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腋变》毕方

6、大黑马（上）

　　阳光点点滴滴洒在鄂斡河水面上，在晃动的波纹上反射细碎的金光。忽忒豁雅山蜿蜒着伸展在无边的草原上，山峦起伏像是少女柔软的背脊。在河水对岸，无垠的草原把大片嫩绿倾泄向蓝天白云下的远方。
　　钦查部草场上人声嘈杂鼓乐吹响，高耸的奔牛王旗扑啦啦在碧空下招展，扫过无边草场留下飘忽的阴影。
　　哥达手里端着酒杯，远远看着图谷部的帐子里黑甲武士们走进走出，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身旁的赫林拉紧了弓弦又松手，弯弓弓弦掠过空气发出嗡嗡的震响。他细长的眉眼与哥达颇为相似，这时追随着父亲目光望去，便冷冷哼了一声，“图谷部的人来争夺钦查部的白马尾？”
　　“纳图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已经是图谷部小有名气的武士了。听说他这回亲手杀了两三个达达部的成年武士呢。”木云歪斜着坐在一旁吊儿郎当的插嘴，拇指扣在配刀的铁环里。长刀随着他的手掌翻动，在鞘中拉出又推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反射出晃眼的刀光刺得赫林眼睛发痛。
　　“看看他能不能胜过我的弓。”赫林狠狠的瞪了木云一眼，嘴角抿出凌厉的线条。
　　“你的事都做好了？”哥达不理儿子的怒气，转头问木云。
　　“是，大汗。”木云端正坐了，踌躇一下皱眉头低声回答，“都准备好了。就是赤卧摩陀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算着时间也就这几天了。等我们围猎回来，也差不多了。”哥达忽然用力握紧手里的酒杯。他低下头看到清澈的酒水里，那张微带皱纹的脸上显露出锋利的线条，哥达忽然感觉倒影里自己的脸有些陌生了。
　　钦查部有资格的大姓贵族们早已经在大汗帐子两侧依次序立下帐子。连各家的牧民们也都在自己主家帐子周围置了小酒案，毡帐和酒案沿着大汗的王帐两边延伸向远方鄂斡河的方向。
　　两名随侍的奴隶为纳图套上牛皮软甲，用力束紧皮甲上的绳子。
　　“怎么样？”鄂伦摩拳擦掌，上下打量纳图，“一定要把钦查部的兔崽子们都打下马啊！”
　　“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纳图笑的沉静却眼神骄傲，“骑马射箭我输过么？”他摩挲着手里沉重的巨弓。那柄铁弓的弓脊在阳光下发出幽幽暗光，在他宽厚的手掌里像是不甘驯服的猛兽。
　　“不能这么说，钦查部有名有姓的大族也有几十家，自然有不少强有力的武士。只怕这些少年武士们都想着打倒图谷部的王子，那才是最大的荣耀。”塞木尔沉声道。“要是能夺下台格勒大会的白马尾自然是好。要是不能，我们也要带达敏儿走。”
　　“鄂伦，东西都准备好了么？”他转头沉重的问。
　　“都准备好了。我留了一百名武士等在营地里。”
　　号角声沉重悠长的在空中响起，切碎阳光回荡在草原上。马厩里的马匹被号角声刺激烦躁的踏动四蹄，想要震起长鬃嘶叫，却被围栏束缚挤成一团互相踢撞。它们不耐烦的冲撞围栏，要冲破束缚却因为拥挤无法扬起前蹄。奴隶们小心避开马厩远远的，免得被这些暴躁的仔马踢伤。
　　这些都是钦查部马群里精选出来最雄骏的仔马，它们生来就在宽广的草原上追随着马王奔跑，从来没有被缰绳束缚，没有被任何人骑乘过。它们的野性还奔流在血管中，完全没有驯服的马匹那种温顺。在它们眼中驯顺的驮马是可以践踏的卑贱生物，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蓝天白云下高昂着头奔驰在宽阔无边的草原踏过奔流的河水。
　　草原上的牧人们是马背上的民族，从会走路开始就活在马背上，到了成年的时候，有资格参加台格勒大会宣示成年的贵族武士更要亲手驯服一匹仔马，亲手喂它草料，为它洗刷皮毛。这匹马也会在大部分时间陪着自己的主人冲锋在战场上追求战士的荣耀。
　　赤卧巴格勒在一群伴当的簇拥下吵吵闹闹的来到马厩前。仔马们闻到人的气味变得更加骚动起来，马匹的腥气冲鼻而来，巴格勒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
　　巴格勒是钦查部仅次于木薛禅家的大族赤卧家的幼子，年长巴格勒接近二十岁的长子赤卧摩陀更是钦查部著名的武士、出入汗帐的大将。按照钦查部的规矩，长子是要另立帐篷成家立业的，而大部分的族产都由幼子继承，这就是幼子守墩的规矩。赤卧家的老族长朝鲁老王爷在五十岁上年老得幼子，自然对巴格勒珍爱的如同自己的眼珠儿一样。
　　巴格勒如今也十五岁了，生的短小壮硕，像是一头敦实的蛮牛。却从小就妒羡哥哥摩陀的武勇，发狠总要在台格勒大会上夺得白马尾，成为像哥哥一样勇猛的武士，再不让钦查部其他大族家的人觉得他是因为赤卧一族幼子的缘故得宠。
　　那匹枣红仔马吐着白气，宽阔雄壮的胸膛因为愤怒呼吸不停的开阖。它猛的挤开旁边几匹马纵声长嘶，站在马栏旁边的赤卧家伴当全无准备，大惊之下向后躲闪被地上的马具绊倒，说不出的狼狈。巴格勒狠狠一鞭子抽在那名年轻伴当的脸上，“这么胆小，要你有什么用？”他转头满意的上下打量这匹红马，“就是它了。”
　　“巴格勒，你行么？别让这匹好马踢崩了你的牙。”轻蔑的耻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赫林青白的脸上满是嘲笑，摇晃着手里的马鞭走过来，他身后十几名木薛禅家的伴当武士嘻笑着看向巴格勒。
　　“你想怎么样？我看你还是看好你那张死人脸，别被马踩扁了。”巴格勒恶狠狠的瞪视赫林，按着腰间的短刀走上前一步。
　　虽然摩陀是出入汗帐的亲信大将，赤卧家的武士们却向来和木薛禅家不算亲和，私下里经常打斗。巴格勒的伴当没少被赫林欺负，这时伴当出了丑被赫林嘲笑，更是让巴格勒觉得抬不起头。
　　“和我动刀子么？”赫林缓慢的迎上一步，逼视着巴格勒，眼神透出刀锋般的阴冷神气。他身后的伴当们见巴格勒摸刀，早已经散成扇形仗着人多把巴格勒和赤卧家武士们围在当中。
　　“主子，他们人多。”一名伴当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巴格勒的袍袖，轻声说。巴格勒给赫林阴狠的眼神一激，猛的清醒过来。他虽然是赤卧家的幼子，却终究不能在台格勒大会上和王子动武，只好恨恨的一口口水吐在地上，“早晚一刀砍了你的狗头。”他转头喘着粗气向外走去，迎面一脚踹翻一名木薛禅家的伴当，大步离开。
　　“我选这匹马了。”赫林看着巴格勒的背景得意一笑，吩咐旁边看马厩的牧民。
　　看马厩的老牧民为难的道，“王子，巴格勒少爷说他要这匹马……”
　　“拿巴格勒那条小狗和我比么？”赫林阴冷的眼睛盯住老牧民。
　　他话音没落的时候，一声沉闷的低吼从马厩另一侧响起，像是草原上滚起了一道闷雷。马厩里的仔马们突然间停止了嘶叫，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不安的四处张望。“是那匹公仔马睡醒了。”看马厩的老牧民尴尬的解释。
　　赫林神色大变，大步绕过马厩走到另一侧。一匹高大的黑马正懒洋洋的卧在后侧的马厩里，仰起脖子长嘶，那副神情就像是午后小憩后伸懒腰一样闲适。旁边的仔马们惊恐的躲在数丈之外。
　　纳图正站在马厩前，饶有兴致的打量那匹黑马，回头看到赫林大步走过来便笑道，“我选这匹了。”
　　“使不得。”看马厩的牧民小步跑上前，惊慌的不停行礼道，“这可是匹野马，在马群里就不合群，脾气暴躁的很，踢伤了不少仔马。要是踢伤了王子，那可是要了小人的老命。”
　　“就是这匹了，蛟龙猛虎也总有人驯的服。”纳图不理老牧民，全神贯注的打量那匹高大的黑马，眼神像是老练的猎手发现新奇的猎物。
　　仿佛听懂了纳图的话，那匹黑马猛的从地上跃身而起。它肩高几达八尺，修长的身躯如同蛟龙般伸展开来，挑衅似的向着纳图晃了晃头，突然前蹄直立起来震声长嘶，鬃毛在风中飞扬起来，如同一展墨色的大旗。暴烈的嘶吼震得人耳根生疼，赫林全无防备脸色苍白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心头擂鼓一样跳动。
　　“你选它？别没射下白马尾，就先被它踢断了腿。”赫林勉强压制住狂乱的心跳讥讽。
　　“就是它了。”纳图头也没回，仿佛没看到赫林脸上的怯意，心满意足的大笑着走开。
　　“王子？”老牧民有点不知所措的看向赫林。
　　“记下来，看着他怎么死。”赫林一脸阴沉转头大步走开，心头瞬间的胆怯让妒恨像是草原上的野火流窜开来，抢夺巴格勒好马的快意都被一扫而光。

　　前大阏氏特特穆尔端坐在帐子中间，远远的望向草场上。那里彩旗飞舞号角连天，年轻的武士们打量着不远处的对手们，在场边最后紧一紧皮甲、护腕和靴子。
　　远处的纳图正在场边由图谷部武士们帮着做最后的准备。他高大的身影镇定如山岳，凭着身旁侍从们忙前忙后，只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场内，脸上全然没有其他年轻武士们的兴奋与焦虑。
　　小女奴低头快步跑进帐子，在玛依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玛依脸色忽然变了。她轻轻起身来到特特穆尔身旁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选了一匹野马？”特特穆尔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身旁兴高采烈的女孩儿，“年轻人真是不知深浅！”
　　“听说那匹马踢伤了不少人，马厩里的仔公马都不敢靠近它。”玛依为难的摇头，“连赫林王子也不敢选。”
　　“赫林？”达敏儿鄙夷的撇嘴，“赫林也就敢欺负部族里的人，算什么英雄？他要不是哥达叔叔的儿子早就被巴格勒他们打破了头。”
　　“真是孩子话。”特特穆尔忧心重重的叹气，“不说能不能驯服这匹野马，要是被踢断了腰踩断了腿，这可怎么办？野马可不认识图谷部的王子。”
　　“小主子别埋怨我话多，大阏氏说的在理。虽说是小有名气的武士了，可是往年老奴看的台格勒大会也不少，有多少少年英雄被马踩伤，一辈子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就是没有受伤，被马甩下来，图谷部王子的脸面还往哪里放？这婚事还能提得下去？”
　　女孩儿骄傲的目光看向场边高大的少年，头上银色的小铃铛随着她转身发出一片清澈的脆响，“草原上的汉子不会驯马还算什么英雄，凭什么娶我？”她娇嫩的脸上意气风发，一瞬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悄悄红了脸低声咕哝，“就是狮子老虎也能驯服。”
　　“真是小孩子家胡闹。”特特穆尔看着女儿无可奈何的叹气。

　　纳图却并没留意到前大阏氏帐子里的动静。他凝神看向场内，巴格勒正气哼哼的牵着一匹高大花斑马向场下走去，一群伴当早就围在他身旁，大声赞叹巴格勒驯服了一匹好马。虽然没有抢到那匹雄壮的枣红仔马，这匹花斑马也是马厩里能选出来的良驹了，其实神骏并不差了那匹枣红马。它浑身肌肉线条像是流水一般流畅，雄健的四肢有力的登踏在草地上，颈高足足高了敦实的巴格勒一个头，这时却温顺的跟在巴格勒身后。
　　巴格勒心里对这样的雄驹其实是满意的。这么一匹好马，无论在猎场还是战场上都是百里挑一。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好好喂养，却始终觉得咽不下被赫林抢走枣红马的恶气。
　　驯马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不少贵族少年身旁牵着驯服的骏马，爱惜的上下打量。一边指挥家奴为新得的战马洗刷皮毛，一边呼喝着让奴隶们手脚利落轻爽些不要弄伤了好马，连在旁边观看的老贵族们都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朝鲁老王爷，巴格勒真是勇猛的武士，像他哥哥摩陀一样。”塞木尔高声赞叹，举起马奶酒向陪坐席上的赤卧家家主赤卧朝鲁敬酒。
　　“塞木尔大汗过奖了。巴格勒这个小家伙打小就调皮。现今成年了，驯服一匹马可还算不得什么。以后自然要像他哥哥一样，上战场为哥达大汗争战。”朝鲁的脸上已经老得满是褶皱，这时笑得眉开眼笑，忙站起身就着酒碗喝了一口。只觉得长子摩陀在钦查部已经是有名的将军，幼子现在也是这样的英武，他的老脸上也是光彩无限。
　　“叫巴格勒过来帐子里。”哥达大声吩咐，旁边的武士小跑着出去了。
　　“大汗？”朝鲁意外的看向哥达。
　　“这样的少年英雄，我要亲自敬他酒喝。”哥达笑道，“他的哥哥为我领兵作战，弟弟也是这么出色的少年武士，我这个做大汗的心里也为赤卧家高兴。朝鲁，你以后也得把你的小儿子多带到金帐里让我瞧瞧，不能老是藏在家里。”
　　朝鲁有点摸不清楚哥达话里的意思。早上就听家奴回来说，巴格勒在选马的时候与赫林发生争执，还差点动了刀子。赤卧家是钦查部大族，早先在扎合络大汗在位时，朝鲁就出入金帐了。到了哥达继承兄长汗位之后，这位年老勋高的老家主更是小心翼翼，从不出风头，私下里因为巴格勒和赫林互不相让不知道训斥了巴格勒多少次。他这时心下里觉得有鬼便想要推辞，却见出去的武士已经带着巴格勒来到帐子前了。
　　巴格勒生的并不大高大，却雄壮的像头蛮牛，两臂肌肉从皮甲下面挣脱出来，被太阳晒得久了泛着微微的油光。
　　他脸上还没褪去刚才在场上制服仔马的汗水，便大步迈进帐子，趴在地上磕头，大声说：“赤卧巴格勒拜见大汗。”他从小虽然在家里无法无天娇宠惯了，但是在这样隆重的场合面对面拜见大汗也还是第一次，再加上早上刚刚与赫林冲突过，这时虽然胆大也还是免不了心里忐忑，只好趴在地上偷眼向旁边席上的父亲看去。
　　哥达仔细打量半天趴在地上的巴格勒，忽而扑哧一笑，“起来吧，刚才在场上像是头小老虎，怎么这会倒胆怯了，可不像是草原上的汉子。”
　　哥达一句话把大家说的都笑了。巴格勒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脑袋笑，“我不害怕。哥哥跟在大汗的马后杀敌，我也行。”
　　哥达让人给巴格勒倒了碗酒，笑道：“好！有摩陀年轻时候的样子。喝了这碗酒，你就是钦查部的成年武士了。一会儿还要等着你骑着自己的马抢羔子、射箭。”巴格勒憨憨一笑，上前跪着接了酒，大口喝干，起身站在一旁。
　　朝鲁见巴格勒只知道傻笑，尴尬道，“还不快谢谢大汗。傻楞楞的站着，真是不懂事。”巴格勒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又趴在地上给哥达磕头。
　　“说起来，这次我们来倒还没见过摩陀。”塞木尔若有所思的看着朝鲁笑问，“有好些年没见到摩陀将军，这次来还想着跟他痛快喝一场酒。”
　　“我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多谢塞木尔大汗派人给摩陀送来礼物，改天让他亲自去拜谢。摩陀在大汗的帐子里伺候，也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来见见我这个老头子了，连弟弟成年这么大的事也不露个面。”朝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有点尴尬。他是钦查部里有身份的大贵族，赤卧摩陀和木云一样都是哥达汗最亲信的大将。平时摩陀倒是经常来拜见父亲，可是白缰节这么大的事，竟然这些天全没露面，被塞木尔问起来更觉得扫了颜面抬不起头来。
　　“西边边境上，有些个流浪的牧人最近偷盗我们的马匹。摩陀带了兵去巡查，看样子是路上耽搁了，估计这几日就回。我都不担心丢了我的宝贝大将军，朝鲁老王爷还担心你的长子少了一根汗毛么？”哥达素来阴冷的脸上泛起一丝调笑的味道，却颇显得有些不自然。
　　是什么样的流浪牧人骚扰值得钦查部的大将带兵出去巡查？塞木尔的狐疑随即被鄂伦的声音打断了，“大汗，纳图王子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