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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达敏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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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天空是一种沉重的铁青色。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高耸的天幕像是生铁铸就笼罩着大片碧青色草地,忽忒豁雅山在沉重的天幕下形成巨大的阴影,像是蹲伏的远古巨兽。在山脚下远远的望过去,一蓬明亮的火光腾起,静寂的风中隐隐飘来阵阵的颂祷,幽幽绵长。在火光闪动的高台上,羽衣披发的高大身影挥刀翩然起舞,乌黑的影子被火光拖拽着妖异的扭动。身边只有马蹄踏在青草发出的声响,骏马们偶而抽动鼻子在寒风里吐出些微白气。
东方地平线一抹阳光忽的刺穿铁幕,金黄色的光束一瞬间利剑般把忽忒豁雅山劈成明暗分明的两半。那束光亮迅速的分裂成千万柄利刃撕碎暗影照亮整个山峰,日轮突兀的跃上地平线把光芒撒满山巅。光变得柔媚起来,抚弄着初吐嫩芽的新树,巨兽般凶猛的忽忒豁雅山在光轮中也变得温柔起来。
奴隶们不停的把干牛粪运来添加在火堆里,火焰升腾的越来越高。纳图站在父亲身边,仰望浓烟如柱。在火堆旁边的高台上钦查部的大巫师巴颜合里挥舞五尺长的弯刀,他的每个关节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依次扭动,以乌鸦羽毛织成的大氅被风抚动,黑白混杂的长发直披过腰间。他脸颊边的碎发被汗水粘连,眼神却闪动着狂热的光芒,随着他的舞动越来越亮。在高台的周围四十九名身着黑色羽衣的巫师手持锣鼓敲打,高声诵念祝词围绕高台行走。
忽忒豁雅山是钦查部的先祖发迹的地方,在草原的传说中黄金氏族的三大血脉从极西的唐兀古山极深之处出发,钦查部木薛禅氏祖先走了千里路来到金瀚草原上,在忽忒豁雅山脚的鄂斡河畔扎下第一个帐篷,自此在这里渔猎,繁衍生息,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形成了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强盛部落,从这个族系又衍生无数小的游牧部落散落在这片草原。因此历代钦查北方的王庭都是驻扎在这里,视忽忒豁雅山为唐兀古山在草原上的影子神山,每年祭祀。即使是钦查部强大之后夺得了龙骨河南岸一大块肥美草场,却仍然在北岸游牧之时选择把王庭营地驻扎在这里。到了白缰节的时候,更是所有贵族都要参加由钦查部大巫师在忽忒豁雅山主持的祝祷,向钦查部的神山祈求护佑,新生的贵族婴儿更要用鄂斡河水洗一次澡。
高台五十步外,钦查部的老贵族们整齐的排列在大汗哥达的身后,虔诚的低声祝祷。祝祷已经超过一个时辰,老贵族们都脸色虔诚带领族人默默祈祝。和钦查部所有的年轻武士一样,纳图也有些不耐烦,这些古老的传统已经吸引不了年轻人的注意,这些将要成年的贵族武士已经难以按捺对于台格勒大会的期盼。
纳图四下张望,见特特穆尔大阏氏的五色篷车停在哥达大汗大队右手边不远,特特穆尔大阏氏站在一队侍女中间,头顶纯银的高冠,穿一件盛大的彩装,她素白的脸微微低垂,修长的双手合什抵在眉间,口中低低吟诵。
在低微的吟诵声中,轻而脆的银铃声偶而响起。一个苗条的女孩儿并不像其他侍从在大阏氏身旁的侍女那样带着惶恐与虔诚肃立。她身着彩色的衣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皮大衣,雪白的脸蛋被清晨的冷风吹的有些微红,明媚流转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和兴奋。女孩儿发梢上银色的小铃铛在她左顾右盼中发出轻微脆响,一瞬间掩盖了巫师的祝祷和锣鼓声,重重的敲击在年轻武士的心脏,纳图的心跳就变得忽轻忽重不能控制。
塞木尔面色凝重站在哥达大汗左手边客人最尊贵的位置,默默的凝视飞腾的火光,心里无声的向天神与铁由金家历代祖先祈祷,希望此行顺利。玛依的来访打消了他心头对大阏氏态度的疑惑,更意外的是在玛依送来的几口描金大箱子里竟然都是些年轻女孩儿的起居用品和衣物。他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这是达敏儿日常用的东西,心里豁然开朗起来,特特穆尔大阏氏用女人特有缜密表达了对于前大汗诺言的信守和大阏氏一族命运的托付。只是玛依话里的意思却更让他添了一层疑虑,钦查部显然与鞑金部走的越来越近,而且与南朝的帝都也似乎有了联络。旧贵族们显然已经失势,连前大阏氏也只能保留五百户的供养,这个强盛仅次于鞑金部的草原大族到底要做什么呢?
他侧过头看向哥达。哥达头戴镶金的汗冠,侧脸像是剪影一样在火光中闪动扭曲,高耸的鼻子如同鹰嘴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神气。远处是在诚心祈祷的钦查部前大阏氏,玛依侍立在大阏氏身旁,看到塞木尔的目光便微微低头致敬,脸上带着从容笑意。
祝祷声越来越高,大巫师巴颜合里舞蹈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高大干瘦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的癫狂扭动,贵族们也兴奋起来,低声的祝祷变成高声呐喊。一匹雄壮的纯白骏马被奴隶牵引着沿木制的台阶走上高台,巨大的马眼在狂热的呼喊声中透出深深的恐惧,它不停的摇晃着头低声嘶叫,想要挣脱奴隶的束缚,却被奴隶们合力推着向上走。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了,四十九名巫师停止了舞乐匍匐拜倒在高台下,只有火焰噼啪着在空中吞吐。巴颜合里手中的刀垂在身旁,干瘦的胸膛因为疲惫随着呼吸风箱一般扯动,贵族们虔诚的跪倒在草地上,塞木尔犹豫了一下,随着哥达单膝跪地。他伸手拉了一把纳图,看着儿子不情愿的跪在他身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台上的一人一马。那匹雄壮白马被束缚在粗壮的木柱上,不安的瞪大眼睛,尺许长的颈鬃被山风抚动,它漂亮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四蹄有力的蹬踏。
白马在巴颜合里轻轻的抚摸下渐渐平息了躁动,侧过头在大巫师的羽衣上温顺的蹭了蹭。雪亮的弯刀准确的划过雪白马颈上动脉,鲜血在一瞬间喷溅而出染红大巫师的羽衣。欢呼声突然炸裂开来,那匹雄健的白马不甘的再次瞪大眼睛,四足抽搐无力的瘫倒在高台上,眼睛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巴颜合里挥刀切下马尾高举在空中展示,欢呼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年轻武士们呼喊,他们炙热的目光追随着雪白马尾在大巫师的手中转动。
哥达大步走向高台,巴颜合里恭敬的把马尾献到他手上。哥达的脸上却看不出喜乐,伸手把雪白的马尾用红布绑在粗大的旗杆顶端,再由奴隶们树立起来。那丛白马尾在旗杆顶被风吹动,连纳图的目光也热切起来。
巴颜合里将手里的巨大牛肩骨捧过头顶,抛入火堆,火焰的噼啪声更响,人群渐渐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火光中焚烧的牛骨上。只有巴颜合里跪倒在高台上,面向火堆高声祈祷。他染满马血的脸在火光中蒸的通红,那血迹又干涸了,像是涂在他脸上的远古图腾。
塞木尔静静的看着奴隶们把烧裂的牛骨从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扒出来。有巫师上来弓着身轻手轻脚的用羊皮擦去上面的灰迹,然后捧在头顶金盘上快步跑上高台,献到巴颜合里大巫师手上。巴颜合里大巫师捧过牛骨,凝重的注视半晌,从随从手上接过烈酒猛的喝了一口,然后喷吐到牛骨上,牛骨发出噼噼啪啪的裂响,无数龟裂的纹路在表面蜿蜒。
巴颜合里猛的把牛骨举过头顶,大声高呼,“天神护佑,哥达大汗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大可汗。钦查部将在今年夺取草原上最肥美的草场,生育更多的战士。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钦查部将是草原上最强壮最富有的部族。我们的羊群会在最肥美的草地上啃食,我们的马队会踏过每一片敌人的土地,我们的战士会斩下他们的头,会抢夺他们最美丽的女人,杀死他们的孩子。”人群骚动起来,哥达汗桀骜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安静的接受贵族们的欢呼。他的目光对上塞木尔的时候微微的点头,塞木尔点头微笑回礼,心里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与哥达并肩迎接钦查部贵族们隐隐透着血腥的欢呼声迎面而来。
祭祀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哥达和塞木尔的马走在大队的最前方。“天神护佑钦查部战无不胜。”在刺眼的阳光中,塞木尔右手按胸在马上向哥达行礼。
哥达连忙还礼,“塞木尔安答,图谷部是草原上最好的朋友,天神同样会护佑图谷部。明天就是台格勒大会,纳图侄儿准备的还好么?”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看了看武士手中高举旗杆上的白色马尾。
“都是草原上的孩子,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每天上马下马,挥刀杀人,要什么准备?不能摘下白马尾的人又怎么配得上草原上最美丽的达敏儿。”塞木尔从容微笑,哥达有些诧异的看了塞木尔一眼,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特特穆尔的五色篷车就在大汗马队的后面,她伸手掀开车帐呼唤,“达敏儿,到车上来。”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嘿的笑了一声吐吐舌头,随即用力踢了一脚座下的白马。那白马轻嘶一声放开四蹄小跑起来,几名侍女嘻笑着提马跟了上去。
特特穆尔缩回头无奈的摇头,玛依微笑着从皮袋里倒了奶茶递到特特穆尔手上,“女孩儿这个年岁总是这样骄傲,大阏氏是忘了自己小时候有多调皮。”
“要出嫁的女孩儿了,总归是要稳重一些。不然以后怎么坐金床管理汗帐呢?当年我嫁到钦查部的时候,有玛依你跟着我一起。现在达敏儿身边那几个小侍女,一个赛着一个的顽皮,总是让我放心不下。”特特穆尔伸手捏了捏酸痛的眉心。
“要我说大阏氏担心的太多了。公主已经长大了,自然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虽说有些小骄傲,可是我看得出她心里是喜欢纳图王子的。我看纳图王子看小主子的眼神,将来必定会将小主子当成最珍爱的人,舍不得小主子受一点点苦。”玛依伸手捶着后腰。她年龄大了,站了大半天这时候就觉得腰好像要断了一样。
“你说塞木尔已经拿定了主意么?”特特穆尔端着奶茶有些出神,看着温润的奶茶在碗里随着马车摇晃打旋。
“看起来不假。纳图王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老奴和塞木尔大汗攀谈,听说纳图王子已经跟着塞木尔带兵上过几回战场了。这回他们图谷部扫灭达达部,就是纳图王子和哲斤赤古都分领铁由斤家左右两军。图谷部部族里的事,好像纳图王子也都学着管理。塞木尔汗已经四十几岁,却只一个侧阏氏生了个小公主莫琴,纳图王子将来如果不做大汗,难道还要让左贤王右贤王来管金帐的事么?”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端起茶碗不再说话了。
钦查部铁达汗去世之后,按照以往的礼数,应当是大阏氏坐床直到下一任大汗确立。但是铁达汗却并没有生下嫡系儿子,几大姓贵族长老们一起议事便立了右贤王哥达为大汗。如今铁达帐子下的大姓贵族们早已经都投奔新任大汗,只有原来特特穆尔从铁勒母族带来的五百户牧民还跟在大阏氏五彩篷车左右。
“这话说的倒也是,只不过达敏儿这孩子太骄傲胡闹了。夺下台格勒大会的白马尾会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各大姓的贵族里面身份血统够资格参加今年台格勒大会的年轻武士只怕有上百人。”
“大阏氏想的周全,塞木尔可也不是傻子。”玛依抿着嘴笑,“东西都给送去了,偷人还不会么?”
特特穆尔仔细一想,也撑不住笑了,“都是你这个老东西鬼主意多。要说女孩儿大了真是留不得,达敏儿这丫头平时把这些东西看得命根子一样,这会儿却装着不知道了。”
“老奴年轻时候可也是个风流调皮的,还猜不透小主子的心思?”
纳图和鄂伦跟在大汗的马队里,听见后面急促的蹄声就转过头去。
彩衣飞舞中,女孩儿身上的白色狐皮裘亮的晃眼。“喂。”达敏儿伸出马鞭指着纳图大声叫。她雪白的脸因为骑马奔驰泛上了些红晕,这时微微有些气喘,“你等一下。”
几个侍女嘻笑着纵马把纳图围在中间拦住了他。鄂伦正晃晃悠悠在马上就着皮袋小口小口的抿酒,看到这一群女孩儿围上来,脖子一缩忍住笑,不顾纳图严厉的眼神踢马向队伍前面跑了。
彩裙在风中飞舞,纳图强自按捺心里的慌乱,看着女孩儿矫健苗条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于是端坐了在马上行礼,“达敏儿妹妹有什么事么?”
达敏儿轻轻一踢马逼了上前来,明亮的眼睛带着骄傲上下打量眼前高大的少年武士。眼前的年轻武士胸膛宽阔如山,臂膀强壮如铁。女孩儿脸上不由得泛起晕红,心跳的像小鹿乱撞,转眼看到纳图皮袍腰间的白玉牌,似乎久被摩挲变得莹润得似要透明一般,便大声问,“你会射箭么?”
“你要老鹰的眼睛,就绝不碰它的羽毛。”
“你会驯马么?”
“就是狮子老虎也能驯服。”
“公主,我看他挺不错的。”旁边的侍女们点头,叽叽喳喳的插嘴。
“闭嘴。”公主转身大声嗔怪旁边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却叽叽喳喳的笑成一团,围着纳图好奇的上下打量。
“东西都收到了?”女孩儿眼波流转,靠上前狡黠的压低声音探头询问。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身上香气如同草原上最嫩的青草味道扑面而来,清丽明亮的目光落在纳图脸上,让人无法逼视。高大的少年武士只好胀红了脸老实回答,“收到了。”他的心脏像是被沉重的鼓锤擂动,抑制不住狂跳时却被一张最柔软芬芳的网绑住了。
女孩子放声大笑,心满意足的提马向后队跑去。明媚的春风吹打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仿佛整个草原都在歌唱。远远望去,飞旋的彩衣迷离了少年武士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