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禁药祸根 ...
-
新封的赤芍并没有如愿得到玄凌过多的眷顾,仿佛在燕禧殿凌霄花畔的那一场相见只是帝王的偶一垂怜,离开了特定的时间与地点,便会被抛诸脑后。转眼间,她也只是晋至娘子之位,封号倒是别致,是“余容”二字。
向例,贵人以下的嫔妃是不能授以封号的,二字封号更是夫人方可得之。玄凌此举,或可作为他喜爱赤芍的一点佐证吧。
而借着中秋家宴上的几句话和赤芍的枕头风,皇后暂时得以接触禁足,但依旧以“静修”为名拘束着,只是可以去颐宁宫给太后请安而已,倪顺仪、傅婕妤、余容娘子等依附者亦不得去昭阳殿。
如是,时光匆匆,白驹过隙。
乾元二十一年的十月初九,一个微雪迷蒙的日子,徐婕妤与刘婕妤一前一后临盆。与书中一般,徐氏生下了皇五子。甄嬛便向玄凌进言为其取名为予深,徐氏则晋封贞贵嫔,居玉照宫空翠殿。刘氏生下了皇九女永徽帝姬颖熙,玄凌一高兴,顺手也抬举她为慎贵嫔,赐居长杨宫景春殿。
十一月十一日,紫奥城中瑞雪纷飞连日不绝,贞贵嫔与慎贵嫔同日册封。甄嬛不耐烦琐事纷乱,一味交与眉庄和敬妃去操心,每日最多的便是和玄凌周旋,再有就是打探颐宁宫的消息。
因怕扯上什么首尾,加之太后不愿见人,甄嬛轻易不肯去颐宁宫。直到次年三月春至,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方在某个与玄凌同去颐宁宫请安的下午见着了久未谋面的太后。
这一日天气甚好,丰足的日光让颐宁宫显得格外明媚耀眼,清新的空气里残存着松柏和香火混合的暧昧气息。偌大的宫殿里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太后与那何太医在叙话。
甄嬛看见玄凌眼中隐隐漫起一丝危险的气息,不敢多问。平复片刻,玄凌方亲自执了她的手进去。寝殿里,只见那个曾翻覆风云的女子依着明黄软枕,面色平和,神明开朗,好似全然康复了一般,倒教甄嬛与玄凌大吃一惊。
此前数月,玄凌除了忙于政务和去柔仪殿外,召幸最多的便是昌贵嫔和余容娘子了。辗转于新宠旧欢之间,玄凌始终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刘太医的一瞬淡淡皱了眉。
说来这是甄嬛第一次看见这位何太医。他其实与温实初年纪相仿,真正的身份虽说是道士,却总有些沙场将军般的英气斐然。他恭顺地向玄凌和甄嬛行了大礼,便知趣地退出殿外。
气氛一时尴尬,甄嬛不留痕迹地扯了扯玄凌的衣袖,先盈盈拜倒请安,随即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发好了。”
太后忙叫她起来,笑如春风和煦,向玄凌道:“莞贵妃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如今后宫人多,琐事繁忙,让槿汐过来问问就罢了,她偏不听。”
玄凌已然敛了眼中莫名的寒气,笑容满面望着甄嬛道:“莞贵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随意地在近旁的绣墩椅坐下,瞥一眼香炉中袅袅的返风香,漫不经心道:“儿子记得母后一向喜欢檀香,如今倒点这个了。”
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太后笼罩其中。
她看了看窗外的雪色,只是道:“原来的香气闻絮了,换了这个倒好睡些。”她并预备不在这点上纠结太久,游离的目光倏忽落在甄嬛身上,含笑:“莞贵妃身子原来清瘦单弱,自生了予涣和蕴欢后将养许久,如今多日不见,似乎丰润了些许。”
被人拐着弯说胖了总是有些难为情,甄嬛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一层珊瑚之色。忽然一股浓烈的恶心涌上喉间,她来不及避让,只搭着玄凌的手臂就着座旁的汝窑美人觚干呕起来。
“嬛嬛,你这是……”玄凌连忙搀住她,一面命李长去请太医来。
太后人老成精,乍见此先是微微担心,忽又见孙姑姑向她使眼色,也渐渐回味过来,添了一分笑意问沐黛:“你主子这样有几日了?”
沐黛依言道:“往日倒不曾这般。娘娘有些春困,这几日身上总是懒懒的,饮食上难免减了些许。”
太后听闻心中已有了计较,再问道:“月事可还准确?”
沐黛微愕,忽然想起些什么,迟疑道:“正是推迟了数日。”
玄凌一心在甄嬛身上,浑然不觉太后已漫上眉间的笑意。太医很快便来了,正是卫临。他先是恭恭敬敬见了礼,跪下请脉,凝心半晌,他忽然起身含笑道:“恭喜皇上、太后,恭喜贵妃娘娘。”
太后了然于心,微笑道:“可是真的?”
卫临一揖到底,道:“贵妃娘娘有孕在身,如今不多不少,一月有余。”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卫临,你说的可是真的?”
卫临道:“臣资历虽浅,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上,贵妃娘娘身子虚弱,万不可操劳过度,还请静心保养。”
太后含笑道:“卫太医是温太医的徒弟,医术颇佳,断断不会有错。如此,哀家就把莞贵妃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
卫临道:“臣必定尽心竭力。”
太后看看甄嬛,不禁嗔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做母妃了,怎么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幸而是在哀家这里发现了。”
甄嬛自己也是惊讶不已,越发低首,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臣妾疏忽了。孩子月份小,臣妾也无甚反应,便只当冬日懒怠了。”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到底没出什么差错,便是好事了。”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嬛嬛,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孩子了,燕宜和令娴刚刚生下孩子,你就又有了孩子,朕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甄嬛忙盈盈跪下,恳切道:“皇上因贞贵嫔与慎贵嫔之事昭告天下也罢,只臣妾腹中胎儿不足两月,且未知男女,怎敢得昭告天下之幸,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他方才大多是喜出望外而失言,如今醒过神来也就罢了。甄嬛眼角的余光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续道:“臣妾并非初次有孕了,并不在乎这些,更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臣妾只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还请皇上、太后成全。”
甄嬛是四子之母,如今又有孕,这其中多少凶险隐忧俱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昭告天下对莞贵妃安胎也无益处。贞贵嫔与慎贵嫔都是懂事的孩子,皇上多多赏赐安抚即可,昭告天下之事倒也不必了。”
玄凌神思一转,只得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贵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燕宜与令娴也都不是在乎虚名之人。”
如此融洽和谐之景,连玄凌眼中那淡淡的阴翳也减了不少。
只是偶一低眉,床榻边一点白色粉末映入眼帘。甄嬛看太后脸色白皙仿佛年轻了数岁,心内隐隐有个不安的念头在叫嚣。于是趁着饮甜汤的功夫,长长的水袖掩着将那点粉末拈入手心。
甄嬛又一次有孕的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紫奥城,眉庄等人且不必说,大大小小的妃嫔们都挤破了头一样到柔仪殿送礼,皇后也一日三次派剪秋来打探,生怕玄凌不知道她的贤良淑德。
她愈发不耐烦,只好称睡眠不安,推脱了除眉庄外所有人的拜访,然后在某一日的空闲里招来了卫临。
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天,惠风和畅,庭院中的杜鹃逞着劲儿地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温润的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写意水墨。
她手上绣着一幅“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绷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穿透绣件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嗤”声。
沐黛小心翼翼地奉上了小圆钵盛着的白色粉末,甄嬛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招你来是要问一问这东西的来历,卫太医是知晓轻重的人。”
卫临的精明一向胜过温实初,这些事甄嬛都会倚仗他,只见他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越皱越紧,又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用舌尖舔了舔。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惨白,像烫手山芋般将手中的粉末全数扔了出去!
甄嬛心知不好,厉声喝道:“沐黛!”
沐黛连忙将一旁的宝珠山茶递给他漱了口,甄嬛皱眉问道:“里面有什么?”
卫临皱眉喝了一口,一边擦着汗,仿佛心有余悸的模样。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道:“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甄嬛眉心一跳,脱口而出:“五石散!”
他点头,似有些惊讶:“原来娘娘也知道?”
甄嬛丢了针线起身,长长的水袖拂过散落的药粉染上惨烈的白,缓声道:“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相传为曹魏驸马何晏首先服用。其配料为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和使用。此五味料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皆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至大汗,气绝身亡。”
卫临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朝明令禁止食用五石散,遑论这后宫之中。不知娘娘从何处得来?”
甄嬛美目一凛,抬手命沐黛又倒了新茶来,幽幽然道:“卫太医只需私下查一查颐宁宫那位何太医即可,其余的,看破不说破。”
卫临会意道:“微臣明白。”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这也是甄嬛最看重卫临的地方。卫临打开药箱,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只是于产下双生子后体虚之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似曾相识的话语,加之卫临语气中微有滞色,让甄嬛心头一跳,忽想起书中之事,掐指一算,这该是那个被用来陷害皇后的孩子,也就是说……她猛地抬眸望向卫临,狐疑道:“卫临,本宫问你,这个孩子……究竟如何?”
甄嬛毕竟知晓一切,今世的事总是看得透彻,那日在颐宁宫中查出有孕她就在疑心,毕竟上次她产下龙凤胎虚耗太多,如今虽过了两年,可即便她不懂医术也知道现在不是怀孕的最佳时机。
许是甄嬛一向动的心思太多,或是怀这个孩子时她本就气虚,偶尔晨起或临睡前,她呕吐的次数总是特别多,伴随着的,更有小腹中难以忍耐的凉滑感受——如今,卫临垂下的头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实不相瞒,娘娘。”卫临见遮掩不过,只好实话实说,“娘娘的胎气确实比常人虚弱,臣虽尽心补救,一直用黄芪、白术等温厚补药为娘娘补养身体,但臣……并无确切把握,只怕仍需师父操心。”
甄嬛静静颔首,忍住心下渐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处漫起的一缕冰凉酸楚。即使这是她和玄凌的孩子……她原来也是这般看重、这般痛惜。
送走卫临,她就遣人知会了温实初。他如今担着提点之职,已经不再给嫔妃请平安脉。为免被人察觉,还是甄嬛授意卫临先称病,方请了温实初过来代替他照料自己。
说到底,书中甄嬛滑胎未必没有被卫临耽误的缘故,他的医术自然是不能与温实初相提并论的。不过胎气凶险,温实初也不能保证绝对平安无恙,但昔日的情分在,他总是会拼尽全力。
六月间,甄嬛有孕已满四月,胎气总算安稳些许,温实初和甄嬛皆松了一口气。玄凌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隔三差五便将奏章搬到柔仪殿,陪着她安睡方能放心——或许他是想起了朱柔则吧,当初她怀着龙胎的时候也是百般不适,最后母子俱亡。
玄凌并不知道朱宜修做过的腌臜事,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再次经受这样痛苦。其实说起来,他亦是可怜人,不过亦有可恨之处罢了。
另一方面,皇后虽抬举了赤芍,到底式微。而太后身子好了些,心性便也活泛起来,特特传了话给玄凌,说昌贵嫔是乃和睦帝姬生母,位份可晋一晋了。另外,惠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也该晋封。
玄凌得知后不置可否,但言明昌贵嫔不过是帝姬之母,不可一举晋为妃位。而六宫之中多有有资历、有子嗣的妃嫔,合该一同晋封,遂降下恩旨:端平夫人齐月宾晋正一品贤妃,敬妃冯若昭晋从一品敬和夫人,惠妃沈眉庄晋从一品惠仪夫人,昌贵嫔胡蕴蓉晋从二品昭媛,贞贵嫔徐燕宜晋从二品昭容,婕妤方淳意晋正三品怡贵嫔。
实质上,这对后宫势力划分也并无大的改观,除了胡昭媛对屈居于出身不及自己的吕昭仪之下而心怀不满外,余者俱是欢欣鼓舞。其实真要论起来,和睦帝姬不过是玄凌第八女,如何能与淑和帝姬这个皇长女比尊贵呢。
但有心人不难看出,太后此举无异于放弃皇后,转投胡昭媛和眉庄了。
甄嬛日日安心养胎,只等皇后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