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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各有缘法 ...

  •   十一月初一,新雪初至,丰年有余,玄凌下旨在重华殿设宴为凯旋将领庆功,除后宫正四品上的嫔妃和亲王贵眷外,此次有封赏的将领都携了夫人入宫赴宴。

      至夜,重华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看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无端撩拨起紫奥城此消彼长的阴诡气息。

      玄凌正装华服坐在正中首位,甄嬛一如既往按品大妆坐于他左侧,眉庄则位列下首第一,余下嫔妃一溜儿排开,对面则是几位王爷和外臣及他们的家眷。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玄凌兴致勃勃,眼神迷离间倏然望见玄清有些意兴阑珊,身边又空空荡荡,因举杯向他笑道:“老六怎么闷闷不乐的?莫不是你家王妃不在,心中想念了?”

      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玄清微微尴尬,忙道:“内子身子不适,不耐久坐,臣弟着人陪她去偏殿歇一歇。失礼之处,还请皇兄莫怪。”

      玄凌舒然笑道:“这倒无妨,只是请太医来看过了么?”

      玄清还未回答,甄嬛已掩唇一笑,向玄凌道:“宫中人尽皆知六王与王妃伉俪情深,若王妃当真有碍,王爷怎能不请太医来呢?”见玄凌还是懵懂不解,她又解释道:“大军回京之前王妃入宫请安,曾说起已有了两月身孕,如今算来正是身子沉的时候,自然不惯久坐。”

      玄凌这才恍然大悟,抚掌而笑:“这老六瞒得真好,如此喜事,该好好庆贺才是。”

      “还不止呢。”甄嬛略过玄清眼底难言的隐痛,柔声道:“皇上知道平日里各家王府的事都是臣妾管着。昨日清河王府还报上来,一位侍妾叶氏也有了身孕,于今一月有余。”

      外人眼中的清河王府一向低调,如今接连传出两桩喜事,在场诸人无不举杯,同敬玄清:“恭贺清河王。”

      “日前外头进了一株南海珊瑚,本宫已命人送去清河王府,算是为王妃安胎祈福。”甄嬛举杯笑若春风,毫不避讳地与玄凌十指相扣,若玄清够聪明,便该知道她心不在他,悬崖勒马。

      然而玄清轻飘飘一笑,痛饮一杯,隐约仍未有放手之意。甄嬛瞧见也再不理会,反正她已给足了玄清安然一世的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

      “六表哥最是风流倜傥,搁在从前,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不想如今有了表嫂、当了父王竟也转了性子。只不知六表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胡容华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

      她如今虽只是正四品的容华,奈何有着身孕,玄凌格外宠着,位置竟仅次于正一品的贤妃和德妃,连生育了皇五子的贞定夫人都被排到后头去了。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听了这话也不介怀,只道:“容华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说着又举杯向她,“还未贺容华有孕之喜。”

      胡容华略略点头,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皇贵妃与惠贵妃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玄清的目光倏然一紧,深沉的眼神扫过甄嬛温婉秀丽的面庞,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掠过她而向眉庄道:“惠贵妃安好,还未恭贺贵妃娘娘晋封之喜。”

      眉庄微微欠身,回礼道:“多谢王爷。”

      真是受不了,玄清这么一副被抛弃了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如是想着,胸口越发觉得作呕,也不知是不是被玄清的举止恶心到了,甄嬛侧身,小声道:“臣妾先去更衣。”

      玄凌自然而然地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方安心道:“还好并不热。赶紧去吧,让槿汐将披风取来,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她的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槿汐急忙扶住她,道:“娘娘还好吧?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奴婢去请卫太医过来瞧瞧。”

      “许是吃食不合脾胃,无事。”甄嬛轻轻摇头,到底不想回去看玄清的模样,说道:“在廊下走一走吧。”

      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拢在肩膀上,不盈一握,她缩了缩手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那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像是在提醒她一辈子也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紫奥城了。

      廊下疏斜的梅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梅影无尽无遮,似乎是从倚梅园移来的玉蕊檀心梅,一如十多年前她看到的那般疏冷淡漠,遗世独立。

      忽然有一股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甄嬛下意识侧首望去,见有人长身玉立于树下拈花轻叹,她暗想不好,方欲转身,已听见那人稀疏而清淡的声音响起,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皇贵妃留步。”

      人要倒霉呀,果然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所幸四下无人,心知避无可避,甄嬛只得微微欠身,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道:“宴饮正酣,六王怎么也在此地?”

      玄清乍然回神,隐忍了无限心事的目光投注过来,轻轻道:“清……不胜酒力,出来走走。你……皇贵妃,如今好么?”

      甄嬛只觉得那股浓烈的恶心又涌了上来,自从窥见了玄清的心思以后,她仿佛得了什么过敏症,一见到他就反射性地作呕。

      她含着这股不能发作的异样感受,疑惑地笑问:“六王这话好生奇怪,本宫又不是遭了什么祸事,自然一切安好,六王何以这样问呢?”

      玄清缓缓摇头,好像自言自语着什么,忽然漫步走来,道:“你……皇贵妃谈笑自若,看来皇兄待你极好。”

      “皇上待本宫如何,事关隐私,本宫不便与六王谈论。”甄嬛不留痕迹地退了一步,藏在披风下的手悄悄拍了拍槿汐,方和煦笑道:“不过听闻六王妃身体不适,王爷与其来问本宫安好,是否更该去偏殿探望一下王妃?”

      听她提起尤静娴,玄清眉心微蹙,仿佛被戳中了心底的一丝愧疚,笑意越发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多谢皇贵妃关怀,本王本是出来醒醒酒,是该去看内子的。”

      “王爷何须多礼。”甄嬛再退,付之一笑,“其实王爷待王妃情深意重,与皇上待本宫别无二致,本宫也不过白说一句罢了。何况于礼,本宫也是要称王妃一声弟妹的。”她倏然回头,笑道:“槿汐,咱们回去吧。”

      “不要走。”转身的一瞬,玄清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爷自重!”槿汐大惊失色,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压低声音道。她精于世故,方才便有所猜想,没成想玄清这般大胆,只是碍于甄嬛的名声不好大声发作。

      “王爷怕是喝醉了吧。”甄嬛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连连退步,声音冷冽如廊外乍起的北风,“本宫自认与王爷只有数面之缘,并未有失礼之处,不知王爷心中是否有何误会。如有,本宫自当致歉,也请王爷自重身份。”

      玄清讪讪地后退两步,眼中百转千回愁肠郁结,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半分多余的情意,不过当然是失败了。许久,他才躬身颔首:“是清酒后失礼了。为避嫌疑,还是本王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风寒露重,请娘娘善自珍重。”

      “王爷自便。”

      甄嬛沉声说道,甚至连嘲笑他的自作多情都厌倦。她忽然觉得,玄清甚至不如温实初,好歹人家温实初待自己妻子发自真心,无论书中还是现在,她最多都是温实初那不堪回首的初恋;总不像玄清待尤静娴,妻、妾、儿俱在,却恋上自己的嫂子,这可就是婚内精神出轨了。

      眼见他离开,甄嬛总算平静许多,只是心口还是闷闷地不痛快。忽然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传来侍女不迭声的呼喊和花枝倏然折断的声音。

      她心中一慌,急急地回头去看,见得玄清快走几步,失声道:“静娴——”

      少顷,耳边传来侍女叫太医的声音,甄嬛已心中有数,只望一眼槿汐,连忙转过回廊另一侧躲在拐角处。槿汐急得额头沁汗,低声道:“六王妃怕是听见了方才的话,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甄嬛定一定神,凝望惨淡的月光射在栏杆上如霜似雪,“六王妃身边只有贴身的侍女,她们就是听见了本宫与六王的对话,也该知道是六王一厢情愿而失礼妄言,为了六王也为了她自己,她必然不敢声张。如今我们只等人多嘈杂起来,有人来禀报时再回去便可。”

      “也只好如此了。”槿汐叹息道。

      甄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一阵隐隐的抽痛自小腹升起,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反胃恶心。槿汐一个不查,任由她跪倒在地上,她却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柔仪殿里乌压压挤了一群人,卫临正跪在地上诊脉,玄凌则搂着她坐在床边,见她转醒,方欣喜若狂道:“嬛嬛,你总算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过了半晌,甄嬛才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摇头婉声道:“还好……只是胃里不痛快。”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声说:“皇上,臣妾有些饿了。”

      旁边围着的眉庄等人终于放下心来,玄凌亦不禁失笑,命槿汐:“快去将卫临开的药膳取来,这会子正好。”

      甄嬛听着疑惑,却只见卫临笑着解释道:“恭喜娘娘,娘娘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昨日有饮宴,娘娘又在外面吹了风,故而胎气有些不稳,所以臣开了些药膳为娘娘保养身体。”

      “嬛嬛,你可知道朕有多高兴!”玄凌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关切,“好在重华殿离太医院不远。朕已经问过温实初,他说这一胎并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

      当然,后面一句只是说给她罢了,暗含的是前番的小产并不会对如今这一胎有所影响,玄凌也可以稍减愧疚之心。

      “皇贵妃果然洪福齐天。”人群中忽然传来胡容华阴阳怪气的声音,随即话锋一转:“只可惜六王妃便没有这般幸运了。”

      甄嬛心知不好,关切追问:“容华这话……是六王妃出了什么事么?”

      玄凌闻之笑容僵住,还是眉庄摇摇头叹道:“昨夜六王妃去殿外透气,不小心在雪地上滑倒了,腹中的小王子便……”

      甄嬛从眉庄絮絮的讲述中得知,尤静娴失去的不只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而玄清,第一次于众人之前落了泪,至今还在昏迷不醒的尤静娴身旁守着,众人惋惜之余,无不称颂清河王对王妃的深情厚谊。

      可她,只觉得可笑。

      若真是情深不悔,当初又怎会伤了发妻之心?玄清所作所为,更像是一场笑话。

      “朕已经赐了贵重药材过去,又有太医们诊治,相信六王妃很快就会醒来。”玄凌看甄嬛皱眉冥想,还以为她是在担心,安慰道:“你不用多想,安心养好身子就是,宫中的事有惠贵妃呢。你现在最大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生下咱们的孩子。”

      玄凌眼中,依稀还能看见上次失去孩子的痛悔。甄嬛微微颔首,埋头于玄凌胸前,浅笑道:“臣妾遵旨。”

      她既然醒了,妃嫔们便也各自散了,玄凌也不便留宿,便就近去了眉庄的存菊殿安歇。

      槿汐递了药膳来,遣走侍从人等方道:“小允子才来报,说是查出来六王妃进宫请安的前两日,胡容华的贴身宫女琼脂曾回了一次晋康翁主府,而后晋康翁主便请了六王妃去看戏。”

      “果然是她。”甄嬛咽下一口汤水,眸中划过一丝恨意,“难怪刚才她话里夹枪带棒的,本宫还在想六王妃既然身体不适,又为何会出去透气,想必也是她看见六王出去才报的信了。”

      槿汐闻言皱眉道:“六王的心思,王妃这个枕边人知道不奇怪,胡容华是如何得知?”

      甄嬛静静一想,淡淡道:“胡容华看似轻狂跋扈,实则心思深沉,不过这种事关系重大,大约也是她偶然得知,又从六王妃那里套了话出来,并无什么真凭实据,否则这会儿早就告到皇上那里了,哪还需要利用六王妃来刺探。”她停一停,唇齿生寒:“……只是这胡氏留不得了。”

      槿汐微愣:“娘娘的意思是……”

      甄嬛冷哼一声,眸光变的无比深沉:“这只神鸟发明,怕是要飞到尽头了。”

      “娘娘是说,那件事可以……”

      “着人去准备吧。待过两日本宫身子好些,便可以开始。”

      无论有何计划,甄嬛都不准备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六王妃已是失去了孩儿的人,难保未来的某一日不会受了胡蕴蓉的挑唆,对她做出什么不利的事。况且胡氏颇有谋略,搞不好真的给她弄出来什么“证据”出来,即便只是流言,也足以消磨玄凌对她那微不足道的情意。

      先下手为强,总不会错。

      此后休养的日子里,甄嬛也的确能切身感受到玄凌的用心,先前因有孕地热闹起来的燕禧殿也因此来往人稀。纵然胡容华隔三差五地以头痛脑热、胎动不安的理由来请玄凌,玄凌也依旧只是盘桓在柔仪殿里,连安胎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

      这日午睡起来,她的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辰光如画,岁月静好,两人安静相对时,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聆欢已经九岁了,难得沉静地在一旁跟女画师学作画,倒也极是认真,一弯一折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玄凌闲来无事,便唤槿汐取来一副玉石棋子,与甄嬛手谈几局,偶尔温柔凝睇于聆欢。这样的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今夜外头风大,玄凌便决定留宿,一同用过晚膳,李长忽然垂着手进来了,道:“午后燕禧殿便来人说胡容华身子不爽快,皇上这会子可要去看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朕都说了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甄嬛了然一笑,微微正一正色,道:“容华妹妹对皇上情深爱重,偶尔耍耍小性子,也不过是想有皇上陪伴罢了。她如今月份也大了,老是闷着不痛快,于皇嗣也不好。皇上就过去看看吧,好歹顾念着皇嗣呢。”她侧头笑一笑,“来去都有轿子,也不怕冷,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玄凌只笑道:“难为你这般心胸宽广。可蕴蓉近日实在不太成个体统,朕懒怠见她。”

      甄嬛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说着便起身,“妹妹毕竟有着身孕,不能马虎,还是走一走吧。”

      “也罢。”玄凌道,“传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各有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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