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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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末，学校让每个班填自己的高考志愿学校，以作为学生自我激励的目标和老师把握如何指导的依据。
许三多没课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细细审阅本班学生交的表，不时在本子上做些记录……待看到袁朗的志愿表时，许三多很惊讶，立马用笔圈了出来，再排好空档时间和这些孩子们一一面谈。
袁朗被放在第一个，明知道班主任找他的原因，推开办公室门走进来时却有些不在乎的吊儿郎当。
许三多在这寒冷的日子递上一杯热茶：“坐。”
袁朗便大剌剌坐下。
许三多将志愿表翻出来：“学校发的表上一共有从高到低三个志愿选项，你只填了一个。”
“啊，嗯。”袁朗喝了口热茶，“表上没规定必须填满三个志愿吧？”
“是没有，不过……”许三多有些担忧地给他指出，“其他同学的志愿或者填高或者填低，但总体在自己基础数据的浮动范围内。你的这个……”许三多顿了顿，似在斟酌怎么说。
袁朗挑眉：“您是觉得凭我肯定考不上X大吧？”
许三多被噎了一下，只好委婉道：“我是看了你现阶段的学习情况，觉得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远远不够。如果你真想以X大为目标，接下来的一年恐怕要比别人辛苦十倍、二十倍才行。”
袁朗笑了，微微前倾靠近许三多：“老师，X大不是我的目标——它就是为我准备在那儿的。”见许三多露出惊讶的表情，袁朗勾勾唇角，“许老师，您是不清楚我的情况——从小到大，乃至以后的大学，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我想选哪个重点就选哪个重点。考试对我来说只是走个过场。我家选了一圈儿就看得上X大，所以我以后进X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您不必为我担心。”
许三多怔了半晌回过神来，之前才了解到袁朗是校董的儿子，却是第一次知道袁朗家庭实力如此雄厚。
袁朗细细打量着许三多的表情：“不好意思，老师，我给您的印象是不是不太好了？就是个骄奢淫逸不求上进全靠关系的二世祖？”
许三多抬眼，静静和袁朗对视半晌：“人各不同，到达相同目的地的方法也有很多种。家庭条件本就是一个人的软实力。家里条件好，能为你铺路，让你走得轻松，，是你的福气，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袁朗看着许三多。以前老师们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再对比他的成绩时，总是或鄙夷，或刻意讨好。而许三多眼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探究，清清澈澈的，惊讶过后便是平和平等地看待他，没有觉得他比靠自己考上重点的学生差，也没有觉得他哪里特殊，只是就事论事和他聊天。
“如果没事，我可以先走了吗？”袁朗起身。
许三多沉默片刻：“你等等。”
袁朗站定看他。
许三多仰起脸，看进袁朗眼中：“那你自己的志愿是什么呢？”
袁朗微微一怔：“X大啊。我不是填了么。”
许三多摇摇头：“刚才咱们谈话时，你说从小到大上哪个学校都是家里安排的，填报X大也只是因为那是你家唯一看得上的学校……你一直没有说——什么是你自己想要的。”
袁朗愣了下，忽而嘲讽地勾起唇角：“我家里都给我铺好了所有的路，我想要什么重要吗？”
“重要。”许三多毫不迟疑，“再好的路，如果不是你想走的路，那也是没意义的。”
袁朗一怔，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开口：“……老师你相信吗，我小学时候，是全年级第一名。”
许三多微微惊讶，便认真倾听，丝毫没有“曾经第一名，现在变成这样普通”的鄙夷。
“我的目标是市重点初中，也就是我们这所高中的初中部。咱们学校出了名的难考，小升初那年，我全力备战了很久，大考之前，我终于敢自信地告诉我爸，我觉得自己肯定能考上。结果，你知道我爸怎么说么？”袁朗眼中嘲讽之意甚浓，“他说你瞎操什么心啊，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不管你分数多少，都能进。以后中考，高考你都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你进最好的学校。”
许三多一愣。
“你知道我那一刻的感受么？我突然觉得一切很没意思，好像过去的所有努力都像个傻子一样，都是没意义的。”袁朗耸耸肩，“所以那场小升初的考试我故意漏掉很多大题不做，分数一落千里，没想到我爸真把我弄进了这所学校。我觉得挺讽刺的，安排好的路，故意失利都挣脱不了。”
许三多安安静静地听着，等袁朗说完才轻声道：“……所以，从那以后你故意不认真学习，不认真对待考试了，是吗？”
袁朗顿了顿，缓缓道：“没错。既然得到这些不需要费力气，还有什么动力让我认真？” ——其实，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段心境的改变，但不知为何面对许三多时，就想把自己的烦恼和伤疤揭开给他看，仿佛他能帮你抚平一般。
许三多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抬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有能为你铺路的家庭是你的福气。不是当事人，大概也没资格评判谁的生活方式对不对。但老师以自己的经历来讲，觉得人生有一个想要为之努力的目标，每一天会看起来更加积极灿烂。”
袁朗沉默了下，扯扯嘴角：“也许吧，只是你看，我想要什么，我还没努力呢，就有人送到我面前。我什么都不缺，不谦虚地说，家世我有，天赋我也有，只是得到相关的成果不需要费劲儿，也就好像找不到什么特别想要的。”
许三多不说话了，他虽然对于带学生有一腔热忱，可他毕竟太年轻，经历得也少。对于袁朗的情况，他直觉感到这样对这孩子以后的发展不好，不是世俗标准上能否达到事业的成功，而是更深一些，内心的东西。可他并不能想出什么可以让袁朗产生动力的事情。
袁朗看了许三多一会儿，微微行礼：“老师再见。”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许三多坐在位置上，对着袁朗的志愿表出神了很久。
晚自习时，许三多还是坐在最后一排改作业。
“啪。”一张小纸团扔到了袁朗桌上。
袁朗有些意外，展开一看：周六把时间空出来。
勾勾唇角，袁朗写下一句话扔回去：这是约会的邀请吗，老师？
许三多也不接他的胡话：早上8点半在校门口碰头。
袁朗笑了笑：好。
……
周六，冬日的早晨雾浓，快到8点半时阳光才破开白雾照下来。都是守时的人，袁朗提前了10分钟到，没想到许三多也正好提前了10分钟，二人看见对方微微一愣，便是默契一笑。
“咱们去哪儿约会啊老师？”袁朗裹着墨绿色围巾，手揣在裤兜里，故意靠过来半压在许三多肩上。
许三多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个恶作剧似的用语：“——我们今天去X大。”
袁朗一愣。
“今天是X大的校园开放日，每个学院都会在学校广场设置咨询点，还有志愿者引导去各学院参观。”许三多反手拉住袁朗，眼睛亮亮的，“走，咱们一起去感受下最高学府的魅力！”
袁朗沉默了，却还是跟着许三多去了X大。许三多带着他跑前跑后，在各个学院咨询点问了不少问题、要了不少资料。工作人员笑着看看二人，指着袁朗对许三多说：“同学，是这位学长带你来的么？欢迎报考X大。”许三多和袁朗俱是一愣，然后许三多涨红了脸，袁朗拼命忍住笑拉着他离开这个咨询点。
“老师，您应该高兴。这啊，说明我显老，您显年轻。”袁朗忍着笑意道。
许三多哭笑不得：“出了社会还总被当成学生并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会啊。”袁朗笑着打量许三多，“我觉得您这样挺好的。”
许三多听了，腼腼腆腆地笑，袁朗看着他，觉得心里就像拂过和煦的风。许三多见袁朗一直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拉着他奔赴下一个咨询点……
这么折腾了一天，算是将X大各个学院都摸了个底，午饭也是在校内解决的，只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学院的咨询和参观。
黄昏日落，校园开放日已近尾声，人群稀稀落落地往外走。许三多站在几乎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整理今天拿到的资料，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没。袁朗站在他旁边，静静看了他半晌，然后轻声开口——
“为什么今天要带我来这里？”
许三多抬头：“有看到喜欢的学院或专业么？”
“您其实不必这样的。”袁朗看着许三多，“我之前说过，进X大是我已经可以确定的结果，而学院和专业……按照家族的规划，也早就有了定论。”
许三多呆了呆，看了看手里一大叠资料，有些遗憾它们可能派不上用场了：“抱歉……我一头热地拉着你跑了一天……”
“没事。”袁朗耸耸肩，“就当出来轻松一下了。我们回去吧。”
许三多微微垂下眼，跟在袁朗身后慢慢走出了X大。
冬季夜色来得早，街上一片五光十色的霓虹。许三多抬眼，看见灯光在袁朗的背影上映出明明灭灭的颜色。
“——袁朗。”袁朗停下脚步，回头，看进许三多真诚却又透出担忧的眼。
“袁朗，也许有很多事……你都比别人先有了结果，不管是你选的，还是家里安排的。”许三多望着沉默地站在三步开外的袁朗，这个大男孩比一般同龄人更成熟，却也更让他挂心，“老师觉得，一些重要的事情你已经确定可以得到好的结果，那么……你其实更可以毫无顾忌地、更自在地享受和追寻这个过程带给你的乐趣。”
袁朗微微一怔，皱眉：“过程带来的乐趣？老师，您不觉得这就像看一本悬疑小说，一开头就把谁是犯人和大结局告诉你了，你还有兴趣看中间的过程吗？”
“——有啊，为什么没有？”许三多挺直了背，“我认为一个故事最吸引人的不是它的结局而是它的过程。而一个人……很多年后让你刻骨铭心的不一定是一个结果，而是过程中的笑与泪，快乐和痛苦——就像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这一生最重要的，不在于你最后和所有人一样离开，而在于你怎么去活的这个过程。”
袁朗没有说话，定定看着许三多。
许三多缓步走上前，微微仰起脸看袁朗：“不论你将来要读哪所大学、要从事何种行业，老师只希望你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不虚度的……希望你很多年后回忆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是不留遗憾的。能够挺胸抬头地告诉自己——我每一天都有好好活，我过的每一天都对得起我自己，所以任何事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能坦然面对。”
袁朗看着许三多，缓缓勾起唇角：“……我总算有点感觉，您确实比我们大，是一位老师了。”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可能讲得不够好，希、希望你能明白老师的意思。”
袁朗沉默片刻：“为什么？”
“啊？”许三多茫然抬头。
“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些。”袁朗眉心微微蹙起。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认为他很幸福、不需要操心，因为别人要花好几倍努力可能都得不到的东西，他一开始就有了。他曾试着和父亲沟通自己的想法，得到的回答却是“男孩子不要太矫情。” 老师们一知道了他的家世，便将他归类在不需要管的那一类，因为他的路早就被铺好了……他若有难受，所有人都会用一种眼光看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不明白。
——而许三多，是唯一认真倾听，并且理解他的痛苦的人。这个没比他们大几岁的年轻老师，他原本不用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力气，不管袁朗这个人怎么想，他的前路是可以确定的，他会被X大录取，不会给班级拖后腿，只会锦上添花，对班主任是有利的，这不是就够了么？所以许三多明明可以把心思花在其他学生身上，为什么偏偏要花这么多心思……仅仅是为了让他找到过程中的快乐？
许三多呆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袁朗觉得眼前黑夜仿佛瞬间被点亮。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啊。”许三多的眼睛像月牙，那里面的光却比太阳更灿烂，“我是你老师，关心你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我说过，既然进了七中、当了班主任，我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对得起每一个学生，不论这个学生有任何背景、任何身份，我能看到的需要关心的地方，我都会全力付出。”
袁朗看着眼前青年灿烂而温暖的笑容，忽然轻声道：“你是因为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才对我这么好么？”
许三多一呆，点了点头。
“你对每个学生都会这么好么？”
许三多毫不犹豫地坚定道：“是！”
袁朗眼中或明或暗的情绪看不真切：“那……等我毕业了，不再是你的学生了，你还会这样关心我吗？”
许三多一愣，想了想，诚实道：“毕业后，你有想要找老师聊的问题，随时欢迎。不过毕竟不在一个学校了，我每年都会带班，可能……无法像现在这样及时关心你了。”
袁朗的眸色渐深：“最后一个问题——我在你心里，跟其他学生都是一样的吗？”
许三多有些不明白袁朗为什么会这样问，却依然照实回答：“是。”
有行人匆匆走过，撞了许三多一下：“干什么呢？别杵在地铁口啊。”
许三多踉跄一步，忽然被袁朗伸手扶住。
袁朗低头看了一下被自己握住的手，纤细而白净。忽然用力一拉，将许三多带入怀中。
“袁……袁朗”许三多觉得袁朗抱得有些过分用力。
袁朗沉默片刻，便松手放开。
“谢谢你，老师。”袁朗仿佛在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谢谢你今天为我做出的安排。”
许三多憨憨地笑：“没什么的。” 说着抬腕看了下表，“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吧，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周日也不要光顾着玩儿，该复习该预习的都要做。”
袁朗听了便笑：“老师，我稳上X大的。”
“那又怎样。”许三多一脸过于天真的正气，“老师要求你们认真对待学习不是因为高考之类功利性的理由，而是学习本身就值得认真对待，好的知识能让你一生受益。”
袁朗眼中笑意渐浓：“好。听你的。”
许三多与袁朗不同路，在地铁站搭不同号的线。道别后，许三多刷了乘车卡没多想什么就往前走。而袁朗却停下来，盯着许三多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许老师，我想我终于找到……不是既定结果，却很想为之努力的目标了。
TBC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