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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清河非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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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面色一僵,已见槿汐反应快速地矮身行礼,道:“原来是清河王。奴婢不知是王爷到此,请王爷恕罪。”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甄嬛一面暗骂自己流年不利,一面勉强维持淡定地回以一礼,道:“见过六王。”
隔着昏昧的宫灯,她看不大清玄清的神色,只觉得对方眼中似乎有明明灭灭的笑意与流水般的温柔,朗朗望向自己,道:“莞贵妃也很喜欢小王旧馆的拒霜花?”
听他口风,显然是已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听人壁角这般小人行径,他倒也真做的出来?
甄嬛越发厌恶,淡淡开口:“百花争艳,各有其动人心处,算不得喜欢与不喜欢,只是听人说这株木芙蓉格外稀有,遂来瞧瞧。不想竟误闯了六王的旧居,是本宫莽撞了。”
这并不是谎言。她亦入宫以来,有心远离玄清,极少会谈论到他,又是这许多年过去,她对书中的许多细节印象不深,哪里想到镂月开云馆与玄清的关联。否则,她是决计不会涉足于此的。
“小王已出宫开府多年,这里也渐渐废弃,无人居住。”玄清的眸中似乎多了几分怀念,随即又不疾不徐含笑看她:“看莞贵妃神色,倒好像我这里是洪水猛兽一般,连驻足一赏也不能了。”
可不就是洪水猛兽?甄嬛暗自腹诽,随之清冷一笑:“六王说笑了。此处既是先帝御赐与王爷之处,本宫自不该擅闯的。”她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随即岔开话题:“饮宴正酣,王爷何故至此?”
“纸醉金迷久,亦会想寻个清净所在得以喘息……大约贵妃与清皆如是?”他换用了自己的名字作为自称,清俊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疏薄的笑容,唇齿间亦衔了清淡的一抹忧郁,似表亲近之意。
甄嬛凝神应道:“昨夜四皇子哭闹得厉害,本宫一夜不曾好睡,故而今日神思倦怠,不耐盛宴喧嚣,倒让王爷见笑了。”
她是故意提起予涣,果不其然在玄清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沾染了温润的感伤气质。
微一迟疑,玄清轻声道:“四皇子是贵妃幼子,难免格外娇养。”他顿了顿,微微叹息,“然如今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思所虑之事,当远不止于小儿夜哭吧。”
这样的问询已有几分逾越,毕竟甄嬛自认与他不算熟识。她的眼底漫上一层凉意,似笑非笑:“王爷无事潇洒,娇妻美妾,世子亦十分乖巧,怎么今日倒生了这么多感慨?”
玄清哑然失笑,金冠上翅须点点晃动如波光,继而肃然道:“若能自选,清倒希望可以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
甄嬛端着得体的笑容,说笑般道:“王爷此言若被王妃听见,只怕是要惹得她伤心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固然是好,但既有三书六礼,合卺同心,想必是天作之合,亦当谨守婚盟,方是君子所为,可是?”
玄清心头一沉,似被那缥缈如薄雾的眼神洞穿了心中最隐蔽而不可知的角落,半晌方讷然道:“许多事,清身不由己。”
“然则世间身不由己者何其多?能心由己从已然难得。”一路走来,谁又能说的上是随心所欲?连甄嬛这个人生赢家也不敢说事事遂心。但人生在世,莫忘本心而已。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若王爷过于自苦,恐怕太妃娘娘知道了,在佛前亦不能安心。”
提起舒太妃,玄清似乎露出了几许迷茫的哀色,良久,才无端端道:“清的母妃……呵,或许是清杞人忧天了。惟愿贵妃不要因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步清母妃之后尘。”
然而甄嬛却不以为然。舒太妃被迫出家才能保全自己与玄清,其根本原因并不在宠冠六宫以致六宫生怨,而在于血脉不纯。若舒太妃真的是知事平章贺延年之女,而非摆夷之后,当年皇位只怕轮不到玄凌来坐。
时也?命也!
“多谢王爷善言,本宫自当谨记于心。”甄嬛闭了闭眸,温然回答。
一时静默,玄清无言,甄嬛亦无言,唯有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偶尔四目相对,甄嬛一派坦然从容,月光却清淡地落在玄清的眉宇间,隐有忧伤的色彩。
“贵妃入宫多年,却仿佛与清少有见面。”玄清忽然开口,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遥想温仪周岁生辰,亦是当年母妃出宫之日。清酒醉误事,不曾赶上贵妃的一曲《长相思》——打那时起,仿佛便总是错过……错过贵妃的好日子,一晃儿,二皇子都已经七岁了。”
甄嬛一时无语,对玄清的厚颜无耻又有了全心的领悟,便恍未察觉般侧首看向不远处的花树,顺便给自己想告辞的词句。
良久,听得玄清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拒霜,是柔弱纤细的花朵——贵妃性情坚韧,是它不堪匹配了。以贵妃的人物品格,想来唯有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才能略做象征了。”
甄嬛略略疑惑,听他所言颇有深意,似乎意有所指。好端端的提起倚梅园,难道玄清是在暗示她朱柔则之事?
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意和恶心包围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人替身却闭口不言,又明里暗里地说这些话暗示,难不成玄清是有精神分裂?还是自以为这样有多深情?
如是想着,她已不愿与玄清呼吸同样的空气了,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便道:“时候不早,本宫先回重华宫了。王爷自便。”
说着,她微微欠身,便带上槿汐越过玄清,说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走了很远,仿佛还能听到玄清略带忧伤的吟叹隐约传来。
槿汐不由纳罕:“娘娘,王爷这是……”
“本宫出来太液池边透气,并未遇见过什么人。”甄嬛冷声道。
槿汐微微一愣,随即欢畅微笑:“是,今夜月色正好,娘娘一时贪看,方耽误了些时辰。”
槿汐是聪明人,只当她是避嫌,不再多问。
一路到得重华宫,她悄悄回到席间,玄凌已然喝到兴头上,也不知与下首的平阳王玄汾说到了什么话题,见她归座,便一把执了她的手朗声笑道:“自从莞贵妃入宫以来,宫中儿哭不断,如今徐婕妤与刘婕妤亦有身孕,莞贵妃当居首功。”
甄嬛不知就里,便举起酒杯受了诸位亲贵的一樽敬酒。扫一眼殿中,昌贵嫔已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得玄凌的话,笑容寡淡了几分,皇后也不无尴尬。
此刻皇后健在,玄凌如此夸赞甄嬛是很不留情面的。不过宫里吹什么风外面哪有不知道的,所以都奉承着。
玄凌对皇后的神情恍若未觉,兀自向平阳王抚掌大笑道:“莞贵妃给老六说的这门亲就极好。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让莞贵妃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正是少年意气,素日都随着玄清的作风,一意要找个“一心人”,故而忙道:“皇兄笑话臣弟了,臣弟可不敢让皇兄和贵妃娘娘这样费心。”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甄嬛忽然想起玄汾和玉娆,不禁沉了心,因笑向玄凌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以嫂嫂的立场说这些话的甄嬛总是端庄的,笑不露齿,大方得体。
玄凌于是微微含笑道:“嬛嬛说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那一日呢。”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在先皇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
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说起来,他这样的脾气秉性与玉娆倒是极为相配的。只是玉娆现在没有机会进宫,甄嬛也担心她被玄凌惦记了去,总要慢慢筹谋才好。
“皇上只关心着九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一旁忽传来皇后和善的声音,她今晚一直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微笑着向昌贵嫔身边递了一眼。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盛装的昌贵嫔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昌贵嫔眸底一寒,锐利的眼刀已经剁在了赤芍身上。
“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昌贵嫔知情识礼,想必调教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皇后禁足多日,是如何知晓玄凌与赤芍之事?甄嬛正在疑惑,已听见玄凌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说着,他却望一望身侧的甄嬛,眼底来不及收拾的一丝厌烦清晰明朗。
甄嬛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那日燕禧殿中,她看玄凌的神色分明是对赤芍无甚情意,多说是知晓了赤芍的身份,看在慕容世兰死得惨烈的份上。而今夜家宴,玄凌更是一门心思在她身上,不过偶尔刻意看向赤芍的方向罢了。
这一番作为,更像是在等待皇后的这句话——或者说,玄凌是在引诱皇后在他身边安插赤芍这枚棋子。
甄嬛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但回想起这些日子玄凌的所作所为,恐怕连傅婕妤都是他故意踏进皇后的计划才盛宠着的。以她对玄凌的了解,他虽然耽于享受,却从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沉迷美色之人。再不济,玄凌跟夏桀商纣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他会给傅婕妤赐欢宜香,约摸也是这个原因吧。玄凌料理皇后之心,已经初见端倪了,恐怕就是朱柔则故衣之事让他看穿了皇后的所谓姐妹情深。他或许还没有一定要废弃皇后,但对皇后已是百般厌恶了。
昌贵嫔收回目光,眉睫一扬,笑道:“表姐好贤惠,真让臣妾自叹弗如。”
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她又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昌贵嫔身上,缓缓道:“不过赤芍到底现在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昌贵嫔冷冷一笑,起身道:“皇后表姐贤良大度,臣妾不敢落于人后。赤芍既然有这个福分得了皇上青眼,臣妾只希望她好生侍候表哥了。”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见昌贵嫔面色不豫,忙笑道:“蕴蓉是最懂事的。她自生了和睦就一直不大安好,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身子,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
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嘴,只差要落下泪来。想必那日被琼脂瞧见玄凌与她的事,她这些时日来在燕禧殿也不怎么好过。如若玄凌不给她一个名分,过些日子再将她抛诸脑后,她恐怕再无生机。
落在昌贵嫔眼里,又是一个轻鄙的笑容。
皇后却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昌贵嫔身上,她也觉得没趣儿,更知事难转圜,便只冲玄凌娇笑道:“那就谢表姐为赤芍做主了!只是不许表哥有了赤芍,就忘了蕴蓉。”
玄凌轻笑道:“怎么会呢?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昌贵嫔。”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呵呵笑道:“还不赶紧谢恩?”
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琼脂扶着昌贵嫔先起来不情不愿地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昌贵嫔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春禧阁住进去。因赤芍在宫中改了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远远的,倪顺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燕禧殿,奴才住着春禧阁,真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地,有人向昌贵嫔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不多时玄清悄然回殿,听说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不由得向甄嬛投以一个略带疼惜的目光。
甄嬛不禁自问:本宫这是被同情了?
然而她从未将赤芍放在眼里。只不过,众嫔妃任谁也不乐见玄凌身边添人,也就只有皇后心想事成。
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
忽然方婕妤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无天籁之音,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淳儿自从有了明雅帝姬,鲜少这般出风头,这一语,依稀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淳儿又回来了。玄凌微笑看她,想起当年太平行宫的婉转玲珑,遂道:“多年不曾听你唱一曲了,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淳儿粲然一笑,星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臣妾就献丑一曲《越人歌》,贺皇上再得佳人吧。”
“婕妤嫂嫂好兴致,臣弟便吹笛一曲为嫂嫂助兴。”玄清忽起身道,已擎了长笛在手,兴致勃勃,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在甄嬛面上徘徊。
淳儿福身谢过玄清,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玄清缓缓吹奏,笛声中亦有千种风情萦绕不散。
甄嬛冷眼旁观,只是与玄凌谈笑,对玄清别有一番滋味的笛声充耳不闻。
一曲罢,玄凌拍手大笑:“淳儿歌喉更胜往昔。”说着,便命李长去将西域进贡的一串紫玉玲珑风铃取来,赐予明雅帝姬赏玩。
甄嬛冷眼旁观,也不过默叹一句,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
至夜深时分,歌舞方稍有休歇之意,李长掐着点上前,低声问:“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依例,初一十五是应该去凤仪宫的。不过皇后禁足以来,初一十五玄凌多半都是宿在柔仪殿。
还不等玄凌回应,便听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道:“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皇上自然是去春禧阁了。”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昌贵嫔一般有福,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开枝散叶就好了。”
但看玄凌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不过……”他看向甄嬛,轻笑道:“朕今日去柔仪殿。赤芍那里不急,宫女升为更衣合该先杀杀性子。”
皇后微微一愣,却见昌贵嫔噗嗤一笑,嫣然道:“表哥说得对,宫女与宫嫔不同,总该好好学学规矩。皇后表姐也是心急了些。”
一场中秋家宴,便这般落下帷幕。
在众妃嫔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在玄清无望的哀怨里,甄嬛与玄凌携手同归柔仪殿,宛若除夕夜倚梅园初遇,他执了她的手,便是无数人的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