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腋变》毕方

4、达敏儿（上）

　　达敏儿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在母亲修长的手指间一绺一绺捋顺，再分别结成长长的辫子。特特穆尔仔细的把小指肚大小的银色铃铛在发辫末梢用鹿皮细绳系好，发梢掠过女孩儿柔嫩的后颈让她阵阵发痒，想到那个威武如天神的少年武士女孩儿不由的伸手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真的不嫁？”特特穆尔仔细的替女儿梳着发辫，漫不经心的问。
　　“不嫁。”女孩儿摇着头干脆的回答，伸手抱住母亲柔软的手轻轻摇晃，“女儿要一辈子守在母亲身边。” 女孩儿嘻笑着抬起头，却撞上了铜镜里母亲戏谑的眼神，忽然有种心事被戳穿的慌乱，悄悄的红了脸。
　　“别动，十五岁了，还整天淘气。真该有个男人管管你。”特特穆尔拍拍女孩儿的脸蛋儿轻声嗔怪，微微用力挣脱女孩儿的手，把她的头扳正。“十年不见，纳图这孩子也长成强壮的男人了。毕竟你父汗的眼光还是好的。”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拉住女儿发辫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母亲，你又想起父汗了。”
　　特特穆尔却不回答，手上动作不停，把一个个小铃铛系在女儿发梢，“不嫁纳图，这么说是想嫁给鞑金部的灭里台了？他可是差人来向哥达求过几次亲了，珍贵礼物送了无数，都被我以你父亲的名义挡了回去。哥达不说话，可我看他的样子是愿意的。你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只怕我也再挡不了几年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女孩儿轻蔑的撇嘴。“哥达叔叔愿意，就让他去嫁！”
　　乌兰灭里台是鞑金部王子，也是草原上有名的武士。故老传说鞑金部乌兰氏、钦查部木薛禅氏和图谷部铁由金氏都是最早从唐兀古山出身黄金氏族的血脉，自然高贵无比，而鞑金部更是草原上最大最强盛的部落。只不过灭里台这个王子当了数十年，鞑金部的大汗查合答大汗已经快六十岁，竟然愈老弥坚，身子越发健壮，虽然草原上人人敬佩灭里台的武勇，却也背地里笑他只怕这辈子也当不上大汗了。
　　“胡说八道，好了。”特特穆尔把最后一个银铃系好，拍了拍女儿白嫩的脸蛋儿，“那么忽察尔的拔吉察突汗呢？他可是雄壮的像条公牛的汉子，是草原上人人畏惧的武士。”
　　“蠢牛、笨牛。我才不要嫁那种笨蛋。”女孩儿羞红了脸大声回答，转头伏到母亲怀里撒娇。
　　想到察突来到钦查部做客时眼睛瞪得像铜铃，笨手笨脚的粗鲁模样，特特穆尔也撑不住笑了，伸手把达敏儿搂在怀里，“我的好女儿，那你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女孩子眼睛转了转，忽然从母亲怀里蹦起来赤脚踩在柔软的织毯上，脑后垂下的辫子上银亮小铃铛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她伸出白晰的手指高高指向帐子穹顶大声回答，“要嫁就嫁顶天立地的英雄。”
　　女奴玛依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新鲜羊奶进了帐子，正撞见女孩子赤脚站在地上，便被达敏儿蹦上前一把抱住用力摇晃，“是不是，玛依你说是不是？”
　　“小主子又调皮了，别把我这一身老骨头都晃散了。老奴我看纳图王子就不错，像他父亲一样高大，以后一定是个英雄。我都看见了，他在席上偷偷的看小主子呢。女人这一辈子能怎么样，不就是找一个对自己好的可心汉子。他要是个英雄那就更好了。”她弓着腰一边把羊奶放在桌上一边絮絮叨叨说。
　　“要是个英雄，就把白马尾射下来给我。”女孩子眼珠儿转了转叉着腰大声说，如画的眉眼间带着骄傲的神色。

　　图谷部大汗带同王子纳图到访的时候，刚好还有两天便是钦查部的白缰节了。钦查部王庭营地里自然是一派忙碌景象，各大姓家族的年轻武士们也都磨擦拳盘算着在白缰节的台格勒大会上大显身手。
　　草原上的部族各有自己的图腾，却都崇尚白色是天神赐给牧民们最纯洁高贵的颜色，牧民是马背上的骄子，自然时刻离不开马与缰绳，久而久之白缰节也便成了草原上最重要的节日。
　　只不过却因了各部游牧时节地点不同也都时间不太相同，大体总在每一年春天各大部落大姓贵族们合牧的时候。
　　白缰节的第一天自然是献上牺牲祭拜天神，护佑部落草场风调雨顺、牛羊肥美；第二天是青年武士们最为期待的台格勒大会，刚成年的贵族武士们比试骑术、箭术、驯马，便以此标志正式成年，是部族里有了地位的武士了；到了第三天，部族大汗要带同各姓主要贵族和刚成年的年轻武士出外狩猎，这便不定是几日，待回归时再将最好的猎物祭拜天神。年轻骄傲的武士们对于第一天的祭拜天神自然多少有些不耐烦，却不得不在父辈的带领下，恭敬的看着大祭司们献上牛、羊，宰杀纯白的骏马作为最纯洁尊贵的牺牲，在高高筑起的台子上舞刀祷告，再烘烧牛骨燃起黑烟占卜未来，心里却急切的盼望着第二天的比武，能抓住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大显身手，击败所有的对手摘下象征青年武士最尊贵荣誉的白马尾。
　　只是贵族们喜气洋洋的交谈中却多了一项新的谈资，图谷部的塞木尔大汗正式替王子铁由斤纳图提起与公主达敏儿的亲事，前铁达汗大阏氏的帐子中却传出女孩子骄傲的要求，若是纳图王子能击败所有的武士夺下白缰节的白马尾才嫁。
　　从来没有外来客人参加白缰节的比武大会，刚成年要参加台格勒大会的武士们都面带喜色议论纷纷，跃跃欲试的希望在比试中打败图谷部强壮的王子，那自然是让所有女孩儿倾慕的光荣。
　　图谷部驻扎的营地里倒是一派平静，随行的武士们除了放马和巡视，绝不出营地一步，一副泰然自若享受生活的样子。钦查部的牧民早已经按照主君的吩咐把上好的马草备好，清晨便送来新鲜的羊肉、蔬菜，礼节极尽周到。
　　鄂伦掀开毡帘走进帐子，气哼哼的把刀解了坐下，“大汗，这两天孩子们出去放马，总会看到几队钦查部的武士在我们的营地旁边巡视。每队人出去放马，都有钦查部的人跟在后面。”
　　“吩咐下头的武士们，不要和钦查部的人冲突。有什么话都等这几天过去了再说。”塞木尔沉声道。
　　“儿子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纳图就坐在塞木尔的侧首，听了鄂伦的抱怨点头同意，“来的时候经过钦查部的大寨，儿子沿路看了下。按说白缰节的时候钦查部各大姓贵族应该都在，就是前两天路上耽搁没到，也应该人渐渐多了起来。按钦查部的人口，总要三五十万人聚集。可是儿子今天放马的时候和武士们出去，总觉得好像少了好些人，东边的一大片营地也空了出来，我们要走近查看时，就有钦查部的人过来阻拦。”
　　“嗯，铁达汗在时，钦查部大将贵族中很有几个和我熟识的。这回却没有一个来和我们私下见面的。我这个安答虽然为人志向远大，其实心胸却算不上多么宽广，因此我也只是备了礼物给在王庭的大姓贵族送去，并不私下见面，怕的就是哥达心里在意。这么看来，他是很担心我们和他手下大将联络亲近了。摩陀似乎也不在王庭，若是他在，倒可以向他打听。”塞木尔沉吟片刻，“这次我这么急着带你来钦查部，就是要赶紧把这门亲事定下，才算是了却一件大事，鞑金部也就断了念想。我看这些年鞑金部的灭里台总是对我们的草场念念不忘，从前我们图谷部兵强马壮，可是一场大战后，一直不能复原，去年开始连达达部都敢偷占我们的草场。铁达汗在时自然是和我们不分彼此共同进退，族中大将也都与我们交好，就是鞑金部也不敢轻易挑衅。铁达安答去世这几年，虽说两部走动的仍多，其实却远不如当初那样亲密。”
　　“大汗，钦查部的大阏氏派人来送礼物了。”一名铁由斤家的武士掀开帐子。
　　“钦查部的大阏氏？”塞木尔倒有些意外，他虽然与铁达、哥达兄弟都交好，却与他们的女眷并没有多少接触，铁达和哥达的大阏氏无论哪一个派人过来似乎都有些奇怪。“快请进来。”
　　武士把毡帐的门掀开，玛依带着几名年轻的侍女走了进来，侍女们手上捧着鲜红的礼盒鱼贯而入，一眼便知是产自南朝，后面几个精壮的奴隶抬着几个描金的大箱子躬身低头无声的小步走进来，把箱子放在一旁便躬身倒退出去了。
　　“特特穆尔大阏氏让老奴代为向大汗问好。”玛依脸上带着笑容躬身行礼，她身后的几名年轻侍女随着她行礼也都盈盈下拜。
　　玛依已经五十几岁，年龄比塞木尔还大了不少，是特特穆尔从铁勒部嫁到钦查部时就随侍的公主侍女。她把铁勒部的公主特特穆尔从小一手带大，待到随着特特穆尔嫁到钦查部金帐，更是见惯了各种气派，这时面着对图谷部大汗说话也带了一种雍容的得体气度。
　　她向几名侍女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吧，就和大阏氏说我在这里和塞木尔大汗说会话。”她的声音平静镇定，自然的带了一股子柔软的威严。几名侍女听到她吩咐低了头行礼，倒退着出了大帐。
　　“玛依妈妈请坐，喝碗奶茶。”塞木尔当然知道这个老女官在大阏氏特特穆尔的帐子里地位非同一般，站起身来亲自扶了她一把，这才说，“昨天晚上的大宴上便见到特特穆尔大阏氏，没有去拜见，是我这个做安答的不对了。”
　　“大汗太客气了，大阏氏当然明白大汗的不便。今天中午大阏氏还在跟老奴说，若是铁达汗王在时，十年前的婚约早已经订了下来，铁由金家和木薛禅家还分什么彼此，只不过现在情势有些不同。达敏儿公主是老奴一手带大的，如今女孩儿长大了，自然有些自己的骄傲，免不得有些调皮。大阏氏也不便自己来拜见大汗，因此派了老奴送上一些薄礼算是给大汗和王子赔个礼。”她的声音湿润温暖，坐在椅上娓娓道来，眼睛却看着纳图上下打量，带着一抹慈祥的笑意。“另外有些东西却单独是给纳图王子的。”
　　“玛依妈妈把话说的明白，我也就不客气了。”塞木尔笑道，“我和大阏氏也有几年没见了，上次见到还是在铁达安答在世时。这些年大阏氏过的可还好么？”
　　“好，都好。大阏氏很感激大汗时常派人送来礼物，这些年老奴也都看在眼里。”玛依坐在椅子上微微躬身，慢声细语，“这几年大阏氏和公主靠着先铁达大汗留下的五百户人口，也算过的富足，铁勒部现在的王爷是大阏氏的远族堂弟，倒也偶而派人前来看望。就连铁勒王爷的几个儿子也颇有意向达敏儿公主提亲，时常到钦查部来做客，几个孩子经常为了公主闹的不高兴，只不过都不在公主的眼里罢了。”
　　“我倒是很喜欢达敏儿这孩子，难得大阏氏还想着这回事。这些年征战多了，一想起来就有些后悔没有早来把订亲的礼行了。听说这些年来提亲的王公贵族不少，连鞑金部的查合答大汗也差人来了几次，替灭里台王子求婚。”塞木尔不动声色，心头却着实吃了一惊。当年铁达和哥达兄弟分了依马尔的部族，铁达部木薛禅家已经是钦查部最大的一族，部众不下二十几万，牛羊马匹更是无数，没想到铁达去世几年，大阏氏竟然只靠着五百户牧民供养。特特穆尔母族铁勒部的老王爷原是大阏氏的父亲，铁达死后失了靠山，被铁勒部里早就觊觎王位的贵族们谋害，推举了特特穆尔的远族堂兄厌哒为王爷，只不过铁勒部本来就算不上是草原上的大部落，这时自然更不能算是大阏氏的依靠，这些年来往只怕也是想着通过与达敏儿结成婚事再靠上钦查部。
　　“大汗这些年在外面东征西讨，连老奴也都听说了。大阏氏也说，前几年两个孩子都还年幼，也还不急在一时。这次看到纳图王子长成这样强壮的武士了，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鞑金部的使者确实来了几次，先见了哥达大汗提起灭里台王子要和公主结亲的事，哥达大汗倒是没说什么，便又来拜见大阏氏，送上不少重礼。不过倒不是查合答大汗派的人，是灭里台王子私下里派人来的。上个月灭里台王子的使者还来过一次，在哥达大汗的帐子里很是逗留了几天。鞑金部使者临行之前由哥达大汗陪着来到大阏氏帐子里拜见，送上不少名贵礼物，说是公主嫁到鞑金部便是未来鞑金部的大阏氏，自然有牛羊无数，金银满帐。”玛依慢悠悠的喝了一口奶茶，看见纳图一脸紧张，便掩嘴笑道，“王子不必担心。达敏儿公主向来崇敬草原上的英雄，时常说要嫁就嫁给真正的英雄，自然看不惯鞑金部使者高高在上的模样，竟然把人家的礼物扔了出去，说是要是哥达大汗愿意嫁就让他嫁给灭里台。很让哥达大汗的脸上很挂不住，摔了帐子门离开，帐子里的姑娘们也都因为这事笑了好几天。”
　　“谢谢大阏氏和玛依妈妈这么看重纳图。”塞木尔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事隔十年，他本来担心吃不准大阏氏对于多年前的这桩婚事的想法，现在看起来特特穆尔差玛依来倒更像是来安他的心，只是哥达汗亲自陪同灭里台的使者去拜访大阏氏提亲让他心里多了另一层的忧虑，便笑道，“他才十六岁，战场也没上过几回能算得上什么英雄。只不过这门婚事是当年铁达安答和我一起给两个孩子订下的，我这个做父汗的自然希望两个孩子成婚，也算遂了当年安答的心愿。”
　　“十六岁也不算小了。当年大汗和铁达大汗十六岁的时候不已经随着两位老汗王上阵杀敌了么？”玛依转过头看着纳图，她温润的目光中带着格外的慈爱，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是。”纳图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父亲在外征战，做儿子的也跟着在战场上历练一些。”他模仿着父亲和玛依文绉绉的说话颇有些不习惯。
　　“纳图这两年长的大了，每有征战我也把他带在身边。”塞木尔自然明白玛依话里的用意，“一些族里的政事也让他跟着历练些，就像当年父汗带着我一样。将来掌兵、管理我的大帐和各大姓贵族的事，都要交到他的手上，总不能老让我这个老头子操心。我和哥达汗这些人总会老，总会死是不是，可不能让铁由斤家的大旗倒在他的手上。”
　　纳图清晰的听到玛依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笑着点头，“大汗说的是，我们这些妇人可没有想的这么深远。”她环顾了大帐，“大汗和纳图王子住在这里还习惯么？有什么缺的用的，我回去禀告了大阏氏，这就差人送过来。”
　　“有什么不习惯？哥达安答差人给我们备了最好的草料，最好的牛羊肉。咱们马背上的汉子，累了困了就枕着马鞍睡在草地上。睡在这里可像是南朝的皇宫一样了。”塞木尔抚着座椅上的南朝雕花感叹。
　　“南朝皇宫老奴可是没去过，可是这些年我们钦查部和南朝的商人们来往不少。哥达大汗也几次遣人去南朝联络帝都，大汗你这是没去哥达大汗的寝帐里，那里倒装点得像是南朝的宫殿。说起来还真是南朝的人会享受，弄的这些花式、用品连大阏氏也夸赞。”到底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时话多起来显得有些啰嗦，塞木尔却若有所悟的点头。
　　玛依又闲聊了几句，问了些图谷部里老人的情形和纳图平时起居的事，便站起身来躬身道，“老奴在这里胡乱说了这么长时间，只怕大汗也累了。大阏氏还等着老奴回去回话，这就先告辞了。”
　　塞木尔爽朗的笑道，“玛依妈妈说笑了。我们父子还在这里停留些日子，玛依妈妈闲着没事了，也多来坐坐，我可是想替纳图多问些达敏儿这孩子的事。”
　　玛依便站起身来辞了向外走去，塞木尔带着纳图亲自送到帐子门口。
　　纳图真心向玛依行礼道，“多谢大阏氏和玛依妈妈送来的礼物，纳图一定不会辜负。”
　　玛依已经走出去两步，这时回过头若有深意的一笑，“谢谢我们做什么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王子的东西，不过是早送过来几天罢了。”她又向两人还了一礼，转过身去捶了捶腰，慢慢的向营地门口踱去，留下塞木尔和纳图一脸诧异的站在帐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