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词话》拾玖般若

3、方欢宴柏梁

　　太平兴国四年夏，回朝后的子夜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皇城骑马。将将二十岁的年纪，更何况还是个女子，即使她是出自威仪赫赫，国中罕有与之比肩的武功世家哥舒氏，也还是令人咋舌。此时天下皆知，哥舒氏位极人臣。
　　但被加封游击将军的崔宗之却谢绝了封赏，言称其才德只有当主簿才称职些。子夜帐下两员猛将卢崇与步六孤完速本可凭借此次战功升从三品伏波将军，但却因为阻截楼兰残部不力，甚至范阳卢氏出身的卢崇还险些被降旨申斥，反而寒门出身的步六孤勉强封了个从四品游击将军，其余寒门子弟也各有封赏。
　　这小插曲很快被人遗忘，皇帝如流水般的赏赐纷至沓来，其中最不一样的还是子夜统领举国佛道教务的姐姐颁赐的一尊观音像，细腻的玉石雕刻出神灵救苦救难的慈悲，还有她怀中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父母逝去多年，即使朝堂上只分君臣，可毕竟是长姐如母，望着重重帘幕下下不辨面目的阿姐，子夜才惊觉自己和河东裴氏长子成婚已逾四年了。
　　圣上赐宴柏梁殿，子夜是天子近臣，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甲胄不解端坐席上，而裴逸却在阶下——他因奏疏错漏，从正二品御史大夫被贬成了四品谏议大夫。可毕竟是数百年世家的子弟，裴逸依旧从容进退，风度翩翩，仿佛还是当年曲江宴上乘醉折花的少年郎。
　　子夜看了他一眼便松了口气，不耐交际所幸告罪去更衣，出来后便靠在荼蘼架下怔怔地发呆。
　　今日不是十五，可是月华满地，夏夜里更显得凉意如水，此处虽是禁苑，虫鸣却和别处无异，都是那般自由轻快，子夜略有所感，从怀中拿出一只草编蟋蟀来，对着月光，仿佛又是当年情景。
　　“你整日蹦跶，送你金玉没得可惜了，这草编的蟋蟀最衬你。”
　　“金玉俗物自然和你最配！”那年子夜还梳着双丫髻，点着脚尖极力伸直手臂还是够不上那只草蟋蟀，所幸蹦跳起来，发上丝带也一晃一晃的，不住嚷道：“快给我！”
　　“你这丫头，好容易这两日改回女装也没个正形，小心你阿姐从观中回来，乳母告你的状。”
　　“阿姐都快成仙了，哪有闲心思管我！”
　　说着嘟着嘴，闷在一旁。他用草蟋蟀点了点她饱满盈润的额头笑道：“小孩子！”
　　懵懵懂懂的年纪，快乐和悲伤总是来得那么容易，而一只草编的蟋蟀那时也价值连城，珍贵得让人轻贱了时光。

　　“谁！”
　　荼蘼架那边的动静微不可闻，可子夜毕竟从军多年，下意识按剑，眸光寒彻。
　　那人从阴影中徐步走出，月光打在他明黄的常服上，金线绣的龙爪在白光下越发狰狞，子夜连忙下跪请罪。
　　跪了许久的子夜只能一动不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像是羽毛一般撩拨到心里，一下一下，可她不想示弱半分，只好紧了又紧袖中的拳头。
　　子夜没来由觉得屈辱，正想出声告退，却见他自寻了块石头毫无一国之君的样子随意坐下，道：“我如此已经是极大宽宥了，你要知足。”
　　子夜心中一惊尚且不明今上所指何事，却立时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恭敬道：“圣上宽大为怀，臣十分感念，只是多饮了酒觉得殿中有些闷，方才出来透口气，陛下恕罪。”
　　又是一阵窒息的沉默，才听得今上轻笑一声：“终日是你看顾他，他又何来有大丈夫的样子？”
　　“微臣惶恐。”
　　“见着你姐姐赐下的送子观音了？”
　　“是。”
　　“呵，皇后倒是操心得很。”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百姓们都是她的子民，微臣不才，劳娘娘挂心了。”
　　子夜又磕了个头，正起身子跪着，眼角余光扫到他左手两指正摩挲着玉牌，心中狠狠一紧。
　　他曾说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杀伐之剑不能轻易举起，所以自少年起便极为自制。而他发怒的征兆就是摩挲腰间的孙寿九龙牌。
　　子夜自觉句句顺他心意并无忤逆，实在不知接着如何应付。好在那人似乎也觉得兴致缺缺：“既如此，你退下吧。”
　　“是。”
　　子夜行礼正欲离开，又听着他说：“不必回柏梁殿，这便回府吧。”
　　行至宫门，小黄门却说圣上已令谏议大夫已先行一步，子夜正觉奇怪，但见管事服色的内监躬身趋前：“大将军，信德都知命小人送您回府。”
　　既是圣意，子夜惟有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