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之柔桡嬛嬛》末烬

59、庶妃李氏

　　一餐寂然，已而膳毕。玄凌空对着残羹冷炙，手中一盏碧螺春举起又放下，任凭袅袅的茶烟消散弥漫开来，兀自紧锁长眉不语。

　　甄嬛小心觑着玄凌的脸色，适时地换上一杯热茶，轻声细语地宽慰道：“四郎宽心吧。其实仔细想一想，齐王成婚多年未有儿女，府中竟连个侧妃都没有，如今也是难得有个入得他眼的……虽说……虽说轻狂了些，可总归是自己的孩子，多管教些也就是了。也是我这个母后没能好生约束他，竟未曾为安排好纳妃之事。”

　　说着，便要起身下拜请罪。

　　“这如何能怪你？他的性子是已经被汤氏和朱氏养偏了的，如何肯受你的管教。”玄凌按着她的手使她坐下，徐然叹道：“许氏倒是个好孩子，可惜至今没能诞下王子，竟也误了予漓。”

　　甄嬛随声附和：“正是呢。于情于理，齐王府也该添个侧室了。不为别的，就是为齐王府开枝散叶，早日诞下一个皇孙，到时皇上就做了祖父了。”

　　玄凌被她说得哑然失笑：“朕四十三岁，做祖父也就罢了。嬛嬛才三十有三，就想做皇祖母不成？”

　　甄嬛故意撇撇嘴，啐道：“臣妾可听出来了，四郎是嫌弃臣妾老了。也罢，宫里有的是新鲜颜色，四郎若愿意，还有那‘娉娉袅袅十三余’的线娘子们，巴不得等着做大周最年轻的皇祖母呢！”

　　“你瞧瞧你，这也能吃起醋来。”玄凌无奈地刮一刮她的鼻尖，宠溺道：“你还说嘴呢，这泽儿都十五了，等过两年娶妻生子，你可不就是大周最年轻的皇祖母？到时就怕你抱着孙儿不撒手呢。”

　　一时间，柔仪殿充满了浓情蜜意的快活空气。两人调笑半晌，甄嬛忽然敛去笑意，轻轻一叹：“还是说回予漓的事吧。臣妾也知道，四郎心里总觉得芳心院宫女出身过于低微，只是那也毕竟是琅嫔的陪嫁，齐王临幸了她的陪嫁侍女，总要顾及她和抚远将军府的颜面。臣妾想，侧妃之位的确是高了些，倒不如给她一个庶妃之位，就和清河王府的叶侧妃一样。若是来日她能有幸为齐王生育王子或宗姬，也是美事一桩，四郎觉得如何？”

　　玄凌轩一轩长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太息道：“难为你为他谋算了这么多，也罢，便嘱咐琅嫔收她做个……做侄女吧，再嫁与予漓为庶妃，如此出身也勉强抵得过了。”

　　“皇上圣明。”

　　解决完这桩烦心事，玄凌自是通体欢畅，欣然回了前朝拟旨，继续准备立太子事宜。沐黛见甄嬛倦了倚在贵妃椅上，遂端了一盅红枣雪莲羹上来，笑着说：“娘娘说了这么多话，润一润喉吧，莫要为这些腌臜事忧心，当心身子。”

　　甄嬛依言饮了一口，含笑道：“这汤羹不错，清淡可口，小厨房尽心了。” 早又望见流朱捧了个攒花食盒进来，打开来却是一样桂花糖蒸栗粉糕和一样松瓤鹅油卷，因蹙眉道：“刚用过膳，怎么送了这么油腻腻的点心，这会子谁吃它了。”

　　流朱忙收了，赔罪道：“回娘娘，是奴婢轻率了，未曾查验就端上来，这便去罚那点心厨子去。”

　　甄嬛只看着手中的雪莲羹，也不抬头，“小惩大诫即可，叫他们看着那做雪莲羹的，便知事了。” 她停一停，忽然想起什么，说道：“稍后去将这雪莲羹给芳心院的琅嫔送一碗，再叫她黄昏时来柔仪殿叙话。”

　　“是。” 流朱连忙应声，又道：“禀娘娘，方才已经查清楚了，惠贵妃选的人名唤李轻萱，乃是抚远将军府少将军的庶女。”

　　“少将军？” 甄嬛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昔年的抚远将军之子、朱柔则的未婚夫，只是他既然娶了翁主，应该也算是郡马了，怎的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少将军？

　　不过转念一想，依照他与朱柔则曾经的关系，玄凌多半是不愿重用他的，难为这么大年岁还只能靠着老父和妻子过活了。

　　“正是。这李氏乃少将军与一烟花女子所生，一直养在外面，满十岁后方才入府。奈何翁主不容，不肯给她名分，只以侍婢待之。后来琅嫔入宫挑选陪嫁侍女，少将军许是盼望女儿将来能有出头之日，方请求抚远将军与堂弟，将李氏充作了琅嫔的陪嫁。”

　　“竟然还有这番孽缘，呵，这位少将军的心可不小呢。”恐怕他打的是让庶女能有朝一日得玄凌青睐的心思，只是没想到被眉庄探听到原委，将计就计地用来陷害予漓，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流朱知晓甄嬛的未尽之言，笑着说：“无论少将军作何打算，都是无用了。只是不知道这李氏中不中用。”

　　甄嬛轻轻一嗤：“齐王妃原是随国公养女，在府中也不过是半个主子，仰人鼻息过日子，岂能是个没心机的？否则也不至于齐王府至今没个侧妃庶妃、庶子庶女。而那李氏若没个谋算，在将军府里也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以后齐王府有够热闹的。”

　　“凭她怎么闹去，就算没有这回事，齐王也总是比不得咱们秦王殿下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流朱凑趣道，“其实娘娘大可不必这样费心的，还为李氏求了庶妃之位。”

　　“齐王府闹腾算什么，本宫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求庶妃之位，不过是让李氏更加明白自己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日后咱们做事也更便利些。况且庶妃也是妃，不像寻常侍妾可以由着齐王妃随意发落。”

　　“娘娘睿智。”

　　甄嬛美眸轻睐，思索着吩咐：“你再去吩咐内务府，就说本宫念及齐王府后院凋零，叫他们比照着侧妃的规矩为李氏置办嫁妆，再加上琅嫔和抚远将军府的份例，约摸也够了亲生女的派头了。”

　　“奴婢知道，娘娘是想抬举李氏了。只是她毕竟出身抚远将军府，未必能与咱们一条心。” 流朱沉吟道。

　　“本宫可不指望她能与咱们一条心，只要记着恩情为咱们所用就够了。” 甄嬛摇了摇头，顺手将雪莲羹放回流朱的手中，“不过她在将军府待着这么多年，对少将军与翁主未必没有恨意，而翁主知道她将为齐王庶妃的消息，大约要气得发疯，也不知她尚在烟花地的生母会不会好过了。”

　　“就算好过，咱们也可以叫她不好过。” 近旁沉默许久的沐黛忽然插言，霎时明白了甄嬛的意图，“奴婢这就安排下去，只是问娘娘的意思，要不要留下性命？”

　　甄嬛看着手上光华璀璨的精致护甲，漫不经心道：“她在这人世中多灾多难，叫她走得安详些，免去日后的苦楚。消息透给李氏时要辗转些，别太刻意了。另外，李氏虽担着琅嫔侄女之名，却仍是宫籍，入齐王府所携的侍女需从内务府挑选，抚远将军府只准送两个二等侍女，绝不准任何人失了规矩。”

　　“是。奴婢这就传话给内务府和琅嫔小主。” 沐黛应声而去。

　　流朱重新打点起一碗雪莲羹并两样精致点心，给甄嬛过目，“娘娘看看如此可好?”

　　甄嬛打眼一瞧，轻笑着摇摇头，道：“这是该当的，你做得不错，只是这都是小家心思。不如去库房里把那套一色宫妆千叶攒金海棠头面取来，送与李庶妃润色妆奁；再拿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赏给琅嫔。这是贺喜的。”

　　“奴婢受教，谢娘娘教诲。” 流朱领命自去库房中排布不提。

　　白月光，朱砂痣，蚊子血……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人，甄嬛抚眼慵懒阖目，口里梦呓般地呢喃着。

　　先前过得顺风顺水，她竟几乎忘记了初衷，如今方才想起来琅嫔的出身。现在有了这位李庶妃，日后想磨灭朱柔则在玄凌心中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了。

　　当然了，她并不想坐实什么，对玄凌而言只需要疑心，就足以毁掉一个人。

　　四月初的天凉爽气清，日光丰盈。甄嬛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予淳，正看着槿汐和品儿、佩儿在后院里翻晒着夏日里要穿的薄纱轻衣，外头阳光耀眼，那五彩斑斓的纱衣上绣着的凤凰浴火一般夺目。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回首凝眸间，流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躬身道：“娘娘，琅嫔小主及李庶妃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甄嬛正疑惑怎么连李庶妃也来了，转而又想凭借她的心智，多半是猜到了甄嬛的笼络之心，故而主动前来投诚，因不觉笑道：“请她们在正殿稍坐，本宫随后便至。”

　　待到一盏茶见了底，只闻得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甄嬛姗姗而来，搭着流朱的手坐上双凤争花宝座。琅嫔与李庶妃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后娘娘万安。”

　　因不算正式朝觐，甄嬛并未按品大妆，只梳着凌云髻，身穿绛红色霓裳长衣，头饰亦减了几分。她垂眸，拂一拂手，道：“以后都是自家人了，起来吧。晶清，看茶。”

　　“谢皇后娘娘。”

　　琅嫔与李庶妃谢了恩，方起身端坐于右首。甄嬛冷眼扫过去，许是因两人是堂姑侄的缘故吧，眉眼之间亦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李庶妃看起来更加清丽，娇花照水之姿颇似昔年云意殿上的贞定夫人，难为了玄凌竟没下手。不过，琅嫔生性低调软弱，李庶妃虽则也是一副小意温柔，细看却颇有一番诡谲莫测之色，让人看不透心事。

　　如今时移世易，这对姑侄竟是要依靠诸多谋划才能辗转有“姑侄”之名，当真荒唐得紧。而来日再见，李庶妃又要叫琅嫔一声琅母妃了。

　　“皇后娘娘重赐，臣妾不敢贸然领受，特来谢恩。”琅嫔柔声娓娓道来，她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参将，出身不算高贵，但其母林氏当年是柳州第一才女，幼承庭训，礼数总是周到的。

　　“琅嫔客气了，都是自家姐妹，何况本宫也是恭喜，算不得赏赐。”甄嬛凝眸睇她一眼，笑道：“想来圣谕已经下达到芳心院。如今李庶妃也是本宫的儿媳，昔年本宫赐予齐王妃一副牡丹头面，如今自当一视同仁，那副海棠头面正称李庶妃的人物品格。”

　　李庶妃连忙起身一福，声如啼莺：“妾身微贱粗鄙，当不得皇后娘娘如此称赞。听闻妾身名分皆是皇后娘娘所赐，妾身承此大恩，感激莫名。”

　　“你的名分是皇上赐的，本宫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的事。”甄嬛捧了一盏茉莉花，笑吟吟地纠正，“对了，你今年几岁了？家中可有什么亲人？虽是庶妃，入府是总要向内务府报备一声。”

　　李庶妃眼中掠过一丝急剧的痛意，转瞬无形，“妾身今年十六岁，家中……家中除母亲外，并无亲眷。”她顿了顿，忽然仰脸笑如春风：“不过如今蒙皇上与皇后娘娘体恤，准妾身认琅嫔小主为姑母，妾身又添了许多亲人，真乃妾身之幸。”

　　她着重了“妾身之幸”几个字，似有无尽的辛酸潜藏于心底，甄嬛浑不在意，只觉这个李庶妃确实是聪明人。或许十岁那年她第一遭入将军府，站在开头，就已经猜到了收梢。也或许她更像甄嬛自己，只是尚且欠了些许火候与机缘罢了，所谓道与术，总有差别与差距。

　　甄嬛举目望去，与阶下人四目相对，那一刹那里李庶妃并未刻意伪装，似乎明了她的来龙去脉对甄嬛而言已经不是秘密。稍顷，风平浪静，流朱卷起帘栊，李庶妃避开上首的灼灼目光，只看着窗外春色如妆，澄明欲醉。

　　凤仪宫内地气和暖，走到哪里都是春意融融。加之玄凌嘱咐凤仪宫中花树务必要常开常新，因而所植诸如樱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命御苑花匠送来五色梅、折鹤兰、玉蝶洒金等奇花异草赏玩。如今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晴好，凤仪宫内更是繁花似锦、盛意无限，花树吸饱了明璨日光，愈加娇艳明媚。更有两株南诏进贡的名为“夜落金钱”的花树，开着金黄如稠的花朵，色泽艳烈如火鸟，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缤纷落地，犹如地面遍撒金钱，令人惊叹不已。

　　李庶妃眼中，亦是显而易见的羡慕与向往。

　　“本宫这里没什么旁的，唯有这些花花草草的还算能入眼，李庶妃尽可去赏玩。”甄嬛深深一瞥沐黛，“去好生扶着李庶妃出去看看吧。年轻人，大约拘在咱们面前也不自在。”

　　沐黛了然，“奴婢遵旨。”

　　李庶妃秀眉一凛，起身屈膝，端庄之中透出两分如小女儿家一般的俏丽，“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言罢随了沐黛出去，如一只脱笼而出的雏鸟——这演技，连甄嬛都不得不佩服。

　　“轻萱年轻外向，让娘娘见笑了。”琅嫔是守礼之人，见之自然面露尴尬之色，连忙弓身行礼请罪，深怕是招了甄嬛不喜。

　　“无妨，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活泼些该当的。”甄嬛唇角轻扬，对着一样花容月貌的琅嫔道：“说起来琅嫔侍奉在皇上身边也有几年了，也该进一进位了。正巧李庶妃不过一月后便要入齐王府，本宫自当禀明皇上，过几日恩旨就会下来。”

　　琅嫔悚然一惊，连忙盈盈下拜，叩首道：“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起来吧，这也是应当的。”甄嬛含笑温言，“李庶妃的事还要你帮她多操心，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去内务府要。”

　　“嫔妾遵旨。”

　　该说的也说了，甄嬛懒懒地打了个盹儿，轻轻一笑，“说了一会儿话竟也乏了。”

　　琅嫔急忙起身，“皇后娘娘执掌后宫，该好生休息，嫔妾先行告退。”

　　甄嬛扶着流朱的手起身，容色恬淡更如叙家常一般，“李庶妃这会儿怕是未曾尽兴，且由着她再观赏片刻，过会儿本宫会着人好生送她回去。”

　　琅嫔微微不安，但究竟不敢反驳，只好独自离去。

　　在后殿小憩片刻，天色渐晚，阴沉的云翳弥漫上紫奥城四四方方的天空，沐黛缓步走近，轻声唤道：“娘娘，李庶妃回去了，菊清去送的。”

　　“嗯。”甄嬛本就在假寐，听这话便微微眯起眼来，“那话都说给她听了？她可说了什么？”

　　沐黛和声道： “奴婢按着娘娘的意思说了，李庶妃虽有疑惑，不过也明白了娘娘的意思，一一说明了。她说抚远将军府有一位资历最老的翠云姑姑，如今在府中荣养。她二十多年前曾随官媒去朱府下聘，听闻年节时也常去朱府送礼，许能知道些内情。”

　　“很好。去好好查查这位翠云姑姑的底细，看她是否还有亲眷，若有，便一并看管起来吧。”甄嬛半倚着梨花木雕贵妃椅，看着河阳花烛小小一团橘色的光晕出神，“再去传话给将军府，说李庶妃的意思，要那位翠云姑姑随她去齐王府做管事嬷嬷，即日启程入京，不得有误。”

　　沐黛恭敬颔首，“奴婢明白。另有一件事禀告娘娘，宫中给李庶妃的陪嫁侍女槿汐姑姑已经挑选完毕了，都是咱们的人，绝对忠心，也都伶俐得用，其中为首的叫岚清，是晶清的姐姐。”

　　“好，以后李庶妃与咱们通信就经由她，过几日就给李庶妃送去吧。”甄嬛淡淡道，“将军府送的两个二等侍女也要小心防范。另外，从今日起，抚远将军府和李庶妃的事都要避开槿汐，不可泄露分毫，知道了么？”

　　“奴婢明白，必定万分小心。”沐黛诺诺而去。

　　甄嬛望一望窗外阴云乍起，眉眼弯弯，嗯，这该是乾元二十九年的最后一场春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