,在下心向往之,可惜不能一见。所幸今日有秦王殿下恩典,方能一游。”

      我愕然侧首,微哂:“你倒很是胆大。欺骗皇子,你就不怕被治罪么?”

      “秦王殿下慧眼如炬,岂能欺瞒得过?只不过是殿下仁厚,愿成全在下游览之心罢了。”他说这话时,看着那花朵零落的杏花树的目光都是清凌凌的。他有着那样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笑起来有如九天朗月。

      我只觉心钟轻响,翩然有蝴蝶落下,似开出了一朵绚丽的春花。

      我莞尔一笑,忽然生了几分兴致:“上林苑繁花似锦,你中意哪一枝春色?”

      他将被乱花迷惑的目光移了一二分在我面上,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

      而亭外雨丝缠绵悱恻,并未有停歇之意。
      —
      黄昏前后,那沥沥的细雨方歇,淡淡的一轮彩虹悬挂在天边。中庭和风吹拂,弱柳舒展着枝条,像是母后画了远山黛的眉眼。树影间隐约有了新蝉声,断断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空阔的柔仪殿中,更显得宁静。

      灼灼在窗下练字,诗卷摊开的那一页是梁武帝的《有所思》,那是母后最喜欢的诗句。母后总说灼灼性子跳脱,每日都要她写字帖来静心。

      我与母后相对而坐,一起核对这个月宫中的账目。虽说母后在封后之前就已主理后宫多年,但做皇后与做妃嫔不同,皇后做事疏漏是无人会担待的。自从我开始跟着槿汐姑姑学习治理宫务,便自告奋勇地替母后分担了这个重任。

      母后自然乐见其成。

      如此娴静安宁的时光,自父皇新得了那位晚贵人后,便时常出现在富丽辉煌的柔仪殿内。那个小名也叫做“晚晚”的女子,原不过是最卑微的舞姬,自从去岁中秋家宴上跳了一支妖媚的舞,便轻易夺取了父皇的目光,成为凤鸾春恩车的常客。

      我将宫分账册翻至明攸宫那一页,略看了看数目,忍不住说:“这个月,晚贵人宫中的开销又多了一千两。”

      “近来皇上常在明攸宫盘桓,支取的东西多一些也是应当的。”

      我微微蠕动了嘴唇,但母后不介意,我便没有再争辩。

      父皇后宫佳丽三千,其中,有很多女子长得都很像母后,就像是母后的影子一样。宫人们都说,父皇选她们入宫是因为爱重母后,可我不喜欢她们,甚至厌恶她们。如果父皇当真爱重母后,又怎会将目光投注在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身上?

      而在这众多的影子里,我最讨厌的就是晚贵人。我跟一个影子有同音的名字,且都会从最宠爱我的父皇的口中叫出来,当真膈应得紧。

      母后见我这般出神,搁下笔,笑盈盈地抬头问道:“还在想什么呢?明攸宫那个再怎么折腾也碍不到这里,值得你在意么?”

      “我……”我神思略一恍惚,便回过神来,沉吟道:“我只是在想……白天的事。”

      母后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似的清寒,伸手扶一扶头上的累丝嵌珠金牡丹簪,半晌,嘴角含了一缕薄薄的笑意道:“秀清回来说了,你在上林苑遇见了你宁远表哥。”

      秀清是母后的宫女晶清的妹妹,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会传入母后耳朵里并不奇怪。

      故而,我只好答:“是。因是初见,倒与表哥闹了许多不快。”

      母后哑然失笑:“宁远那孩子才华横溢,就是过于随性,说好听点儿是超然物外,说难听点儿就是目无尊上。若非怕他将你皇兄也带的离经叛道,我早就请陛下恩旨,正式封他做皇子伴读了。”

      我柔声一笑,猜想母后或许另有用意。皇兄城府深沉,意在天下苍生,与宁远是全然不同的品性,长久呆在一处必定话不投机,倒不如只当作亲友往来,还可保持情谊不灭。

      我想了一想,平声细语:“表哥的学问很好么?”

      “当不在你三皇兄之下罢。”母后头也不抬地说。

      三皇兄是惠母妃的孩子,才学甚至在皇兄之上。我想起白日里所见的情景,嘴上只是不信:“三皇兄可不像他那样轻狂。”

      “你问的是才学,还是品性?”母后无奈地笑道,“举凡大才,多半有一些恃才傲物的秉性。不过据我素日所知,宁远并非狂妄自大之徒啊。”

      我心头不悦,便将白日的事说给母后听。母后听完前因后果,笑不可支:“曲有误,周郎顾。宁远是喜好音律之人,必是你当时弹错了调子,他有心提醒,又恐恼了你,才拿‘公主琵琶幽怨多’的话来暗示。”

      我微微一怔,旋即忆起那时神游天外,似乎真的弹错了几个调子……我不禁羞红了脸,忿忿道:“他那样说,已然让我恼怒了。”

      “你难得这样动气。”母后轻轻拍一拍我的背脊,声音如珠落玉盘:“罢罢罢,改日母后见了他,替你好好出一口‘恶气’就是了。”

      母后这般调侃,我越发拉不下脸,拉着母后的手嗔道:“母后尽会欺负儿臣。”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撒娇?”母后点一点我的鼻尖,淡淡斜了一眼下首的灼灼,“别让你妹妹看了笑话。”

      话音刚落,已听得灼灼银铃般的笑声:“姐姐不让母后帮忙出气,可是要亲自去找表哥算账么?那就跟昨日在畅音阁看得那出《珍珠绣》一样了!”

      灼灼说的那出戏是说一对表兄妹,二人乃是欢喜冤家,最终却喜结连理的故事。我见这小妮子居然敢调侃我,登时面红耳赤,向母后告状:“灼灼这样口没遮拦,母后也不管她!”

      谁知母后却怔了一怔,目光微微一凛,仿佛三春的花朵遇上了让它们黯淡的暴雨,不知在思索什么,并不答言。

      我羞恼不已,以为母后是故意为之,跺足道:“灼灼不学好,母后也由着她,我再不理你们了!”

      提着裙子跑回自己寝殿去,我飞快地摇着宫扇,只觉得脸上滚烫,好像无边的夕照霞光开在了两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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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番外·聆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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