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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予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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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仪元殿的路上,我遇见了惠母妃——亦是如今诸太妃中位份最尊的惠仪贵太妃。惠母妃与母后自幼相识,一同入宫,数十年情分不同寻常,我与三弟予沐亦是一路扶持,故而我登基之后对她崇以尊号,仍以母妃相称。
见到她,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母后未叫惠母妃赴宴。按理说这种场合母后总会叫惠母妃一起的,且九皇婶与惠母妃也是旧交,感情颇深。
于是我便问道:“母妃这是往何处去?”
惠母妃扶一扶鬓边的羊脂玉攒菊步摇,温和道:“这眼看就是端阳了,太后着我拟订下给王公近臣的赏赐礼单,有几样得去库房里拾掇出来。”
一听这话,我便知道是母后有意为之了。端阳赏赐都有成例可循,一向是内务府相宜处置,只需过目确认无误即可,本不麻烦,又不急在一时。
惠母妃既如此说,我也不好多问,便道:“此等小事,让采月姑姑去办就是了,怎么还劳母妃亲自走一趟?”
“左右长日无事,就当走动走动了。”惠母妃笑道,还忍不住揶揄我:“待孝期一过,皇上大婚立后,我和太后也不必管这些,自有新主子去操心了。”
提及此事,我不免尴尬地笑了笑,只好礼貌辞别,继续我朝乾夕惕的帝王生涯。
明嘉元年的端阳节,恰好也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我知会了礼部和宗人府,于那一日正式将予澈和恭宁写在了九皇叔一脉的玉牒上,至此,皇室过继的最后一步业已完成。
早前,我已与母后商议过,待来日予澈长大成人,我会以他作为平阳王嗣子的身份,重新封他一个郡王之位。适时,清河王一脉便将于大周王朝彻底断绝——这亦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至于恭宁,凡是淇梦有的她也都会有,有九皇婶在,倒也不必我多费心。
有关先帝驾崩的所有祭礼已然完成,只待三年孝期结束,便算是全然完成了新旧朝代的更迭。国朝的万事万物,都将顺着崭新的轨迹按部就班地延伸下去。
我初登皇位,除了九皇叔辅政之外,还封了三弟予沐为摄政王,着他赞襄朝政。朝事繁杂,多亏有了三弟,我才能得以安定住那些老臣,尤其是曾经依附于先废后朱氏一族的长安侯汤家、前任司空苏家及齐王兄的岳家随国公府。
这些人,其实细究根基,多半是昭成太后当年为了父皇而一手培植扶持起来的羽翼。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若是不安分,那么落得何种境地都是他们自作自受。若是他们识相,我也乐得将他们荣养在京,博个贤宽之名。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端阳节的休沐刚过,礼部侍郎苏崇胤便具本上奏,请求我检选世家秀女为嫔御,绵延皇嗣。
苏崇胤是前任司空苏遂信的侄孙,自从苏遂信被父皇厌弃郁郁而终后,苏家的声势早已大不如前,这个苏崇胤算是苏家现在出仕的子孙中难得有出息的,也是因此,我才容了他在礼部这种清贵地界做官。
可没想到,父皇驾崩尚未满一年,他便已经按捺不住了。
大周礼制悉循前朝旧例而定,依例,先帝驾崩应守孝期三年,服二十七月,但落到实际时,一般都会以日易月,守二十七日心孝即可。尤其是当新帝登基尚未大婚时,在祭礼完毕后便可正常立后纳妃——先帝便是如此。
只是父皇理政后期,朝风不净,法度松弛,奢靡享乐之风盛行,当时我虽已参政,但不敢大肆清理那些盘根错节的显贵势力。直至我登基之初,便迫不及待地清理积弊,于是与母后和九皇叔商议之后,昭告天下,将为先帝服满三年孝期,皇室宗亲一年之内不得婚娶、礼乐,借此示天下百姓以孝治国,重□□纪。
这其中亦有我的私心。我是母后的长子,深知她一路走来殊为不易,也知先帝后宫多有污糟之事,防不胜防。
所以,当看到苏崇胤的奏章时,我直接朱笔一挥给他发了回去:朕已笃志守孝期三年,若出尔反尔,何能君临天下?
然而那苏崇胤却不肯罢休,次日又当着文武百官进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吾皇膝下空空,岂不令先帝神魂不安?”
朝堂之上,我忍了又忍,不为所动:“即便是民间晚辈守孝,也应孝期过后方能议亲。朕乃天子,为天下臣民之表率,尔等欲令朕背负不孝之名,是何肺腑?”
言罢,苏崇胤还要再进言,我索性召来金吾卫,将他驱除朝堂。
虽然心里想的是一切求稳,但似苏崇胤这般迎头撞上来,我也刚好杀鸡儆猴。
三日后,我的旨意下达中书省:苏崇胤进言不敬,有违礼法,不可再任礼部侍郎,着贬为县吏,不日离京。
群臣闻之骇然,有苏崇胤做例,此后再无进言选秀者,但还是有消息辗转传入颐宁宫,请母后预先择选名门淑女教养于后廷,犹如昔日的端平贤太妃,以备将来后妃之选。
这个意思一提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甄家,猜测会不会再有隆庆朝昭宪太后与废后夏氏之故事。
他们的猜测其实不无道理。自我登基,甄氏的族人、姻亲不出意外地受到了重用。我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地与甄家牵连在一起,就连惠母妃等太妃们,都默认了甄家会再出一位皇后,所以从不曾动过旁的心思。
舅父膝下只有一女,小字宁乐,比我小了整整五岁,待三年孝期一过,她也刚好及笄——有不少人因此猜测我坚持守孝三年,就是因为甄家女年幼尚不能议亲,不想有其他人横插一脚。
我只觉得天大的冤枉。
虽然从血缘上来说,宁乐是我的嫡亲的表妹,可实际上隔着一道宫墙,过去十多年我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母后生怕有外戚干政之嫌,一向不喜家人多进宫,何况男女大防,即使她进了宫,我也要避开。
如今想来,我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宁乐,还是母后怀着六弟予淳时,因为外祖母卧病在床,只好由舅母带着宁乐入宫拜见相陪。甚至我都没有在场,只是她们进宫时我刚好在未央宫的小书房里,惊鸿一瞥罢了。
何况宫苑深深,不见天日,舅父又怎会情愿千娇万宠的独女被困于这座冰冷的宫城之中呢。
闲来无事时,我亦会念想着,也不知这四四方方的紫奥城,最后不知是谁与我一同干饮光阴。
春去秋来,在予沐的协助下,朝政之事终于步入了正轨,我欣然为他又加封了五百户食邑,以示奖赏。每逢各地进贡,无论吃食还是器物,凡母后有的,也必然会送去惠母妃处一份。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也都不一样了。譬如从前,予沐总是叫我二哥,如今却只剩下一句疏离的皇兄了。我知道他是不耐烦朝臣们饶舌,亦知道是这凌云之上的皇位淡漠了血缘联结,在“兄”的前面加上一个“皇”,说的便不是兄弟,而是君臣了。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不舍昼夜。九重宫阙巍峨华贵,金龙宝座权柄天下,而其间冷暖,如人饮水而已。
这一年的秋末,下了一场十年不见的大雨。大雨过后,身子一向不大安乐的外祖母再次病倒了。起初只是风寒,几副汤药下去仍不见好,到底蔓延成了大症候,等到初雪到来时,她老人家已经开始卧床不起了。
舅父将此事上报时,已是十月下旬。他虽然没有说得太过严重,只说是如果这个冬日好好将养,到明年春日里便可大好。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也能猜到外祖母病得不轻,于是下了朝便去了母后宫中。
母后得知消息并不比我晚,但她面上并未过分的焦急担忧,眼底深处只露出一种莫名的悲悯。我想,或许是宫中的生活已让她习惯了处事不惊,喜怒不形于色。
母后当时只看着廊下种着的玉蕊檀心梅,听我说了半晌,才慢慢地说:“人生在世,唯有命不由己。哀家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外祖母一生操劳,可惜哀家不能尽孝于她跟前,实在是愧为人女了。”
母后这样说,我一时也不好劝解,只好说:“母后若放心不下,儿臣便着人安排下去,陪母后回甄府探望外祖母。”
想当初,父皇封我为太子时,便一并封了外祖父为太子太傅,教导我储君之道。如今外祖母卧病,于公于私,我都应该过府看望,这也是晚辈应有的礼数。
母后沉默了须臾,方点了点头:“虽然不能在榻前侍疾,但能尽一尽心意也好。只是你外祖母毕竟是外命妇,你是皇帝,大张旗鼓去甄府未免招人耳目。还是让你舅父安排安排,你我母子悄悄地去一次也罢了。”
即使是有正当的理由,母后仍不希望甄家过于瞩目,也是保全甄家的意思。这种顾虑,又何尝不是让我安心的意思,免得日后我与舅父一家生疏了。
多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母后信任她的儿子,却不能信任一个帝王。
一把龙椅,隔开的又何止是手足情深。
于是我说:“母后说的是,儿臣这就去安排。”
白龙鱼服本是大忌,但眼下确无更好的法子。数日后乃是冬至,百官休沐,宫里却因在孝期而没有饮宴,母后也一早发话说要给父皇跪经祈福,让诸位太妃和皇子帝姬不必来请安。
一大早,舅父舅母便寻了个由头进宫请见,出宫时,我与母后各自着了常服进了舅父舅母的车驾。守门的羽林郎将正是舅父从前的下属,我也提前知会过。待舅父亮了我赐予的金牌后,那人便识趣地没有检查,顺利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