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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番外·予泽(十二) ...

  •   重华宫盛宴的诸般事宜都由母后和予沐一同筹办,赴宴者按着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之别,密密实实坐满了整座大殿。予沐因是摄政王,位出诸亲王之上,他之下首,方是几位王叔。

      公主帝姬之首则是聆欢。她自成婚后便时常与驸马谢昭外出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才回京没几日。灼灼紧依着她,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什么,眼神却是在我的身上打转。

      我仍记得圣旨下达之后,灼灼风风火火地来找我,又气又笑:“皇兄真是不像话!我还当皇兄是真的替我作诗,没想到竟是惦记着宁乐表姐!你们二人一唱一搭,倒骗了我对你千恩万谢!”

      我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纠正:“没规矩。圣旨已下,你要叫皇嫂。”

      灼灼怒不可遏,一张小嘴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皇兄欺负人!你信不信以后我叫你表姐夫?”

      我从善如流:“小姨不必多礼,‘表姐夫’的库房,你看上什么,全都搬回其华殿去。”

      我摊开手,将库房钥匙乖乖奉上。灼灼啐了一口,气冲冲夺过钥匙,提着裙子登登跑远了。

      灼灼的确有生气的理由。我那点不与外人道的心思,便是借着那一张张诗笺来来往往,如红娘一般。

      然而灼灼的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怒火烧完,她又巴巴地来寻我,问我是如何看中了宁乐。大婚在即,灼灼不能见着宁乐的面,也不能亲自探知宁乐的心意,便缠着我问个不停。

      我推辞不过,只得乖乖答话。

      是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呢?

      或许是上林苑中第一次私下相见,那明丽柔婉的少女炫了我的心神。

      或许真是多年诗词相合,使我对这位聪敏而富有捷才的表妹惊叹沉心。

      或许是甄府快雪轩中惊鸿一面,我早已心折,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亦或是更早些时候,在未央宫中初次相见,她的笑,她的眼,是我在诡谲深宫苦学之余,遇见的一抹亮色。

      我将书案最下面的一张红笺递给灼灼,那是最初我与宁乐填的一阙卜算子。

      上半阙是宁乐秀丽的小楷,写是:绿绮织重叶,丹砂染攒花,一任霜欺兼雪挞,不与梅争发。

      下半阙是我的柳体字:濯以太液泉,蔽以未央瓦,纵与四时常静好,方寸亦天涯。

      灼灼并不知,当初还给她的那方桃花笺是我仿着宁乐的笔迹所抄,宁乐的原稿一直被我珍藏着。而宁乐自己当然认得出自己的笔迹,以她之聪慧,从词句之中,便很容易猜出是我所作。

      细论深意,那短短二十二字的回复,却是我大胆而炽烈的许诺。

      宁乐之词,本是以山茶自喻,任凭风刀霜剑摧残,仍静守本心,不争不抢,正如她曾对母后说过的那样。我唯恐她不喜宫廷拘束,自言愿四时庇护,虽是宫城方寸之间,亦与她天涯自在。

      那之后,她未曾拒绝,我便全力以赴。

      有时,我也曾自问,或许我就是这般自私而卑劣之人呵,难怪端平贤太妃总是与母后说起,我在诸位皇子之中,最像父皇。

      可父皇守护不住的东西,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盛宴至夜方散。我带着微醺的酒意,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踏足清宁殿。

      空寂多年的宫宇点缀满了让人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我恍惚望见一点玉白色,那就是宁乐用来遮面的宫扇了。

      宁乐所着是我命针工局改制的皇后吉福,仅为这一日穿着,并非礼制要求的赤金色,而是如婚服一色的正红,当中绣着凤舞九天,通身遍饰红双喜、团金万寿字的吉祥纹样,烛火之下,密密匝匝的合浦明珠如星光闪烁,熠熠生辉。

      她坐在合欢榻上,牡丹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被褥铺展开来,床头放着一对玉如意,床尾悬着一枚同心结,寓意事事如意、百年同心。

      我看了半晌,才猛然想起接下来的礼数,忙坐于她身侧。觉身下硌得慌,似乎有许多凸起,我猜测大概是枣子、花生、桂圆、栗子等物,这是民间“撒帐”的习俗,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手去,包覆住宁乐的——她的手柔软而温热,只是或许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我朗声念了一句却扇诗,方轻轻移开宫扇,一张明丽娇媚的侧颜跃然于眼底。寿阳妆、万金红、新月黛,浓墨重彩,艳光迫人,我从未见过宁乐如此艳丽装扮,一时竟有些看呆了。

      龙凤花烛高照,被满室赤红折射成暧昧的光晕,宁乐略含羞涩,绯色的面颊红梅初绽,妩媚娇艳。

      “宁乐。”我低唤她的名字,“朕等你许久。”

      宁乐把头垂得更低,“陛下。”

      “唤朕二郎如何?”我生了几分矫情的心思,想起母后便是唤父皇为四郎的。

      宁乐面色更红,忽婉转而笑:“陛下额上未生第三目,何以称‘二郎’?”

      我微微一愣,旋即听出她促狭之意,不由温然含笑,眉目澹澹:“从前见你总是拘束,你只与灼灼在一处时,才露出些许活泼之态。今日朕总算也见着了。”

      宁乐道:“陛下是觉得臣妾轻浮,并非皇后所需的端庄持重?”

      我摇一摇头:“端庄持重是做给外面看的。你我是至亲夫妻,何须如此矫饰?”我眼中有如许情深,将她刻进自己的眼眸最深处,“只要是你,怎样都是最好的。”

      宁乐温婉侧首,有些动容:“陛下……”

      “不过,现在咱们还不算夫妻。”

      我击掌两下,元辛便满面堆笑地进来,红木托盘上是一对瓠瓢,柄以红丝线相连,中间结同心如意。瓢中已斟满美酒,看色泽,是女儿红,好生喜气。

      元辛跪下来说:“请皇上、皇后饮合卺同心酒。”

      我先将其中一杯递给宁乐,又自己取过另一杯,如此双双饮下。白日盛宴之中,我喝过那样多的美酒,却没有现在这一味来的甘醇香浓。

      饮毕,我命元辛:“将合卺杯好生收起来。”

      元辛喜滋滋地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流朱姑姑喜气洋洋地走进来请安。我颇觉惊奇:“流朱姑姑怎么过来了?可是母后有什么事交待?”

      流朱姑姑笑嘻嘻道:“太后想着皇上、皇后一日没有好好用膳,特命奴婢送一些点心过来。”说着便打开手中盖碗,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请姑姑转告,有劳母后记挂朕与皇后。”我在宴席上确实没怎么动筷子,腹中有些饥饿,但料想宁乐一直在清宁殿等候,只怕也没有进食,便接过来用小汤匙搅了搅,舀了一颗喂与宁乐:“饿坏了吧,宁……皇后先吃吧。”

      宁乐推辞不过,低头吃了一口,便觉异样,连忙蹙眉道:“咦,是生的?”

      我不疑有他,把宁乐吃剩的半个饺子放进嘴里,生油冷肉的味道直冲喉咙。我惊讶道:“果真是生的?!”说着便看向流朱姑姑,皱眉问道:“御膳房是怎么……”

      岂知流朱姑姑连连磕头,高声道:“皇上、皇后金口玉言,愿皇上皇后早生贵子、瓜瓞绵绵!”

      我这才明白其中寓意,喜上眉梢,看着宁乐脸上绯红,越发欢喜:“姑姑好口彩。皇后既然说生,那自然是要生的。”

      宁乐听闻,不由得斜我一眼,可谓是风情缱绻,直酥人筋骨。

      流朱姑姑道:“时辰不早,请皇上皇后早些安寝,良宵好梦。”便退出去,合上内殿门扉。

      待流朱姑姑脚步声远去,宁乐才带着几分羞涩道:“陛下笑话臣妾。”

      “岂会?”我温柔一笑,再度握住她一双柔荑,语气诚挚无比:“朕是当真希望与你永结同心,绵延后嗣。”我将全部的体温分分寸寸地交传给她,一脉一脉地暖了肌肤,融了心意。

      “宫闱深深,臣妾只愿陛下信守承诺。”她将手抽离,从贴身衣袍下一个金线绣芙蓉鸳鸯荷包里取出一张小笺,强笑道:“白纸黑字,陛下可不许食言而肥。”

      我执着她的手,声音低而沉稳,仿若青山唯一,岿然不动:“朕知道,是朕执意将你困在了这座深宫。朕幼时便曾见母后是如何辛苦艰险,所以早早发誓,绝不愿三宫六院徒增伤心人。后来登基践祚,朕才知道为帝王者亦不能随心所愿。或许有朝一日,朕也不得不另纳新妃,可此生此世,朕都将此心托付于你……无情也罢,狠心也罢,朕只想周全自己意爱之人。”

      我许不了宁乐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至少,我的心可以。

      宁乐微微低下头,鎏金百合大鼎里有飘渺的香烟淡若薄雾,袅袅逸出。她依偎在我胸前,轻声问:“落子无悔?”

      “君无戏言。”我轻抚她脊背,“你可要将一生奉陪。”

      红烛摇曳,光影迷离,照彻一室柔情旖旎。红绡帐里,多情儿女。世间情爱,不外如是。

      情至浓时,我将自己与宁乐的长发并在一处,剪下细细一缕,对着灼灼明火用一根红绳仔细结好,放入胭脂红纸中一并叠好。

      “少年结缡,元配夫妻,应有此结发之仪。”我将温柔眸光凝注于她面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宁乐深情凝睇:“臣妾……奉陪。”

      许多年后,我们偶然说起是何时对彼此动心。因舅父——现在该叫岳父——一直对我不提前商议就下旨立后的行为新怀芥蒂,我也有一种“强抢民女”的愧疚,所以执着欲知。

      直闹了宁乐许久,她才肯开口:“那时……原是臣妾在闺中时,每每听人议论,说臣妾已被内定是要做皇后的了。臣妾那时不服气,心道皇上虽是臣妾的表哥,但只在小时候见过,如今也不知高矮胖瘦人品德行,何以就要我嫁?后来祖母病重,听父亲说太后与皇上要来探望,臣妾便横下一条心,在快雪轩中等候,希望亲自瞧瞧臣妾的皇上表哥是何等模样……”

      “母后与朕是去看望太后,未必就会到快雪轩去,你就不怕空等?”我忍俊不禁,“后来你还肯去宫中赴宴,可见是朕不算太丑。”

      宁乐捶一捶我胸口,嗔道:“还不是那回见面之后,太后突然赐下那样华丽的衣料。母亲害怕极了,担心太后当真有意让臣妾入宫,所以让我盛装赴宴,为的是让太后觉得臣妾轻狂……”

      我问:“你就不怕朕真的认为你轻狂?”

      宁乐红着脸不肯承认,只说:“总之……后来便收到陛下的诗笺了,再后来……”之后她便再不肯说了。

      我满面春风地搂她在怀,只觉过往那一星半点的忧思一扫而空。

      因为她的不够坦诚,我还不准备告诉她,其实我当日向母后提议要去快雪轩一游,也是因为立后流言。我想要碰碰运气,同那个在未央宫偷看我的小表妹来一场“偶遇”,看看我传言中的未来皇后。

      一见惊艳,思之如狂。

      但这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彼时,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四时安稳,岁月静好。

      如今,我二十一岁,宁乐十六岁。

      我们的一切美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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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予泽(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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