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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悲喜相济 ...

  •   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体里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

      甄嬛的手无力地垂落一边,似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她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她眼皮微微一动,勉强掀开一条缝隙,便见得人影幢幢,似是有人欢喜地叫嚷:“贵妃娘娘醒了”

      好吵。

      甄嬛锁紧了眉,随即感到有参汤的温热从口中缓缓流入漫至喉腔、胸臆,仿佛为她注入了一星半点力气。她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眼睛。

      晴光寂寂,慵懒散落,玄凌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嬛嬛,你终于醒了!”

      终于醒了么?

      槿汐和沐黛流朱眼睛哭得如核桃一般,乌压压的宫人们守候在床边,甄嬛却只看向玄凌焦虑而疲惫的脸,随即,昏迷前他的最后一句话如潮水般无比清晰地向她涌来,让她只觉从骨髓里透出冰冷的寒气来。

      一团团的迷雾包裹着她,她嗅到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同时腹中的空虚亦逼得人心发慌。

      她不傻,看这情景,早已猜出了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却仍不肯相信地喑哑出声:“我的……孩子……还在么?”

      玄凌的面孔因焦灼而失神,而这其中还有一丝痛悔之情隐隐浮现,被她看得分明。听见甄嬛的问话,敬和夫人已悄悄背转身去拭泪,然后她看到玄凌痛苦地垂下脸去,低声道:“嬛嬛,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还会有——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耳畔有如洪钟大响,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奢望。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奋力地在小腹上几近疯狂地摸索着,倏忽间已泪流满面——她此刻方知,原来知道孩子可能会失去,和真正失去这个孩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玄凌见之痛惜,紧紧地抱住了她不让她再动弹,敬和夫人也心痛地上前按住她的手,劝道:“贵妃!贵妃!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要节哀。”她把稍稍大些的予泽和聆欢推到甄嬛面前,极力劝慰:“你瞧,你还有二殿下和四殿下,有聆欢和蕴欢,你要为了孩子们,珍重自己啊!”

      予泽和聆欢都到了懂事的年纪了,此刻强忍着不敢在她面前哭泣,只是一径往她怀里缩,敬和夫人怕她再被孩子们冲撞,忙哄着两个孩子轻点。一时间,柔仪殿内乱作一团。

      过了许久,甄嬛似乎也折腾累了,虚弱地伏在玄凌怀里低泣。玄凌抱得那么紧,连她的骨头都要被硌碎了,似乎要凭此来发泄与她一样失去孩子的伤心。

      可是……甄嬛失态地咬上玄凌的肩膀,放声痛哭。

      玄凌一声未吭,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在她耳边忏悔:“嬛嬛,是朕不好,是朕不该在观武台饮宴,以致你被人暗害……”

      暗害?

      甄嬛闻言猛地一惊,迷迷茫茫地抬头看向眉庄。沉默许久的眉庄这才得以上前,抚一抚她的后背,带了三分恨意道:“是那日的旋覆花汤中被人下了极重的寒凉之物,才导致你滑胎。幸好没有伤及根本,有温太医妙手回春,你只需好好静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旋覆……花汤?”甄嬛狐疑地看看眉庄,又望向玄凌:“那不是皇后……”

      “正是。”眉庄不顾玄凌的阴冷神色,点了点头。她忽然庄重地向玄凌行了一个大礼,含泪进言:“皇嗣枉死,莞贵妃亦是玉体受损,实堪痛惜。罪魁祸首身居高位,却恶行昭昭,还请皇上秉公处治,给莞贵妃一个公道,也让皇嗣不至于含恨九泉之下!”

      玄凌一语不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山雨欲来前阴沉的天色,良久方道:“皇后心肠歹毒,残害皇嗣,朕已经下旨将她禁足昭阳殿,待罪证查明后依律处置……太后卧病,就不需去回了。”他凝视着甄嬛,缓缓道:“嬛嬛,你要好好修养,万不要为这些事费神。”

      不是这样的。

      甄嬛明白,或许在场众人多数也都明白,皇后是聪明人,即便要害死她的孩子也不会在自己送去的旋覆花汤中下手,更何况此时她也并非身处绝境。以玄凌的智谋多疑,更不会草率从事,他既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这件事背后,与他有关。

      然而无论如何,此刻甄嬛不容自己多想,只是伏在玄凌胸前无声地啜泣着。她知道现在自己的精力不足以去思考玄凌在这件事中究竟充当着怎么样的角色,更不愿去揣测他的动机。

      艳阳秋暖,却似有无限的凄楚荒凉迫人而来,无穷无尽的伤心哽在喉间,恨不能尽情一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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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后,甄嬛已能起身下地。太后终究还是闻及此事,大惊不已,然而细细查问下去,皇后自然难以洗去嫌疑,毕竟送来旋覆花汤的就是剪秋,皇后的陪嫁侍女。那些寒凉之物的来由亦被查清,皆是精通医理的皇后所调制,物证就在皇后宫中的药库里。

      太后无法为皇后辩驳,愤怒之下病情加重,再无力插手,只好由得玄凌再次禁足皇后,由甄嬛执掌六宫事。

      虽有了罪证,但处置皇后依旧是国之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局动荡。轻了,难以服众,玄凌亦觉得对不住甄嬛和那个孩子。重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国母如此不堪,只怕有失皇室颜面。

      故而,玄凌日夜思索犹豫不决,愁的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奈何前朝大臣们只知皇后禁足,却不知内情缘由,亦是在朝中争吵不休,纷纷请求皇帝明下谕旨。

      与此同时,宫中流言四起,传说原本有许多皇嗣都是死在皇后手中,“废后”之说甚嚣尘上。

      但是废后的旨意,迟迟没有下来。

      玄凌对朱宜修,也再没有更多的惩罚。

      甄嬛在柔仪殿里旁观着所有的风云激荡,心淡如茶。

      连日来,通明殿内诵声如雷,都是在为她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她手中捻着佛珠,斜眼去看佛堂的观音大士,端居莲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间苍生。

      她小产后的日子,玄凌日日都会过来陪伴,劝餐进药,殷勤有如一个最寻常的夫婿。可这份温柔仅限于白日。虽然玄凌每次都会等她睡下才离开,却不会留宿。其中原因,玄凌不说,而她不想问。

      夜深人静时,连云朵也停止了移动,静静遮住一轮明月。

      甄嬛蓦然睁开眼,望着槿汐送了玄凌出去。

      幽幽的一炷檀香袅袅升起在观音像前,如一缕缥缈的幽灵四处游荡,宫灯都已经熄灭,月光都照不进这幽静深宫,一如这个仓皇离去的男人,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年的秋冬,逐渐冷寂的寒风被如沸如腾的流言沾染得带上了窃窃的阴翳,那是含着脂粉香气的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皇后的种种揣测与猜度。

      或许是为了一扫后宫阴霾,又或者是为了病中的太后冲喜,重阳佳节时,嘉平郡君甄氏玉娆被赐婚为平阳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传遍了六宫。

      为贺此大喜之日,玄凌再赐了平阳王玄汾食邑十万户,其生母顺陈太妃进为顺陈贤太妃。为振女家门楣,更加封甄氏玉娆为正一品嘉国夫人,令六宫侧目。

      向来晋封嫔妃家眷为外命妇是正二品妃位才有的殊荣,妃位家眷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为正一品国夫人。甄远道虽是一品太傅,终究只是虚衔,甄云氏亦不过封了正二品乐平府夫人而已。如今玉娆这个女儿的封诰却超过了其母,实是历朝历代未有之事。

      有人说,是因为皇帝看重平阳王。有人说,都是沾了为太后冲喜的光。当然更多的,还是说莞贵妃宠冠六宫,狐媚惑主,才使皇帝为之违背祖制。

      可甄嬛怎么看怎么觉得,玄凌此举倒像是在讨好自己一般,仿佛做错了事,要极力弥补。因为玄凌旨意中又道:“贵妃嫁妹,可按宗姬出嫁之仪备办嫁妆,以丰妆奁。”这样的过分恩典,与其说是对她和她的母家如何厚爱,倒不如说是对她小产的补偿和怜惜。

      然而无论玄凌作何想法,都不会影响外界的种种揣测。

      赐婚旨意一出,宫中人人道是“贵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妇”,乃少有的佳话,堪比唐中宗的“天子取妇、皇后嫁女”,甄氏一门也因出了一贵妃、一王妃而更加煊赫鼎盛。妃嫔们纷纷往来道贺,若非玄凌有旨不需任何人打扰甄嬛休养,只怕未央宫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玉娆害羞,虽住在宫里,却是断断不肯见客了,只得由眉庄做了半个主人,在未央宫一面迎来送往,一面陪伴甄嬛,不胜疲乏。

      两月后,在一个晴好无比的冬日,玉娆正式出阁嫁为平阳王正妃。宫中煊赫三日,刚刚康复的甄嬛执意盛装出席,与玄凌一同亲临平阳王府主婚,并大醉而归。

      归程时,车马的辘辘声在宁静的永巷中驰骋着。甄嬛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辗转片刻开口:“四郎准备多久才告诉嬛嬛,孩子……是怎么没的?”

      玄凌似乎对她的问题早有准备,抚着她的背轻轻叹息:“嬛嬛这般聪慧,自然已经猜出来了。你既然开口问,朕也不愿隐瞒。”他长叹了一声,静静道:“是朕,朕下旨命温实初配的药——我们的孩子在滑胎前数日便已成了死胎,在你腹中越久,胎毒就会越深,天长日久连你亦难活命。温实初医者慈悲,不忍告知于你,却不甚对朕暴露了一些内情。朕以他妻儿稍加威胁,他便说了实情。朕于是让他配了一副无损于你身体的药,将皇后变成了罪魁祸首。”

      话说至此,一滴泪落在甄嬛手臂上,玄凌眼中悲伤痛悔之情难抑,他深深看着甄嬛,轻问:“朕不是个好父皇,对不对?当年世兰的孩子,如今我们的孩子……”

      甄嬛下意识去握紧玄凌的手,一时无言。她突然觉得可笑,事到如今,她竟然并不恨玄凌。按照苦情小说的戏码,玄凌应该抵死不告诉她真相,她应该抵死不原谅玄凌,彼此相爱相杀直至死亡才叫虐恋情深。

      可在这后宫里,她从来都足够狠心也足够理性,毕竟如果她自己的孩子活不下来,多半也是要拿来陷害皇后的。而如今,玄凌代替了她,用这个无缘的孩子去嫁祸皇后、为她扫清前路,她更没有那个立场去责怪玄凌狠心。

      可是即便如此……为何她的心底还会隐隐作痛呢?

      “嬛嬛,你若是恨朕,朕也心甘情愿承受。”玄凌近乎祈求道,“只希望你不要生气太久,至少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

      大周天子周玄凌,何曾这般卑微过?怕是对朱柔则也不曾吧。可他如今所作所为,很可笑的,竟是为了她这个替身,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臣妾只是有一事不明。”甄嬛不去理会心中的异样,安静闭上眼眸,清了清嗓子开口,“四郎为嬛嬛计,嬛嬛感念于心,只是皇上为何将罪责推给皇后娘娘?”

      玄凌闻之冷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片晌方言简意赅道:“嬛嬛,有些事朕虽未重罚,却不代表不知道……辛苦你了,嬛嬛。”

      甄嬛不语,亦不回应,不去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她也好,玄凌也好,都不是什么好人,一旦交出心去便是输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不问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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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娆的喜事过后,宫中暂无选秀之事,年下妃嫔朝见时并无新人,加之余容娘子渐有失宠之势,玄凌又因甄嬛刚失了孩子无心风月,总归不像话。甄嬛终于走出了小产的阴云,将心思投注于宫务之中。她私下里让作为平阳王妃的玉娆联络了各家亲王王妃,各选了一位妙龄女子入宫侍奉。

      所幸玉娆做事还算周全,多加打听后并未选那个有心悦之人的江氏,而是另选了一位林氏。既是王府推荐,甄嬛也不会薄待,请旨之后皆封做常在。岐山王府推荐的罗氏为瑃常在,清河王府推荐的祝氏为珝常在,平阳王府推荐的林氏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宫倒是喜事,而各家王府为进宫嫔,皆是挑了妍丽多惠的女子,瑃常在善弹月琴,瑛常在善跳胡旋舞,珝常在尤善昆曲,入宫后便一同住在玉屏宫中。三人一团锦绣,玄凌沉郁的心情也因为这些新鲜可人的女子而疏散不少,每每闲暇时便逗留玉屏宫。于是三人入宫不过两月,便从才人、美人成为正六品贵人,其中由以清河王府选送的珝贵人祝氏最得恩幸。

      此外,余容娘子终于在新年时被解了禁足,晋为贵人,连封号亦不更改,称“余容贵人”,领尽风骚。

      这两字的封号与其说是玄凌对她的宠爱,倒不如说是玉娆成亲那日,与甄嬛的一番谈话勾起了他对慕容世兰那微乎其微的愧疚。即便三美入宫,余容贵人也照样分得了几许恩宠。

      于是乾元二十三年,猝不及防地来了。

      皇后仍旧在禁足之中,据闻昭阳殿衣食不缺,可也就只是衣食不缺了。但为着除夕,傅婕妤被短暂地放了出来,以一支精心设计的惊鸿舞重得玄凌瞩目。玄凌当即封其为正三品贵嫔,只是未拟定封号。

      胡昭媛等人尚未留意,只当傅如吟狐媚惑主,可不料接下来的两月间,玄凌对傅如吟宠爱不绝仿佛被勾了魂一般,甚至让她住了宓秀宫的正殿。更有甚者,传出玄凌已定好了给傅如吟的封号,乃是婉约之“婉”。

      甄嬛辗转得知这话时,距傅如吟的册封礼已经没几日了。流朱在一旁剪着花枝,口里絮絮叨叨:“……太后病着,她这般狐媚,娘娘也不管管……”

      “皇上喜欢她那是她的本事,有什么好管的。”甄嬛淡淡一瞥,“你以为没有昭阳殿那位暗地里指点,傅如吟就这么容易学得与纯元皇后形似了?”

      流朱仍是愤愤不平,甄嬛却是一笑置之。玄凌这个人总是这样,刚刚在她这里刷了些好感度,就立马做些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事来恶心她。想那傅如吟若是真得封了婉贵嫔,后宫里将她与甄嬛胡乱叫起来,可真是乱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悲喜相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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