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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黑马(下) ...

  •   那匹矫健的黑马身体舒展开来犹如游龙一般,身长九尺有余,纯黑的毛色被阳光一照泛着淡淡光晕。它并不像其他仔公马一样,一站在人群围绕的场地中间便紧张的暴躁踢踏,反倒慢悠悠的小步绕场巡行,高昂起头俯视场边围观的武士、牧民和已经被驯服的仔马,像是高贵的皇帝在检阅卑贱的奴隶、宣示自己的领地。
      纳图紧了紧皮腕,推开人群大步走向场中间正洋洋得意的黑马。那股闲适的自得似乎被场边静静推进的压力惊扰了,黑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警惕的盯着走上场的高大武士,鼻孔伴随着雄壮胸肌一起扩张,喷吐出沉重的气息,它的前蹄在沙土中略显烦躁的刨动。
      它盯着纳图仔细的看了半天,似乎认出了眼前的武士,忽然奋鬃仰天长嘶,愤怒沉雄的马嘶像是一串滚雷响起在场地上空,场边刚被驯服的仔马惊慌的瞪大眼睛摇头摆脑想要挣脱新主人的束缚逃避,牧民们用力拉扯缰绳才安抚了惊慌的仔马,可是它们仍然瞪大了眼睛不安的张望。
      纳图似乎颇为欣赏黑马的怒气,轻轻抚着自己的皮腕,谨慎的挪动脚步围着黑马绕圈子。黑马身材高大,肩高足有八尺,它的头高昂起来比高大的纳图还要高出半个头。这时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武士,随着他步伐的移动调整自己的脚步,几个圈子绕下来,它已经开始焦躁起来。它是马中的王者,万马群中从来只有它睥睨一切,没有一匹公马敢于挑战它的威严。场边慢慢静了下来,连王帐里的大贵族们都放下酒碗,凝神向场中看去。
      静静的压力逼迫下,黑马终于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骄傲被挑战,它轻嘶一声前蹄扬起向纳图踏去,铁蹄带着一股强劲的锐风扑向纳图。纳图高大的身体却像是狼一般灵敏,让开迅雷般的扑踏闪身大步跨到黑马身侧,在长长的对峙中,他终于等到了这个一纵即逝的机会。他宽大的手掌用力按上马臀,随着手臂发力纵身而起向马背上坐去,那匹黑马却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猛的发力向前飞蹿,在前蹄落地瞬间铁锤一样的后蹄闪电般向后弹踢。草原上公马愤怒的铁蹄可以在一击之下踢爆虎豹的头骨,而这时纳图的胸口正对着黑马刚健瘦削的后蹄。
      失措的惊呼声在场边响起,女奴们惊慌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达敏儿猛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纤细的手紧紧攥住衣角,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赫林斜眼冷笑看着塞木尔在钦查部第一次失措的站起身撞翻了面前酒案。
      纳图却在那一瞬间右拳用力击出,整个场上似乎都听到拳头击打在马臀上沉闷的声音,他高大的身体借着这一击之力在半空中翻身避过铁蹄,翻倒在沙土中。他打了个滚站起来扫了扫发辫里的尘土,伏低身体仔细端详着黑马。
      身上的冷汗悄悄的渗出来,沾湿了皮甲下的内衬。黑马被这一击打得臀部生疼,愤怒火流般流过血管,胸口高速扩张收缩。一人一马就像是战场上对峙的武士,空气静得让人发狂。
      黑马愤怒了,它仰头长嘶放开四蹄向纳图冲去,只有两三丈的距离中它瞬间的爆发却如同一尾黑色的狂龙,纳图却再不让它恣意狂攻,一人一马交错的时候轻巧的闪身,在他吐气大喝一刻铁锤一样的重拳再次侧面击打在马颈上。沉重的撞击声似乎让大地都震了一震。黑马被那一记重拳打得一晃,退开几步愣了一下,纳图已经飞身跃上马背,他近九尺长的身体轻的像一片羽毛。
      喝彩声突然雷鸣般爆发出来,钦查部牧民们真心的用力鼓掌,敲响手里的锣鼓。敦实的巴格勒左手握拳大力击打自己的右拳,大声赞叹,“真是条汉子。”全不顾赫林愤怒妒恨的眼神。达敏儿僵直的身体终于柔软下来,轻轻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兴奋的血流一瞬间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只有片刻的对峙却让她好像经历了一场围猎追逐,全身都疲惫起来。
      然而她却抑不住兴奋,娇艳的眉眼间满是骄傲,拉住母亲的手用力摇晃,“他说过的,就是狮子老虎也驯得服!”只有玛依在旁边拍着胸口不停的埋怨,“真是吓死老奴了。”
      那匹骄傲的黑马似乎被喝彩声刺伤了尊严,大步跑跳想要把背上这个狂妄无知的人类甩下去,它的身影渐渐化成一条墨色的长龙在场中时而飞奔时而狂乱跳跃。纳图双臂如铁紧紧的扣住马颈,感受着马颈上的血管狂躁的搏动,马的汗水在飞速的渗出来与人的汗水交织在一起。达敏儿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忘了放开,她的心脏随着骏马跑跳慌乱的狂跳。玛依闭上眼睛低声一遍遍咕哝祝祷,“天神护佑,纳图王子平安。”
      赫林却眼带嘲讽,看着场上一人一马狂奔。
      已经两盏茶的功夫,纳图的手臂像铁箍越收越紧。那匹黑马似乎有些疲惫了,晶亮的汗水浮在肌肉表面,它的跃动也不再像开始那样强健有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纳图的双臂如同僵死一般酸痛,马中王者与图谷部王子的较量变成了耐力的比拼。
      纳图终于腾出手来,一手纠住飘逸的马鬃,一手握拳一拳一拳重重的击打在黑马颈上,黑马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声嘶叫,却随着重拳落下身形渐渐慢了下来,直到从暴烈的狂奔变成小步游走。纳图停止了击打,轻轻抚摸马颈上狂跳的血管,他试着坐直身体,用脚轻踢黑马的肚腹控制速度,一人一马终于在剧烈的争斗后节奏渐渐归一。
      黑马终于在场边停住脚步,纳图翻身下马,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闷在皮甲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从奴隶的手中接过新鲜的马草,递到黑马的口边,那匹黑马剧烈奔驰之下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的声响,它似乎又生气了,张开大嘴向纳图咬去,却被一记重拳击在脸颊上,终于有些不甘的低头咬了马草大嚼。纳图伸出手抚弄它的鼻子,它有些不耐烦的轻轻打了个响鼻,用夹杂着敬畏和依恋的眼神看向纳图。
      “真是一匹好马。”女孩子小猫一样轻巧的靠近纳图,蹦起来用白嫩的拳头用力打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纳图高大的身体晃了晃退后一步。达敏儿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纳图,“累成这样了?”
      “要不你来驯服它?”纳图苦笑,那匹黑马用头蹭着纳图的肩膀,翻起嘴唇嘲笑一样看着达敏儿。
      “有什么了不起?不稀罕!”女孩儿扭头撅起嘴。
      纳图无奈摇头,伸手拉了马缰绳,让黑马凑近达敏儿,黑马眨着眼睛看着纳图的脸色,不情不愿的伸头蹭了蹭女孩儿肩膀。女孩儿终于高兴起来,眉开眼笑的伸手抚摸大黑马的鼻子。
      鄂伦斜挎着刀手里拎着酒壶,看着两个年轻人站在场边,嘴角泛起笑意,“看来我来送酒是多余咯,王子已经醉了。”几个图谷部的武士互相推搡笑成一团。
      “你们图谷部的武士真是没有礼貌。”雀跃的女孩儿红了脸。
      “哦,你们图谷部。”鄂伦在图谷部汗帐里是有地位的武士头领,和纳图平时也打闹惯了,听到女孩儿娇嗔着埋怨便挤眉弄眼学女孩儿声调回敬。这下连纳图的脸也胀红了,在武士们的嘻笑围观中手足无措。
      哥达沉静的脸上露出笑意,端起洒杯高声称赞,“纳图真是马背上的英雄。”塞木尔心满意足的喝下马奶酒,心里说不尽的喜悦。
      只有赫林气哼哼的束紧腰带,看着那匹枣红仔马从马厩里中跑着冲到场中央,轮到他上场了。他是钦查部的王子,除了客人纳图之外,今天上场的少年武士们就数他身份最为贵重,按照历年的老规矩,王子如果出现在台格勒大会的驯马场上,是要在最后压场的。
      那匹神骏的红马似乎被赫林身上阴戾的杀气刺到了,眼神惊慌的打着响鼻,在钦查部牧民高呼声中不知所措。赫林眉头皱的更紧了,他颀长的身体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迈开脚步向红马逼近。
      场边的大黑马被女孩儿柔软的手掌抚摸的舒服了,慵懒的抖了抖鬃毛张开嘴发出长长的嘶叫声,女孩儿被吓了一跳,向后蹦了一步,大黑马却有些不满意了,迈步向前用鼻子拱女孩儿的手。
      红马在大黑马的嘶叫声中更加惊慌,小步向后退去,见赫林大步追上来,奋起后蹄向赫林飞踢。赫林身材瘦长,却颇灵活轻轻一闪已经绕到红马的身侧,轻巧的向马背上跃去,那红马惊慌之下用力向前蹿去,赫林屁股下一空全无准备,脚下落地的时候便有些不利落,险些摔倒在地上。低低的笑声从场边零零落落的传过来,牧民汉子们自然不敢大声嘲笑自己的王子,只是三五成群聚在一堆低声嘀咕,看向场中的眼神畏惧中带着丝丝的嘲讽。
      赫林回头看向场边图谷部的大帐子,那匹雄壮的黑马站在纳图身边,就着达敏儿的手一边大嚼马草一边惬意的享受女孩儿的抚摸,舒服的半眯着眼睛。他的怒气就更不可抑制,转回头大步走向场边。
      场边等候的伴当武士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去,不知道王子要做什么,稍一愣神的工夫已经被赫林拔出腰间长刀,转身向场内走去。
      哥达汗皱着眉头站起身想要喝止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一抹刀弧已经在场上亮起,清脆的斩入红马的脖颈,大篷鲜血猛的喷涌出来,腥红的血泉喷溅在赫林脸上,红马痛苦的跪倒在地上,赫林用力拔起长刀,双手握牢再次挥下,终于劈断红马的头颈。高大的红马尸身跪伏在场地中间,赫林脸上沾满鲜血,随手把刀扔在地上。他狠狠一把推开上前查看的汗帐卫士,头也不回的走出场外。
      场地内外死一般安静,随即小声的议论漫延开,纳图站在场边遥望着哥达汗铁青的脸。
      哥达汗正怒气冲冲的要派卫士们去擒拿赫林回来,倒是塞木尔心平气和的劝说,赫林年纪还小,虽说这次杀马不知轻重,可是终究白缰节是全族的大事,不能因为这件事耽搁了,这件小事以后慢慢处置不迟。
      钦查部王子的暴戾并没有让台格勒大会就此停止,上午的驯马大会无论对于前大阏氏的五彩帐子还是图谷部来说都算是圆满结局,钦查部骄傲的族人们再见到图谷部的王子,眼神中透出真诚的敬意。

      达敏儿跑进帐子,蹦蹦跳跳敏捷的像是一头灵巧的小鹿,脑后银铃铛叮叮作响透着一股子喜气。
      连特特穆尔脸上也露出笑意,“这么大的姑娘了,走路还是慌慌张张,不知道半点稳重。”女孩儿却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骄傲向母亲吐舌头,“就是狮子老虎也驯得服。”
      特特穆尔伸出手指刮着女儿娇嫩的脸蛋,一边回头向玛依笑道,“女孩儿大了真是留不住了。”
      玛依摇着头陪笑,“大阏氏,我看咱们真是老了。毕竟还是小主子的眼力高明,哪怕草原上有名的武士也不一定驯得服这匹野马呢。你看刚才它在小主子手上吃草,倒像是喂熟的小驹子了。”
      “看样子纳图和赫林这个仇是结得大了。”特特穆尔高兴之余不勉忧心重重。“赫林可从来没有在这多人面前丢过脸面。”
      “今天早上选马的时候,其实赫林已经很有些不痛快。只不过纳图王子远来是客,他不便争抢,场上再出了丑,这一股子怒气可不容易消。”玛依斟酌着言语,“赫林王子打小可就算不得什么宽大良善的人。”
      “赫林?”达敏儿仍然抑制不住兴奋,听到母亲和玛依提到赫林便撇嘴啐了一口,“纳图一只手也捏死他。听马厩的人说,今天早上要不是仗着人多,巴格勒都扇了他的脸。”
      “这倒是。”特特穆尔爱惜的捋捋女儿柔软的头发,“说起来,赤卧家的一对兄弟和赫林也素来不太和睦,只不过摩陀已经是领军的大将,自然不与赫林一般见识。赤卧家虽然是臣子,却也是钦查部仅次于木薛禅家的大族。日后若是赫林接任了汗位,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少祸事。”
      “我看大阏氏想的是太远了,哥达大汗正在壮年,等到赫林接任汗位,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况且哥达大汗帐子里还有几个侧阏氏,指不定哪天再生个小王子出来,那时候赫林哪还顾得上与图谷部和赤卧家寻别扭?”玛依悠悠的说。“依老奴说,这些事都还不在眼前。眼前先要把纳图王子和小主子的婚事定了。图谷部虽然不如往日兴盛,总归是草原上有名的大部落,还有哪个敢小看坐床的大阏氏么。”
      “塞木尔那边有动静么?”
      “塞木尔大汗那边没什么动静。寨子里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倒是早上塞木尔大汗和纳图王子出去后,鄂伦在营里盘旋了好一阵子,挨个检查各个帐子,特地留下了百十名武士在寨子里守着。看样子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玛依掩着嘴笑,“这件事我想大阏氏可以放心了。塞木尔虽然是个武士,心思却细密周到。”
      达敏儿却不喜欢这个话题,挺起胸膛大声说,“准备什么?当然要光明正大的来娶我。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让人瞧不起。”
      特特穆尔伸手托起女儿娇嫩的下巴,仔细端详,“哟,我的达敏儿生气了。这么急着出嫁,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要了么?我差玛依送东西过去的时候可没见你不高兴呀。”女孩儿的脸忽然间羞红了,扭过头去闪开母亲的目光生闷气。
      “小主子这是害臊了。”玛依忍不住笑道,“大阏氏总是要为你想个万全的办法。这件事倒算不得偷偷摸摸,老早铁达大汗不就定了这门婚事么?这次见了纳图王子这样的英武,不怪小主子心里喜欢,连老奴都不知道怎么称赞才好。说句没羞没臊的话,老奴要是年轻三四十岁,可是个风流俊俏的,保不齐也要站出来和小主子抢上一抢,让王子为我驯狮子驯老虎。”女孩儿白皙的脸羞的一直红到脖颈,再也听不下去,一头滚到玛依怀里,扭成一股糖般耍赖。
      特特穆尔看着一老一小笑成一团,摇头无奈道,“这个丫头也只有玛依你这个老不羞的能够降服她。”
      鄂伦一边往纳图的盘子里添肉,一边艳羡的盯着那匹大黑马。它正悠闲的站在帐子门口晒太阳,黝黑的皮毛反射阳光撒下的毫光,胸膛宽阔,四足肌肉瘦削有力。“可惜,可惜。”鄂伦摇着头,给纳图倒上酒。
      纳图在场上出力狠了,只觉得又饥又渴,一边大口的吃肉,一边有些奇怪的问,“有什么可惜,这样的战马可是万里挑一。”
      “是可惜。”鄂伦冲纳图挤眉弄眼,“看样子公主也喜欢上这匹马了,她想骑,你能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纳图扑哧一笑,“人都是我的,还舍不得一匹马?”
      “王子驯马厉害。”鄂伦竖起拇指,“斗嘴功夫也长进了。刚才公主来看马,怎么紧张的像个木头人。”
      纳图不理他,喝了一口奶酒,把羊肉冲下去。他抬起头眯眼望向远处马道尽头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的那束白马尾,“还差一条白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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