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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心如丝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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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到明攸宫,便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殿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甄嬛已明白是玄凌还不曾离去,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不知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说着引她们往里去,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敬妃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甄嬛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进去。
燕禧殿建在上林苑风光曼妙处,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日的宓秀宫。然越往里走,景致大异,三进深殿前的花台下,只疏疏地种了一些时新花草,更有一带清泉淙淙绕宫苑而过,倒也雅静。
算不上茂盛绮丽的花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
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玄凌微微眯起双眼,眼中似乎映出昔年那朵天下间开得最艳烈的芍药——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可在那看似恋恋不舍的目光里,一点阴翳挥之不去。
甄嬛看得分明,那一瞬间,玄凌眼中断无情欲,唯有危险的冷光。
而不远处的廊柱旁,昌贵嫔的大宫女亦琼脂冷冷望着这一幕,嘴角凝着十二分的凌厉之色。
甄嬛微微抬首,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她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许久许久,不能全然看懂玄凌了。
她缓缓地向前走去,并未刻意放低脚步,玄凌耳尖,听闻连忙转身,似乎方才对赤芍的瞩目只是幻影般。凌霄花灼灼其华,他的眼中亦是灿灿的星辰。甄嬛蓦然驻足,与他四目相对,眉目流转间似有绮念如野草般疯长。
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和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却诡异地出现在玄凌刚刚与她人的调情之后,依稀还可听见另一个女子离去时的悦耳笑声,眉庄与敬妃知趣地停在她背后不曾过来,但却真真切切地就在那里,无法令人忽视。
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寻常男女的相见欢情。
除了玄凌的眼神。
那样无所顾忌,兜头泼注在她身上的明晃晃的柔情蜜意,令人心折。那么一瞬间,仿佛数年来的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都只是大梦一场,而那天潢尊贵的君王是真得挚爱倾心于她,宛若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痴情男儿。
忽然,听得玄凌开口调笑:“莞卿是来捉朕回去的么?”
莞。莞卿。莞莞类卿。
倏忽间,所有的温情画面烟消云散。甄嬛一面在心底嘲讽,怎的连这虚无缥缈的光景都不能长久,一面敛去全部迷茫与失神,垂首拜倒,端静微笑道:“皇上是来看望昌贵嫔和和睦帝姬,臣妾可不敢搅扰。实是敬妃姐姐给和睦帝姬绣了几件衣服,臣妾与眉姐姐便陪她一同过来送给昌贵嫔,不想撞见皇上……”
说着便向赤芍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颇有调侃之意。说话间,眉庄和敬妃已至身侧,向玄凌行礼。
“难怪朕远远闻着好大的醋味儿。”玄凌笑眯眯地揽她起身,又一拂手示意眉庄和敬妃起来。
“吃四郎的醋,最没趣了。”甄嬛故作娇嗔,眉目婉转,“不过昌贵嫔可没臣妾这么大方。若让她知道了皇上方才的事……只怕要闹得皇上不得安宁了。”
玄凌哑然失笑:“蕴蓉也没你说的那么小气。再者,朕方才只是与赤芍……与那宫女略说几句话,并无他意。”
“皇上何必说给臣妾听呢,倒好像臣妾连个宫女也容不下似的。”她向后退了一步,好似当真在吃醋一般,随即望向殿内,道:“已在昌贵嫔的宫室里了,哪有站在外面说话的道理。皇上怕是还要回去批折子吧?臣妾等恭送皇上。”
玄凌被她一番抢白,觉得又好笑又无奈,修长的手指比划了半天,最后却只是点了点他的鼻尖,有些咬牙切齿:“好好好,朕就从了贵妃娘娘的旨意……批折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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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禧殿中的这个小插曲,并未对平静无波的宫廷产生什么影响。转眼已是半月过去,玄凌依旧频频踏足柔仪殿,日子便这么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然而平静总是表面的。近来,甄嬛日渐烦躁。她自认是早就看破一切的人,只是每每午夜梦回,想起自己在燕禧殿的失态,这心思便一日乱似一日。
她始终认为,似她和玄凌这样的人,之间无论说喜欢或爱都是亵渎。什么惊艳时光,温柔岁月,那已经是她上辈子就不相信的东西了,只能用来骗小孩子。
明明她比任何人都看的明白,可烦乱的思绪并未因此消减。她将这归咎于自己倦怠了的缘故。安稳日子过得久了,总会让人贪图瞬息的平静。皇后地位一落千丈,东山再起已是奢望,可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易懈怠。
皇后尚未被废,她亦未能毁去玄凌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朱柔则,竟然浪费时间在和玄凌调情上,的确可算“不务正业”了。
她虽笑话玄凌,但被宫规拘束着一举一动,其实她自己也没有什么排解心烦的好渠道,便将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今年的中秋家宴上。
因着两位婕妤有孕,中秋的宫宴格外大办了,连皇后也被特许放出来一日,以免失了体统于亲贵王公之前,只是除了赴宴,她并不能插手宫宴的事相关宜,一应筹备皆由甄嬛操办。
这日晨起甄嬛便开始忙碌。中秋之日,宫中礼数也是极其繁琐,先是帝后去太庙祭祖,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妃嫔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太后精神不济,并未亲自接见嫔妃,只是将帝后单独唤去内殿叙谈少顷,其间言语不为外人道,不过甄嬛猜测,多半也些就是劝导帝后和睦的车轱辘话,而玄凌此刻厌恶皇后至极,恐怕是不会听从的。
待回到重华宫宴席间,已是一副热闹喧腾的富贵景象。后宫里莞贵妃一枝独秀、皇后式微没落,是贵眷们都知道的事,故而虽然皇后在座,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谈笑风生的,依旧是珠环翠绕、艳丽无双的甄嬛。
一如从前的许多次宴饮一般,甄嬛和皇后分庭抗礼,端坐于坐于玄凌近侧,下首两列方是诸位亲贵和六宫嫔妃。多日不见,皇后身上那股子颓唐之气依旧,纵使最华丽雍容的凤袍也难以遮掩,而宫嫔贵妇们的窃窃私语里,总带着对皇后的猜测和种种负面传闻。
人总是这样拜高踩低,吝于在你辉煌时给予最真切的祝福,却不吝于在你落魄失意时加诸最不怀好意的揣度,并乐此不疲。这些日子,每当秋风起时,怕是连昭阳殿的枕衾都冷到彻骨吧。
甄嬛安心领受着所有的羡慕和怨妒,在上首俯瞰众人,时不时还与玄凌私语两句,譬如哪家的王妃和王爷闹了别扭,哪位嫔妃戴着的发钗歪了之类的琐事。
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而为求节日喜庆,宫妃们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越发显出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诸位王妃之中,甄嬛格外瞩目于清河王妃尤氏。这位国公府的嫡长女只着一身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不甚华艳,但臻首娥眉,温婉娴静,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在一众贵眷中显得格外出挑。
京中人尽皆知,清河王玄清如今是玄凌最为倚重信任的王爷,是而众妃嫔及各府王妃、夫人们频频向尤氏示好,尤氏却不卑不亢,始终维持着得体而谦和的笑意,应对从容而不失宗亲风范。
连玄凌也不禁赞叹:“你和母后给老六选的这个王妃可真是选对了,不愧是沛国公府出来的贵女。这几年有她在一旁规劝着,老六收敛沉稳了不少,近来朕交与他的几件差事也都做得极好。”
甄嬛笑着接话:“皇上信重清河王,王爷又岂敢不尽心尽力呢?可话又说回来,男儿有贤妻是最要紧的,否则要如何修身齐家,又如何在国事上为皇上分忧呢?”
“……是啊。”玄凌闻之,竟露出一丝寂寥之色,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但患无贤妻耳。”
一言落地,成功地令身旁的皇后脸色一僵。即使是此前被禁足,被诬陷损坏纯元皇后故衣,玄凌极度厌恶皇后之时,也不曾于人前这般明晃晃地出言鄙夷于她。
可是甄嬛和玄凌皆不曾在意皇后面上须臾的变化。她端坐在玄凌身边,始终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玄凌亦只望着下首的歌舞,偶尔举杯共饮,也只是看着甄嬛,仿佛身边不曾有皇后这么个人。
言谈间,既然说到了尤氏,甄嬛少不得也有几次与玄清的目光触及。她在那双眼中看见了一丝深藏不露的温柔欣赏,更似乎有两分隐忍的情意在跳跃缠绵。
这种感觉甚是奇怪。玄清看向她的眼神与玄凌颇为不同,既非怀念,亦非纯粹的思慕,而是夹杂着一些探究和执着,还有隐隐的不甘。
或许他在心底里暗恨?当年先帝如斯宠爱于玄清,甚至有意让他继承皇位,但终因舒贵妃出身摆夷,血脉不纯,群臣反对而作罢。玄清或许在想,若彼时是他登位,便不必似如今这般不得不退让?
想到这里甄嬛又摇了摇头。终究,子非鱼,安能知玄清所思所想。但无论玄清是真情还是一时的心猿意马,这种娇妻爱子在侧的场合,当着兄长和亲眷觊觎嫂子的行为,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她不禁想起前世叔叔和母亲的丑事,觉得好像吃了苍蝇一般反胃,便赌气一般有意无意地与玄凌更加亲密无间。
再看玄清时,便见他眼中有隐隐的哀伤弥漫开来。
恍惚还在数年前,她生予泽那一年的除夕家宴上,她与玄清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巴山夜雨。那时她虽不喜欢玄清,但到底还持了淡淡的欣赏,并为他在慕容世兰面前一时的助言而微生感激。
如此相似的场景,甚至杯中还是她亲手酿成的桂花酒,可从她眼中看去的那位青年王爷,却仿佛不复如初了。
扪心自问,分明自她入宫以来,与玄清的交集少得可怜,她也不曾有半分越轨之举,甚至主动划清界限,向太后提议为玄清娶亲。至如今,玄清已有正妃尤静娴、侍妾叶澜依和世子予澈,竟还如此做派,该说他们两人孽缘天生么?
可在她看来,玄清甚至不如温实初,至少温实初娶妻后对妻儿温柔体贴,再未对她生什么旁的心思,之所以还鼎力相助,不过多是旧时的情分在,是友情多于其他的。
玄清这又算是什么?甄嬛苦思不解,越发觉得烦躁和疲惫。
“嬛嬛是不是累了?”
有人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关切,侧首,是玄凌温和的笑颜:“蕴蓉也是坐不住,去更衣了,嬛嬛何妨出去歇一歇呢。”
“……臣妾失礼了。”甄嬛微笑如春华,“只是不耐烦看这歌舞喧嚣。”说着,她便起身,颔首道:“谢皇上关怀,臣妾的确想出去透透气了。”
既不愿看见玄清,她也只好眼不见为净,顺势应了玄凌所言。
好在玄凌甚是体贴,顺手塞了一个手炉在她怀里,道:“宫宴上总是如此。秋夜霜冷,嬛嬛可别贪凉。”
甄嬛俯身写过,就带着槿汐悄没声儿地离了重华宫,往西面的一所小亭子去。
此处距离重华宫不远,隐隐仍能听到歌姬嘹亮的歌声,顺着秋夜里萧瑟的西风传入亭中。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更加捧紧了怀里的暖炉。槿汐最是体贴,忙道:“娘娘,亭中阴冷透风,还是回去吧。”她停了一停,“若是娘娘厌烦宫宴喧嚣,不若去附近的镂月开云馆走走,那里有一树木芙蓉开得极好,据说是宫中年数最久的了。”
镂月开云馆?甄嬛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从何处见过的。不过夜风凄寒,走一走暖暖身子也是好的,便道:“那便去看看。王荆公云‘落尽群花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秋日菊桂齐放,却未免过于富丽。我素日便想着,咱们宫里该种一树木芙蓉的。”
“娘娘若喜欢,改日叫花房移栽一株就是了。”
槿汐笑着将她引至一处幽静绮丽的轩馆外,果然在宫灯摇曳间,远远便见着一树芙蓉花开正盛,并不高大的树冠里遍开银白、粉红、姹紫等诸多颜色的硕大花朵,相映益妍,分外妖娆。甄嬛认出那是极少见的“重瓣弄色”,纵然整个紫奥城也难以找出第二株来。
“这木芙蓉的确是难得。”甄嬛不禁赞叹,话甫落,忽然一阵冷风袭来,风儿卷集着地面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干枯花朵,落在她云雾般的发间,她随手一摸,奇道:“这是……”
槿汐瞥了一眼后笑道:“应该是日前凋谢的合欢花,娘娘仔细些。”
“合欢?”
甄嬛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听槿汐笑着续下去:“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是当年先帝亲命种下,赠予清河王的,意在让王爷岁岁合欢。只是娘娘来的不巧,错过了合欢的花期。”
“……花朵而已,有什么巧不巧的。”
甄嬛下意识地退后转身,心道就是错过了才好!她竟忘了镂月开云馆是玄清昔年在宫中的居所。好在玄清已出宫开府多年,这地方与紫奥城其他的殿宇轩馆并无不同,不至于被人瞧见了说闲话。
然,总归还是不要沾染比较好。
她旋即转身,道:“这会子确实越发冷了,还是回重华宫去吧,离席太久未免失礼。”
槿汐正要应承,冷不防听得宫墙外传来一声叹息,二人皆是一惊,槿汐不由得高声道:“是谁在外面?”
话音落,只听一阵徐然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是一道月白的身影自月亮门后转出来。
来人遥遥地向甄嬛拱了拱手,沉吟道:“小王见过莞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