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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钦查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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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察儿木云敞开皮甲上的铁扣,露出黝黑的胸膛歪坐在草地上,伸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心里不禁烦躁起来。时间是刚过正午,初春的阳光已经很有些毒辣了,背上的汗水蒸发出来又被小牛皮甲闷回去说不出的难受,他侧头看见旁边的奴隶伸手遮着阳光躲在树荫下乘凉,心里就是一股火气蹿上来。他暴躁的挥起马鞭抽在随侍的奴隶脸上,“倒酒,没看酒碗都干了么?”瘦小的奴隶头上挨了一鞭,一个挒斜差点摔倒,忙爬起来提起酒袋把木云面前的两只酒碗都斟满。
这里向南十里就是钦查部的大汗王庭所在,向北不远便是达达部放牧的草场,从小山坡上望下去,那片青郁的草原像是地毯一样伸展开来,一直漫延到无边的视线之外。
清晨钦查部大汗木薛禅哥达便带着木云率领三百名金帐武士出发,来到这里等候图谷部大汗铁由斤塞木尔。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已经在这片小高地旁等了两个多时辰,然而图谷部的人还是没有半个影子。正午的时候阳光已经开始暴烈起来,武士们都解开皮甲露出胸膛,围着几棵小树散坐着喝酒,战马甩着尾巴在旁边吃草,如今酒也快喝光了,木云的心里终于忍不住焦躁起来。
木薛禅哥达瘦削颀长的背影却像铁铸一样立在阳光下。木云端起酒碗跑到哥达身边,递过酒碗,“大汗,喝碗酒解解渴吧。”哥达伸手接过酒碗抿了一口,脸颊上的汗珠滑落下来,他却好像没有知觉似的,只是注视着南方的草原,那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里透出些许阴狠暴戾的神气。
木云站在哥达身边不耐烦的用手指敲击刀鞘,顺着哥达目光的方向张望,“大汗,说不定图谷部吞了达达部也变成拐子狼了。这里离达达部的王庭不过五十里,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没到。”哥达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钦查部的铁骑兵与图谷部的黑狼军再加上鞑金部的金帐军,一直并称是草原上的三大强兵,号称无敌。几十年前,钦查部的大汗木薛禅扎合络率领铁骑兵与图谷部大汗铁由斤纳苏格的黑狼军在腾格原上大败汪古儿人,一直把汪古儿赶回了极东大海之边,使汪古儿人在接下几十年中一蹶不振,再也不敢向西方的大草原踏入一步,这两只强兵从那时起更加名声大震。铁达、哥达兄弟与塞木尔在战场上相识,很是欣赏对方的勇武,相互亲厚结为安答。
到了哥达的嫡长兄木薛禅依马尔接任钦查部汗位后,对同父异母的两位王弟铁达和哥达颇为忌惮,便借故削减二人兵权人口,而后将二人赶出钦查部。那时塞木尔已经接任汗位,接纳了二人,并亲率黑狼军与二人合兵夜袭钦查部王庭。依马尔为人暴躁少谋,凶残好杀,因此不少钦查大将都心向铁达兄弟。黑狼军偷袭时,铁达兄弟高呼一声,钦查带兵大将大都旁观不理,铁达兄弟这才一举夺过了汗位。从此两部更为亲密,时常来往。
木云在哥达的汗兄木薛禅铁达时就是已经是钦查部大将,随着铁达兄弟两任大汗东征西讨作战骁勇,是草原上有名的武士,如今更是统领着铁骑兵左卫一万精兵,向来为哥达倚重。只是战功多了,人不免也有些骄傲起来。如今钦查部是草原上仅次于鞑金部的大部落,连南朝使臣对钦查部也颇为优待,今天在这里苦等两个时辰,还不见图谷部的影子,心里便很有些不忿。
“图谷部下手可真够狠的。”木云也不在意哥达的脸色,咬牙道:“听说达达部的成年男子一个不留,只留了女人和孩子做奴隶。”
“是我的安答。”哥达细长的嘴角抿成锋利的线条。
在他低沉的话音里,一个个黑点依次跃上远方氤氲着热气的地平线,在视线中慢慢汇成一条黑色的铁线,片刻之间已经可以看当先骑士的轮廓。哥达身体一振,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木云扔下酒碗,回头大喝,“上马,整队。”钦查部的武士们正歪斜着四散坐在草地上喝酒,这时却毫不慌乱,镇定的缚紧皮甲翻身上马,无声的整好队列卫护在哥达汗与木云背后,只有马匹不安的喘息踢踏声。
一杆青色的大旗在哥达背后树立起来,迎着风忽啦啦招展开,旗上雄壮的公牛做势奔腾向前,那是钦查部奔牛王旗。哥达汗回头微瞥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远处的那一小队骑兵却来的好快,片刻之间已经在半里之外。也是一队三百人的骑兵,黑甲的武士们任由战马小步奔驰,风里隐约传来马匹的腥气。仿佛应和钦查部的王旗,一杆红底大旗在一名武士手中树起来迎风展开,旗上乌黑色的巨狼露出狰狞的爪牙仿佛要挣脱大旗的束缚向前扑击。
黑甲武士们看到山坡上这一小队人马,骤然加速起来,铁蹄踏得青草与黑土飞溅起来数尺高。冲锋的骑兵队因为速度差异渐渐拉成了锥形,带着铁刃一般的气势迎面扑来。
当先两名武士马速明显比后面的骑队快得多,片刻之间已经脱离主队。日光侧映下,领头的高大骑士端坐在战马上凛然如天神,披散的长发被牛皮绳简单束成马尾,碎发在风中飘散。他身后的旗手坐在马上身材几乎与他一样高,肌肉虬结的臂膀赤祼着,晒得黝黑的皮肤上伏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掌中那杆高大的苍狼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马匹的腥骚之气冲面而来,木云心里没来由的一寒。他一拉战马伸手扣住了马刀,高大的雄驹不安的打了个响鼻踏上几步,把哥达挡在身后。
一只稳定的大手搭在木云肩上,哥达侧马向前越过木云身侧,纵声长呼。他身后三百名钦查武士一齐抽出马刀,敲击皮盾纵声呼喝,高亢的呼喝声激得人浑身血管如同要爆裂一样,连木云也情不自禁拔出马刀加入武士呼喝的行列。
黑甲武士们却沉默着加速,那股静静的压力随着马背起伏在草原上高速推进而来。当先的高大武士猛的在数丈外拉住战马,那匹高大的草原雄驹在全速奔驰之下突然停住脚步,在飞扬的尘土中站立起来暴躁长嘶,它长长的鬃毛迎风飘扬,汗水如血一般在枣红色的皮肤表面闪动光芒。
哥达哈哈大笑跳下战马,转身从奴隶手中捧过一碗马奶酒,大步向前迎去。当先的武士翻身下马随手把马缰扔给后面持旗的年轻武士,满面笑容迎向哥达。木云这才看清,那名高壮的骑士跳下马来身高足过九尺比瘦长的哥达还高了小半个头,宽阔的臂膀如同生铁一般,铺满尘土的脸上绽开豪爽笑容。
哥达在三尺之外站定,伸手拈了马奶酒弹向天空再掸向尘土,再拈了酒水上前一步点在对方眉心,最后双手高举奉向对面的武士。塞木尔伸出双手庄重的接了酒碗,也用手指拈了酒水弹向天空掸向尘土,再点向哥达眉心,然后仰头一口喝干。这是草原上最庄重的迎接贵客的礼节,只有草原上最珍视的朋友才会用这样庄重的礼节奉上第一碗美酒。酒水弹向天空是敬祷天神保佑风调雨顺战无不胜,掸向草地是感谢大地母亲赐与草场丰衣足食,最后点向额心洗去一路风尘恭祝福寿绵长。
“塞木尔,我的安答。”哥达大笑着上前抱住塞木尔,使劲拍打他雄壮的臂膀。“十年了,你还是草原上最雄壮的苍狼。”塞木尔也伸手还抱哥达,“我的安答,你也一样还是公牛一样健壮。”两位主君互相拍打着后背拥抱在一起。
“哥达,来给你看一下我的小崽子纳图。”塞木尔回头招手。
那名持旗的年轻武士早已经跳下战马,他右手一顿把狼旗插入新土,大步上前以右手按左胸低头行礼,“哥达叔父,我是纳图。”
“果然是塞木尔的儿子,长的这么大了。”哥达上下打量着年轻的武士大声赞叹,伸手接过一碗酒递过去,“能喝酒吗?”
纳图毫不犹豫的接过酒碗,大口喝下,“侄儿上战场都不怕,更不怕喝酒。”
年轻的纳图站在哥达面前几乎与哥达一样高,只比他的父亲低了半个头,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草原上风沙磨砺特有的晕红,穿着一件毛皮坎肩,露在外面的双臂肌肉虬结如同钢铁。
“好侄儿,今年十六岁了吧?”哥达忽然促狭的一笑,看着纳图问,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嘲弄,“我的好侄女达敏儿等的你很久了。”纳图还带着一点稚色的脸上忽然有一点忸怩的神气,一时间胀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木薛禅达敏儿是草原上的明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在草原上,十五岁的女孩子是大姑娘了,已经到开始谈婚论嫁的年龄。几年前铁达汗还在世的时候,前来求亲的各大部族使者、王子就几乎踏破了钦查部的金帐大门,可是没有一个青年能入得了铁达汗的眼。
这些年哥达汗继位,达敏儿年龄日长,早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前来提亲的人就更多了,只是哥达汗总是恭敬迎送,好吃好喝的招待,却不置可否。偶而有不满的王族贵胄,面对钦查部的钢刀快马却也只能叹息一声。草原上的王公贵族不免猜测,到底是哪家王子能够采摘草原上最美丽花朵,与钦查部结成姻亲。
只有木云还依稀记得,那一年塞木尔带着族中右贤王、左贤王及亲信贵胄大将们来钦查部作客。那时还是铁达汗在位,感念塞木尔帮助兄弟二人重归钦查部夺得汗位,自然对图谷部上下极是欢迎,因此大宴三天款待图谷部大汗和亲信贵族们。到了第三天晚上的篝火宴上,铁达汗与塞木尔、哥达也已经喝的醉眼朦胧,却歌舞饮宴到了中夜仍然不肯停下。
深夜里,两族的贵族武士们早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有的摇晃着拉起女奴围着篝火跳起舞来,有的席地搂抱着睡过去。
金帐的帘子忽然掀起来,铁达汗的大阏氏特特穆尔走了出来,手上抱着一个穿着雪白貂裘的安静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在母亲怀里打了个哈欠,睁大漆黑的眼睛看着大人们围着篝火跳舞,转眼看到六岁的纳图正和哥达五岁的儿子赫林扭打在一起争抢大巫师的牛骨面具,急得钦查部的大巫师巴颜合里无可耐何的跳脚,不由得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笑起来。
铁达汗看着两个孩子滚倒在地上厮打,哈哈大笑,大步上前把纳图和赫林分开,一手一个拎了起来。两个孩子仍然怒目而视互相够着踢打,谁也不肯退让,只是身小手短都够不着对方,像是两只张牙舞爪的愤怒小猫。女孩子在把小脸儿伏在母亲的怀里,露出两只眼睛好奇的盯着,笑的更开心了。
铁达汗把两个孩子扔到席间,伸出大手拍去纳图和赫林身上的草屑,向女孩儿招手道,“达敏儿,乖女儿,到父汗这里来。”女孩儿顺从的张开两只小手靠上父亲粗壮的臂膀,在铁达汗满是胡须的脸上响亮的亲了一记。铁达用胡须在女孩儿柔嫩的脖子上轻轻的蹭着,刺得女孩儿发痒咯咯的笑起来。
铁达汗伸手拉过纳图,将达敏儿放在纳图身边,指给她看,“这是纳图哥哥。”
达敏儿迟疑了一下,用稚气的声音喊,“纳图哥哥。”
纳图已经六岁了,颇有些知道礼节,他伸手在着皮袄上擦了擦泥污,伸手拉住达敏儿细细的手掌,已经很有小男子汉的模样。达敏儿虽然年纪仍然稚小,却已经生得眉目如画,皮肤尤如羊奶一样,远远望去像是新雪堆砌。塞木尔哈哈大笑,看着两个玩偶一样的孩子并排站着。
“塞木尔,我很喜欢纳图这孩子。我的女儿达敏儿已经四岁了,不如我们做亲家。”铁达汗伸出结实的大手轻轻抚摸纳图头顶,转头看向塞木尔。纳图不耐烦的摆摆头,头顶几根小辫子来回晃动。
“那就让纳图做你的女婿。”塞木尔想了想,大声回答。他站起身来走上前来,弯下腰看着纳图明亮的眼睛,沉声道:“纳图,从今天开始你要护着达敏儿,一辈子不变,你愿意么?”
“愿意。”纳图握着达敏儿的手紧了一紧,随即响亮的回答,清脆的童音仿佛带着一缕阳光穿透夜色,“谁欺负达敏儿,我就用马靴踩烂他的脸,用刀子砍下他的头。”
铁达汗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满意足的看着稚小的女儿,“达敏儿,以后不管纳图是图谷部大汗,还是草原上放马的牧民,你都要守着他,你愿意么?”
幼小的达敏儿尚不懂得这些,求助似的回头看向母亲。见母亲微笑着点头,便张开小嘴奶声奶气的回答,“愿意。”
纳图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孩子气的庄严,伸手将还带着体温的黄金项圈摘下来,戴到达敏儿白皙的脖子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送给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他好像有些害怕说错了,回头看向父亲,“父亲,这样就行了吗?”塞木尔赞许的点头,那是南朝的使节在纳图出生时赠送的礼物,上面刻着纳图的生辰八字。
达敏儿毕竟还年幼,有些无助的看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特特穆尔微笑着上前,伸手从达敏儿腰间解下白玉的生辰牌给纳图系在腰间,替他整了整衣衫,“带着达敏儿,去玩吧。”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大人们的目光中摇摇晃晃慢慢走远,铁达汗默默看着一对稚小的背影,眼神里闪动着全然不似酒醉后的清亮,沉声道,“纳图以后会是草原上最英勇的武士,最强壮的大汗王。对么,塞木尔?”
“是。”塞木尔低声庄重回答,“达敏儿也会是草原上最美丽、最幸福的大阏氏。”
贵族们已经喝的醉倒在草地上,敞开皮衣拥抱着睡在草地上,全然没有听到两位主君的对话,篝火噼哩啪啦泛着火星,哥达端起酒杯一杯一杯喝酒,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了。
下午的时候图谷部的小队人马已经和钦查部的人一起折返回王庭营地,不过五十里的路,这里是钦查部肥沃平坦的草场,自然走的快了。
塞木尔的人马被安排在王庭两百丈外的一处小营地里。纳图踏进帐子的时候,已经有女奴小步跑上前来,低头接过他手里的马鞭。四五个精致的小女奴随后从帐外抬进华贵的漆木大桶,在里面装了热水,便躬身退出帐子。余下两个漂亮女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静悄悄的走上前来,便来解纳图的衣甲。纳图倒有些脸红不习惯。图谷部崇尚俭朴,他虽然是王子却从来没有很多仆人服侍,向来只有一群粗豪的伴当武士围在身边,自然不曾享受这样温软的侍奉,这时便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胀红了脸伸手推开两名女奴,挥挥手要让她们退出去,两名女奴却惶惑的跪伏在地上,倒让纳图有些奇怪。其中一名胆子大些的女奴踌躇半天,便低声颤抖着道,“王子,是我们粗手粗脚侍奉的不好么?”她在地上不停的叩首,“请让奴婢们服侍王子更衣沐浴,不然我们会被抽鞭子的。”纳图无奈,只能呆立着孩子一般任由她们摆弄。
塞木尔的帐子比纳图住的大了一倍不止,地上铺着羊毛的织毯,手工织就的图案花团锦簇。塞木尔也已经沐浴过换上新皮袍,他手里正拿着一柄玉如意把玩,抬头看见纳图走进来,便挥手让他坐了。
纳图端起放在案上的羊奶喝了一口,“父亲,武士们五个人一顶帐子,马已经喂好了,钦查部备了上好的马草和清水。”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下,“儿子来的路上,看到寨子外面有不少钦查部的武士带着武器来回巡逻。”
“我知道,我刚才出去帐子也看到了。” 塞木尔低头仔细的端详着那柄玉如意,皱眉低声道,“我的哥达安答,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纳图倒吃了一惊,钦查部与图谷部向来亲厚,即使是这两年两家汗王亲自走动的少了,却始终不曾少了来往,常有使者带着礼物互通有无,族里的贵族权贵们也都深信钦查部是图谷部最好的朋友,这时听父亲的话里似乎有种不同的意味。
“这帐子倒像是南朝的地方了。”塞木尔随手把玉如意抛在榻上淡淡的道。
纳图从开始住进帐子里便觉得有些别扭,这里的柔软舒适当然是他不曾想过的。父亲如今提起来倒是让他想起来,这里所有的摆设有点像是老洛说的,在南朝房间里摆上了蛮人的刀剑皮毛。
“我早就听说钦查部向往南朝的丰美。王庭虽然在龙骨河北岸,但是南岸的钦查部草场边界外百里便是南朝都护的驻扎地,再往南便是烈云关,钦查部与南朝都护府时常通信。”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钦查部向来是草原上除鞑金部外与南朝交往最多的部族,扼守着草原与南朝通路的主道,征收过路私下交易的南朝商人们过路的费用每年也收入不菲,时间长了连钦查部的生活习惯也开始受到南朝的影响看来不假。
“礼物都准备好了么?”塞木尔问。
“是,儿子让鄂伦把礼物都拿出来准备好了,就等父亲的吩咐了。给哥达叔父、赫林、木云将军、摩陀将军还有各大王庭贵族都有准备,有些准备不足的,都从达达部的战利品里补足了。”
“好。你想的很周到。”塞木尔赞许的点头。铁由斤家向来都是雄纠纠的武士,这个儿子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从小多了一份沉稳细致,他忽然促狭的笑了一笑,“给达敏儿的礼物呢?”
纳图伸手挠挠头,胀红了脸不说话。
塞木尔微微一笑,伸手指着纳图腰间,“一定要把这个戴到达敏儿腰上。”那是一柄黄金打就的带扣,像是一弯新月弯钩,钩首是南朝巧匠打造的狰狞狼头。草原上成年的贵族武士每个人腰间都有一柄带扣,是武士有权配刀的标记,等到大婚之时便由丈夫亲自给正妻系在腰间,一生不得分离。“这次我们是要把达敏儿带回图谷部,为你大婚。”
“父亲。”纳图吃了一惊,“这么急?我的伴当都没带来……”他一时间焦急起来,草原王族的习惯,男女订了亲事之后,年轻男子往往要在女子家住上一年,证明自己的武勇能干这才携同新娘返回大婚。塞木尔这么说竟是要他留在钦查部了。
“我们住半个月就走。”塞木尔挥手沉声道,“带着达敏儿一起走。这几年总有人和我说,钦查部和鞑金部时常有信使往来。”他停了一停,语速变得缓慢沉重,“有鞑金部的贵族说鞑金部的查合答大汗已经数次派了使者送上重礼为灭里台求亲,你在这里,我不放心。”纳图想要插嘴,看见父亲摆了摆手只好住口,“况且,提苏已经回了我们的王庭,虽然我先稳住了他,只怕赤古都和木阿香还压不住他,左贤王占旭尔的部族仍然在回王庭的路上。”塞木尔咬了咬牙,“这次出征达达部,提苏对我这个大汗已经全无敬意,这回我们是非动手不可了。”
像是晴天里突然被一桶冰水当头淋下,纳图浑身冰冷,他看着父亲沉静的眼神,只觉得是那么深远。
“我先前没和你说,是怕你年轻沉不住气。”塞木尔直视着纳图的眼睛,“赤古都性子鲁莽,让他抡刀子还行。所以我让木阿香早做准备,送信给占旭尔带洛布朗家的部族赶回王庭。我们两家合兵,便能轻而易举的压服格布图家。只不过既然来到钦查边界,就得把更大的一件事料理好。我的好安答哥达汗这些年和鞑金部的查合答汗时常来往,再过两年只怕达敏儿做了灭里台的女人了。那时候草原上还有哪个部落能挡得住鞑金部和钦查部的联兵。”
纳图满身冷汗,讷声道,“父亲,哥达叔父不是你的安答么?怎么会和图谷部刀兵相见?”
“安答么?”塞木尔扑哧的一笑,“草原上的部落杀人的时候可以是狮子一样勇猛,要活命的时候也可以是狐狸一样的狡诈,谁不想更大的草场,更多的牛羊,更多的武士?当年我和铁达、哥达兄弟结为安答,可是腾格原一战后,图谷部受创最重,人口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我勉强压服了族中的老贵族,再提拔年轻将军,如今仍然同鞑金部和钦查部实力相差太远。同鞑金部结盟的好处又怎么是安答两个字能比得上的?只不过我看哥达现在还未必拿得定主意,你和达敏儿的婚事办得越早越好。这草原上的事情谁说的准,你是图谷部的王子以后的大汗,这些事总要知道。”
纳图张口还要说话,鄂伦的声音已经在帐子外面响起来,“大汗,哥达大汗的使者请大汗和王子去赴宴,已经等在寨子外面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夜空像是一块暗蓝色的幕布,点点的星光点缀在上面。钦查部王庭营地里的篝火已经连成一片,火星飞舞着跳跃随着青烟飞腾上升,牧民们在营地里的火堆旁奔跑忙碌。
正中间的金顶大帐用华贵的毛皮装饰,钦查部的王旗在夜风中呼啦啦的招展。大帐后五十丈,奴隶们在火把下合力把挑选好的羔羊绑了按翻在木墩上,用牛角小刀麻利的割断喉咙放血。赤膊的奴隶握着小刀沿放过血的羔羊肚腹划开长长的切口,雪亮的薄刃顺着皮下游走,迅速的左右掀开剥去羊皮露出雪白净肉,在掏空的羊腹里塞满香料缝好,然后用三尺长的铁钎穿了,再用巴掌大的刷子蘸了酱料在表皮涂满,两个人抬着一头穿好的整羊小跑着送到金帐前的火堆中间架好。
在大帐周围是十堆篝火,此刻已经火已经被烧的旺盛起来,一排排的烤架早已经支好在火堆上,奴隶们赤着肘奔跑着在火堆间穿梭,把新送来的整羊架在烤架上不停的翻动。他们黝黑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精瘦矫健的身体上细密的汗珠映着火光在夜晚的寒气中蒸腾。火舌吞吐着舔食在雪白的羊肉上,随着奴隶翻动羊身,整只羔羊慢慢变成泛着油光的金黄色,浓厚的油汁混合着酱料滴打在火堆上,香气随着火堆的烟气弥漫在初春清冷的草原上。
塞木尔带着纳图进入大帐的时候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大帐里灯火通明,映得纳图眼前一花。钦查部的汗帐宽阔的足以容纳数百人,两侧长案背后各是一排铜架油灯,产自南朝的琉璃灯罩里酥油灯火苗闪动,脚下是由南朝运来的织锦地毯,上面不知名的手织南朝花簇在火光映衬下格外艳丽。
钦查部王公贵族们早已经等候在大帐中,哥达汗从金帐尽头的黄金椅上起身大步迎上前来握住塞木尔的手,“塞木尔安答,今晚为你和纳图洗尘。”他已经换了崭新的黑色貂皮大氅,细软的皮毛在灯光下泛起柔润的光泽,腰间是一掌宽的镶玉皮带,上面挂刀的黄金带扣如今空着。哥达身后的木云换上了简单的羊皮小袄,也不挎刀。
哥达汗一手拉住塞木尔一手拉了纳图在黄金椅前的小桌后盘腿坐了。精致的小桌后早已经铺好了绵软的羊皮垫子,小桌上摆满酒碗,碧色的酒清澈见底在酒碗里晃悠,泛着阵阵冲鼻的香气。
纳图一眼望过去,除了十几名图谷部的大汗护卫站在他和塞木尔身后,帐子里的钦查部贵族有四五十人,并没有一个武士带刀,这时都分列在两旁落座。塞木尔笑着向鄂伦挥了挥手,“你们也都解了刀子,坐下去喝酒。”
哥达大声击掌,奴隶们小跑着把新烤的羔羊抬进大帐,在大帐中间的空地上架着五块半人高的砧板,奴隶们就着砧板挥起锋刃,刀光飞旋在泛着金黄油光的烤羊身上,薄薄的肉片飞快的被片下放在盘中,等候的女奴早就接过盘子顶在头上依次摆在贵族们案上。当先那个挥刀的奴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身材精干神情庄重,缓慢挥刀把第一个羊头颊上的肉片成丝绸般的薄片在盘子里铺好,然后把羊头放在正中,高高的举过头顶膝行来到塞木尔案前奉上。
哥达汗高举酒碗,“今天,我的好安答图谷部的大汗塞木尔来我们钦查部作客,这碗酒恭祝塞木尔安答弓马快利。”他转过头双手把酒碗捧给塞木尔,塞木尔站起身来接过酒碗,大声道,“草原上最烈的烧酒敬给最勇猛的武士,请钦查部的勇士们和我一起喝了这碗酒,我们图谷部永远是钦查部最亲的兄弟。”他仰头当先大口喝下烈酒,然后从腰间抽出切肉的小刀把羊顶心的一块肉小心片下,放在小盘里献给哥达。
贵族们和图谷部的武士们都仰头喝干碗里的酒。辛辣的热气顺着喉咙直冲下去,烧得人心头火热,帐子里片刻间变得热络起来。这时帐子外面的歌舞声已经响起来,图谷部的骑兵们已经和钦查部的牧民在篝火前痛饮歌舞。透过敞开的金帐大门望出去,篝火映得钦查部数百间大帐中间亮如白昼,烈酒的香味混合着烤羊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钦查部的姑娘掀起了马步裙,围着火堆在战士的歌声和马头琴声中欢快舞蹈,映得脸颊通红。
哥达汗微笑着再次击掌,十几名矫健的姑娘小步跑进金帐,在鼓乐声中起舞。草原上的姑娘的舞姿带着一种格外的英气,她们眼神清澈,腰身被巴掌宽的腰带束紧,腰腹曲线起伏如早春的远山,脚上的鹿皮小靴在鼓点声中飞旋踢踏,轻盈的像是草原上迅捷的小鹿。几轮酒过去,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图谷部的武士们和钦查部的贵族在歌舞声中相互搂抱着敬酒。
纳图和木云连喝了几碗酒,却还清醒,转头望去钦查部的前大阏氏特特穆尔坐在侧席上,头戴镶银的高冠眼神沉静。纳图依然还记得十年前她柔软温暖的手把达敏儿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不由得低头看向腰间白玉的生辰牌,那块白玉牌在十年摩挲中变得莹润发亮如同要透明一般。
高瘦的青年就坐在哥达身旁,脸色略泛青白,一双臂膀却孔武有力,看上去长相与哥达颇有些相似。哥达伸手拉了高瘦青年向塞木尔笑道,“塞木尔安答,这是我的儿子赫林,十年不见还认得出来么?”
塞木尔和钦查部的大将贵胄们喝了不少酒,回头见到高瘦的赫林便笑道,“赫林长的这么大了。”赫林满面笑容,端起酒碗,“请伯父喝了这碗酒,草原无敌。”塞木尔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向席间招了招手,随侍的格日楞连忙抛下酒碗,从身后抱起一个长盒。他喝的有些多了,总算摇摇晃晃的跑步上前把盒子递到塞木尔手上。
塞木尔掀开长盒,一柄带鞘短刃静静的躺在锦缎上。塞木尔伸手拿了刀拔出鞘来,扑面的寒气随着刀刃脱鞘而出,刀光映得人眼前一花,帐子里的赞叹声立刻响成一片。在惊羡声中,塞木尔短刀平挥,金碗的碗底无声跌落在厚重的织锦地毯上。
赫林身为钦查部的王子,自然见过无数的利刃,这时脸色也有些变了。塞木尔反手把刀插入鞘中,仔细的将刀连鞘系在赫林腰间,“最好的刀配最好的武士,希望赫林侄儿以后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赫林轻轻抚摸刀鞘,体味着利刃束缚在刀鞘中蠢蠢欲动的凶猛,只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不住跳动。
塞木尔转身向哥达笑道,“怎么不见我的好侄女达敏儿?”
哥达脸上倒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我们早上出去迎接安答的时候,我就差人吩咐达敏儿在营地等着,谁知道她竟然带人出去打猎,到现在还没回到营地。”他侧头似乎无意的瞄了一眼特特穆尔,钦查部的前大阏氏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巍然坐在侧席上。
“谁说我没回来?”清脆娇嫩的声音像是一道利刃劈碎迷醉的香气迎面而来,一个矫健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如同一抹阳光映亮了整个大帐。纳图脑中轰的一响,只觉得心头有一头小鹿忽然间蛮横的撞进来了。
达敏儿已经十五岁了,腰上束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脚上踏着鹿皮的小马靴,颇显得有几分英气。这个年龄的女孩儿的美丽正像百合一样绽开,她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在熊熊火光中泛着红晕,晶莹的眼睛如同星辰一般眩目。
女孩儿昂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快步走上前来,抛下手中的马鞭,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一碗美酒,轻盈的拜了拜,发辫上的银色铃铛随着精致的下颌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塞木尔叔父,欢迎你到钦查部做客,恭祝叔父福寿绵长。”女孩子的声音清脆爽朗。
塞木尔大口饮下美酒,伸手搀起达敏儿上下的打量,然后满意的点头,回头向哥达赞叹道,“达敏儿真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孩儿。”
女孩子却似乎对塞木尔上下的打量不太满意。她嘟了嘟嫩红的嘴唇,转身快步跑到特特穆尔的席上,伸手抱住母亲手臂坐下,四顾席间时看见塞木尔身旁那个高大的少年正在看向她,便尤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恶狠狠呲牙瞪了一眼,然后心满意足的看着少年眼神慌乱的躲闪。
“这个女孩子被我宠坏了。”哥达汗遗憾的摇头。塞木尔虽然已经几年没有见到达敏儿,却早已经听到草原上传闻,钦查部的达敏儿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百合也是带刺的玫瑰,这时再见到,却愈加的对这个女孩子感到满意。
“安答,达敏儿也长大了,这次我把纳图小崽子也带来了。就是想带着达敏儿一块回去图谷部,以后我们两部那就是亲上加亲。”塞木尔指着纳图对哥达说。
“达敏儿才十五岁,只是这个孩子性子激烈,难以驯服。这些年也不少草原上的王公贵族来提婚,十个倒有九个被她用鞭子抽出去。”哥达转动着手里的酒碗缓缓的说。
“十五岁不小了。”塞木尔冷笑道,“草原上很多女孩子十四五岁便已经有了儿女了。先大汗铁达安答在世的时候,便约定十年之期,我们来的也不算早了。”
哥达汗端着酒碗看向席间,这时候歌女们早已经退下,席间的两部贵族武士们早已经喝的东倒西歪,还在吵嚷着拼酒,吵杂成一团。只有木云仍然端坐在木案后,小口的抿着酒看向主座。
“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当初汗兄在位时虽然给两个孩子交换了生辰,却未正式订亲。按照故老的规矩,还要正式行个订婚的礼节,只怕要安答和纳图侄儿在钦查部多留些几天。两天后就是我们钦查人的白缰节,也可以顺道把两个孩子的订婚礼节行了。”
塞木尔暗暗松了一口气,倒觉得似乎比自己先前想的容易了,便点头道:“这个自然,那就等订婚礼成之后,我们一同回图谷部。”
“谁说我要嫁了?”女孩子在侧席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却一直支着耳朵留意主座的动静,这时忍不住坐直身子撇嘴大声说,“我是木薛禅家的女儿,自己的婚事就要自己做主。我要嫁就嫁顶天立地的英雄,你行么?”
她的脸上带着促狭的表情,嘟起鲜嫩的唇歪头挑衅似的看向纳图。那一瞬间清亮逼人的眼神让纳图目眩神迷,不由挺起胸膛大声回答,“为什么不行?我们铁由斤家个个都是草原上最强壮的英雄。你就是只雌豹子,也把你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