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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番外·予泽(一) ...

  •   外面吵闹起来了。

      我翻了个身,就听到从前父皇的大总管李长亲手调/教的得力内监元辛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时辰到了。”

      睁开眼后迷糊了一瞬,盯着头顶繁复曲折的蟠龙螭纹瞧了半天,我才陡然回味过来:是了,如今是明嘉元年了。数月前我便已经从予泽改名为豫泽,成为了这泱泱大周的第五任皇帝。

      这个新名字是母后定的,母后说豫者,安也,乐也,悦也。为帝王者,往往孤家寡人,但母后仍希望这名字能佑我一世平安喜乐,有寻常人的欢喜。

      暮春的天气,晨风中还带着些清寒的气息。浅薄的日光透过重重白色纱帷过滤出几许寒凉,透过半朦胧的纱帐一眼望出去,殿前的广玉兰开得极好,片片碧色与白色相间,让人看着就眉目清亮。那些花儿,原是要在父皇驾崩时毁去随葬的,是母后执意留下了,说要做个念想。

      父皇与母后数十年鹣鲽情深,两心相许,宫中无人不知。是而,最苛求礼教规矩的礼部便也默许了这件事。

      细论起来,我的母后甄氏于乾元十二年入宫,出身吏部侍郎府邸,并不算高贵无极。在后宫已有皇后的情况下,她从一个小小的正六品贵人,到一宫主位,再到父皇为她特设的皇贵妃之位,最终位极皇后凤临天下,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然而历朝历代,泱泱后宫,又有多少女子能等来这样一个十五年。

      尽管母后不是元后,宫中之人还是无一不说她与先帝伉俪情深,甚至超过了已故的纯元皇后,我想也是这样。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以非嫡非长之身,早早地从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父皇最看重的皇子。

      然,往事如烟。

      自从百余日前,父皇驾崩,母后便成了太后,加尊号为明懿。在登基大典上,我看着母后身着明黄宫装坐在侧旁,依旧貌美如二十许人,可是她的眼神却说不出地苍老了。

      父皇去得突然,母后因故未能得见他最后一面。这个遗憾,早已成了母后心头永世之伤,无以忘怀。

      “陛下?陛下?”阶下元辛催促不止,仿佛有些担忧:“太后那里已着人来问了。”

      我含浑地应了一声,不得不回神,起身梳洗。其实并无大事,只是目今清河王葬礼已毕,母后懿旨,将他的子女都交给九皇叔平阳王夫妇抚养。今日,他们“一家人”初次入宫行礼,我迟到是不妥当的。

      自仪元殿至母后的颐宁宫,不过盏茶功夫。偌大的宫殿里宁静平和,连一声鸟雀也不闻,内中陈设,多半是从柔仪殿搬过来的旧物。我随意一瞥,却见有好些父皇赏赐下来的东西,比如那盆硕大的南海珊瑚,几件金玉摆件,还有母后从前时时抚奏的“长相思”,都没了踪影。

      出来迎我的流朱姑姑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叹息道:“陛下可是觉得宫中和往日不同了?前两日太后不知怎的想起来,命奴婢们将许多旧物都封存在库房里了,说是先帝已去,那些东西不便摆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负手进入内殿,迎面只见一道凤舞祥云的苏绣屏风,依稀可以望见母后与九皇婶叙话的身影。

      九皇叔玄汾正坐在外头喝茶,见我来了,他立刻起身垂目行礼,月色的袍服轻轻委地。我赶紧搀扶,道:“九叔,都是自家人,切不必如此多礼。”

      九皇叔仍是屈膝跪了一跪才起身,一贯的笑容平和:“太后已免了王妃的礼,皇上再免了我的,只怕外人要说平阳王府轻狂,仗着辅政之名不尊陛下。”

      “九叔何必管那起子小人?些许小事也要饶舌不休,倒妨碍着咱们自家人亲近。”我微微一笑,左右扫视一番,不见几个堂弟堂妹,因问道:“予澈与恭宁可是已在里面了?朕许久未见他们,也许久不见淇梦和予温了。听说予温日前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九皇叔温言回答:“劳陛下记挂,温儿已泰半痊愈了。只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和太后,再则,这几日天气有些寒凉,为免病情反复,所以今日不曾带他过来。恭宁和淇梦都在里面同太后说话呢。”

      “那予澈……”

      “那孩子这些日子一直闷闷的,方才太后着赵王殿下带他出去散散心,约莫过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其实母后从来不让弟弟妹妹们与清河王府亲近,连带着与他的一双儿女也不大熟识,更何况在那件事之前,清河王一家都远在上京,无从相见。但今日,看在九皇叔和九皇婶的面上,母后不能不稍加安抚。四弟予涣只比予澈大了一岁,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在一处,大概也比较好说话。

      我思量着九皇叔的言外之意,继而叹道:“清……六皇叔走得突然,难为他们两个孩子了,这么小就失了父母,连叶侧妃都撇下他们随六叔而去。虽说恭宁才五岁,也到了记事的年纪,予澈又是……”

      九皇叔目有悯色,接着说:“六哥……清河王一生潇洒超然,原本有六嫂贤德,小六嫂体贴,儿女双全,齐人之福,谁不艳羡?谁想到中间出了那样多的变故,唉,好在如今他们也算团聚了,只是可怜了予澈和恭宁。”

      闻此,我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难道可怜的只有他们么?

      然而九皇叔与六皇叔一向兄弟情深,会这样感伤也是我意料之中的。毕竟,当夜凤仪宫中的变故唯有我与母后知晓,为免朝廷动荡,那将成为大周王朝永远的秘密。母后的宫人口风都是极严的,我并不担心,事后我亦严令御林军把控消息不得外传。

      是故,外界只当清河王是在病中哀痛父皇驾崩,撒手人寰。他仍是众人眼中冠盖满京华的逍遥王爷,风骨凛凛,惊艳绝伦。

      终归逝者已矣,连母后都不再介怀之事,我亦不欲执念太久。只是每逢想起时,心中会有些芥蒂罢了。

      生怕九皇叔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我岔开话题:“是朕不该提起伤心事。今日咱们难得团聚,应当好好在一处说话儿才是。”说着,便拉着九皇叔一同进去。

      转过屏风,迎面便看见母后端坐在凤座之上,正与我的九皇婶兼小姨母聊着些什么,一旁是两个叽叽咕咕说悄悄话的小姑娘,都是五六岁的年纪,一个粉衣娇俏,一个素衫淡雅,正是淇梦和恭宁。

      互相打了照面,又是国礼家礼地一番忙乱,母后倒是呵呵笑了。她握着直往九皇婶身后躲的恭宁的小手,向我嗔怪道:“皇帝真是的,贸然地进来,都吓坏了小孩子。恭宁向来胆小,比不得淇梦跳脱,快快坐着吧,别杵在那里了。”

      淇梦是九叔的长女恭宜宗姬的小字,她比恭宁大一岁。恭宁则只是个封号,恭宁宗姬小字環心,据说是她的生母叶侧妃所取,意为琅環之心。因“環”字与母后之名同音,我为避讳,只习惯称她封号,宫人们多半也是如此。

      但不知为何,母后自己也只是叫她恭宁,对着淇梦却是直呼其名。便如对四妹妹绾绾,她总是以封号聆欢相称,对七妹妹灼灼则称小字。虽说“绾”与“莞”同音,是母后从前的封号,可避讳名字顺理成章,避讳封号就有些多此一举了吧?

      母后似乎总有她的道理。自父皇故去,她的性情也迥乎从前,在许多事上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执拗,因此我并不愿深究。

      “母后是怪儿臣来迟了吧。”我骤然回神,微笑着望向恭宁因中气不足而略显苍白的小脸儿,听说是因为叶侧妃生产的时候有些艰难,所以恭宁一向体弱多病,行动间亦十分拘谨。不似淇梦,虽然活泼好动,举止却很有一国宗姬的气度。

      “皇帝还知道自己迟来了?”母后斜了我一眼,语气却始终平和:“可别说是昨夜又批奏折到深夜了。你还年轻不知道爱惜身子,需知……”

      “叫母后担心了,儿臣昨日早早就睡了。恭宁和予澈难得进宫,儿臣是想着该给两个孩子好好备一份礼才是,所以耽搁了些时辰。”我笑着瞥一眼背后的元辛,他连忙低头奉上了礼盒——无非是一些小孩子家合用的物件儿。

      母后这才止了唠叨,看着我淡淡一笑:“皇帝有心了。”说着往敞开的木盒中扫了一眼,从琳琅满目的珍玩中信手拿起一枚小巧的九曲玲珑佩,向九皇婶道:“这玉佩倒是极好的。美玉养人,恭宁身子弱,戴这个正合适。”

      九皇婶便自然地接了过来,给恭宁戴在腰间,笑道:“这玉佩触手温润,也不打眼,在孝中正是合宜的。恭宁,还不快谢过陛下赏赐?”

      恭宁听闻,怯生生地望了我一眼,便要俯首下拜。我赶紧虚扶了一把,道:“都是自家兄妹,快别谢来谢去的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珍异宝。”

      恭宁似乎很怕我,被我扶起来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后局促地看向九皇婶,得到她的颔首示意才仿佛松了口气,再度退回她身边。

      自我眼中看去,恭宁的样貌自是随了我记忆中那位叶侧妃的,凤目长眉,轮廓英朗,皮肤是亮烈而健康的麦色。然而她举手投足却拘谨得很,不若我所知的叶侧妃那般桀骜不驯。

      寒暄既毕,我在母后身旁的脚踏坐下,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清河王府的治丧事宜,以示关心。九皇叔对答如流,提及当日情形,他与九皇婶都是唏嘘不已,恭宁亦红了眼圈。

      期间,我斜眼偷瞄着母后的神色。她始终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同心结,不发一言。我依稀听流朱姑姑提过,那是从前父皇赏的……于是心头不由得又对已故的清河王生了一分恨意。

      虽然总是告诫自己不要执念,却始终不能真正释怀。

      天南海北地叙话片刻后,闻得屏风外脚步声动,是予涣带着予澈回来了。众人于是停下了交谈,亦稍微解去了我心中的尴尬。

      相比恭宁,予澈的气色要好一些,眼神总是瞥着妹妹的方向,多有回护之意。他的眉眼倒是十分肖似他的父亲,有着真纯明和的眼眸,如一汪澄澈的湖水。

      我在心中感叹万千。

      流朱姑姑见殿中愁云惨淡,便适时地上前询问是否可以进膳了。母后这才抬起头来,若有似无地笑着瞧了瞧我,方点点头。

      “摆在暖阁里吧。”

      我悄悄吁了口气。果然,母后总是最了解我的。

      说是家宴,因着父皇和清河王的孝期未满,菜色多以精致素食为主,纵然丰盛,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九皇婶最是妙语连珠,极力开解,两个孩子却始终面色寥落。我知道,他们不能承受敬爱的父王骤然离去,尤其是恭宁,她同时失去了疼爱她的父母。

      但我又不可能从心底里同情他们的遭遇。因为他们尊敬儒慕的父王,是让母后未能见上父皇最后一面的元凶,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前朝还有更加繁重的朝政在等着我,我也厌烦了这种逢场作戏,所以早早向母后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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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予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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