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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塞木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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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们腾空又落下,扑打着争抢口中的血食,食腐大鸟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口吞咽红白血肉,填饱饥饿已久的肚腹。被火烧裂的战旗在风中翻飞,死去的战士张大双眼,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扶住旗杆,他的血肉却已经成了乌鸦们争抢的美味。倒伏的尸体散落在鲜嫩的草地上,新血与嫩绿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艳丽。死尸中间间或有痛苦呻吟声,不远处被火焚烧的帐篷下传来孩子清脆的哭声。
穿皮甲的武士们纵马奔过战场,随手挥下长刀,清脆斩断叫喊声。新泼的鲜血在阳光中飞溅,恣意浇灌武士们的宣泄。
达达部主君的部众是达达部族最大的一支,有将近一万名精壮战士,再加上女人老幼。这个春天他们游牧至这片龙骨河北岸最肥活的草场,其他的达达部人也会陆续追随着主君部众而来,而到夏季时候他们会沿着龙骨河,再向下游东方游牧。
如今龙骨河北岸中游的草场已经被图谷部霸占,他们只能沿河向下,好在这片肥沃的草场还在达达部的手中。达达部的牧民向来强悍,因为争夺草场与图谷部主君的部族冲突了几次,竟然未分胜负。但是图谷部人多势众,右贤王格布图提苏家和主君铁由斤塞木尔合兵一处,便有了三万精壮战士,远非达达部主君的一万人能抵敌,因此辗转向龙骨河中下游游牧,以防备图谷部大举进攻。但是达达部若能在这片朔方原上站住脚,待其他几部合兵,也未始不能与图谷部一战。
达达部数万人的王庭在清晨的时候还笼罩在青色的暮霭中,缕缕青烟升起在营地里的帐篷间。年青女奴们躬身小跑着把新挤的羊奶用木桶端进大帐,伺候主君和他的新阏氏起床。
武士们穿着羊皮的小袄,忙着把马具搬到自己的马匹旁。早饭后,他们就要把马群和羊群赶出到两里外的草场去放牧。这些武士并未身着皮甲,上阵的时候他们是勇猛的战士,在平时他们只是普通的贫苦牧民。
彤红的朝阳猛的跃上山脊,把一片金辉洒向达达部的营地,阳光已经有了些许的暖意。跟随而来的,是那声沉闷悠长的号角。忙碌着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霍然抬起头,在阳光对面的山坡上,大片乌云般的阴影覆盖了草地。
黑色的潮水忽然崩裂般从山坡上倾斜而下,图谷部骑兵挥舞着马刀呼号着冲锋。
谁也不知道这些图谷人怎么会在夜里无声无息的摸近了达达部驻地半里之内。大地仿佛都在震颤,铁蹄掀起片片新泥,踏碎新草上的露珠,图谷部的骑兵前锋片刻之间已经突进达达部营地。
当先的图谷部战士带马掠过时,挥刀劈落第一颗人头,血仿佛泉水激射在空中。无头的躯体旋转着倒下,把黑甲骑士们所有杀意激发的无法抑制。
达达部的牧民大多刚刚钻出帐篷,赤裸胸膛手提长刀,便被奔驰而过的骏马踏倒。女人们哭喊着乱成一团,在帐篷中间狂乱奔逃。达达部主君提着刀刚钻出大帐,便被一名图谷部骑兵迎面劈倒,这名骑兵看也没看带马踏进大帐挥刀砍杀。
屠杀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纳图合身扑上,奋力一刀把达达部一名武士钉在地上,然后看着他大口的喷吐着血沫,最后茫然的张开双眼瞪视着天空。他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溅满了鲜血,一身的汗水被清晨微寒一激有些发冷。
纳图回头四顾,身后的几名伴当武士正在战场上翻捡尸体,遇到未断气的便补上一刀。武士们的杀意已经迸发,到处有穿皮甲的武士或步行或骑马,四处追杀达达部的族人。
纳图一脚把扑到达达部女人身上的一名武士踢翻。那名武士暴跳着翻身跳起拾起地上的马刀。那是一名右贤王格布图提苏家的武士,转眼看到纳图冰冷的眼神和他身后的几名伴当,忿忿的一口口水吐在地上转身扑向下一个帐篷。
“父亲……”马蹄声在身后响起,纳图拔起长刀转身迎向图谷部的大汗铁由斤塞木尔。
塞木尔默然端坐在战马上,鲜血正从他手中□□的刀锋上滑落在青嫩的草叶。在他身后,三百名黑甲骑兵沉默的跟在主君身后,只有战马踢踏着脚步从鼻孔中喷出尺许长的白气。
“男人一个不留,女人孩子留做奴隶。”塞木尔忽的举起□□凌空振落鲜血,纵声长呼。武士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清晨厮杀的倦意被带血的呼喊一扫而尽。
“父亲。”纳图黝黑的脸膛胀得通红,看着武士们欢呼着纵马四散而去。
“这是你的第一次大战。”塞木尔提马向前,高大的红马甩着头在主人的驱使下小步向前,滚滚的热气从战马身上蒸腾起来,逼得纳图后退几步,他仰起头倔强的看向塞木尔。
塞木尔却没有理他,一拨战马向达达部后营去了。纳图咬了咬牙,翻身上马。
“父亲,那些只是孩子和女人。他们不会挥刀,不会杀人。战士的刀,是用来屠杀没有力量的人么?”他固执的跟在塞木尔马后大声说。
“但是他们会吃掉粮食。”塞木尔并不回头。“这草原上有多少人口?”
“人口?”纳图疑惑看了父亲一眼,“不知道,我们图谷部有四万精壮战士,算上女人孩子老人,总有十几万人只多不少。”
“我也不知道。”塞木尔回头看看纳图,“南朝的使者来到我的大帐对我说,这草原上有人口四、五百万。”
纳图拍马赶上父亲,与塞木尔并肩而行,“这么多人?”
“我们去达达部的王帐。”塞木尔伸掌在红马脖颈上轻轻拍了一巴掌,高大的战马小步奔驰起来。纳图怔了一下,只好不甘的催马紧随在后。
纳图伸手掀起门帘的时候,一股冲鼻的血腥混杂着毛皮的臭气扑面而来。女人妖娆素白的身体沾着污血倒在皮裘上,空茫的眼睛仰望着大帐顶上吊下的一盏油灯。图谷部骑兵纵马闯入大帐时,这个美丽的女人正慌张的从羊毛毯子里爬出来,身上仍然保留着激情的温度,便被冰冷的马蹄踏断了柔软的背脊。
“南朝的使者对我说,我们这个草原上有几百个部落,大的有几十万部众,小的只有几千人。”塞木尔抬起手臂,随侍的奴隶连忙小跑着上去帮他解开紧绑的皮甲。他沉默的看着武士们把地上的死尸拖出去,
纳图沉闷的在大案旁边坐了。说是大案只不过是几块厚木板钉在一起的一条长桌,上面铺了硝制过的小羊皮。他看着奴隶弓着腰从外面端来酒肉,摆放在案上,将锋利的小刀插在新煮的羊肉上。
塞木尔端起银碗,仰头喝干里面的马奶酒,对传令的武士大声命令:“叫赤古都。”
片刻之后,高壮的汉子手提着马刀大步跨进大帐,身上的黑皮甲沾满血污。他咧开嘴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大汗,孩子们已经把达达部的牛羊群、马匹看好了。”他伸出舌头舔着牙,“达达部的女人们还真是漂亮,孩子们闷的久了,賞他们几个吧。”他顿了顿,“可惜了帐子里这个娘们儿,本来听说达达部的新阏氏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想献给大汗,结果给塔八图这个兔崽子的马踩断了背。老子要狠狠的抽他几鞭子。”他啰里啰嗦的嘴上说着,一屁股坐在纳图对面。
纳图皱了皱眉,刚要开口,便被赤古都打断。“纳图,你杀了几个达达人?”他伸手抓了羊肉,塞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问。
“三个。”纳图闷闷的喝了一口酒,他满脑子都是达达武士吐着血沫仰望天空的空茫眼神。
“提苏呢?”塞木尔问。
“老狗钻到达达女人堆里去了。”赤古都呸的一口水吐在地上,抓起酒碗喝了一口,“冲锋的时候他的五千名武士始终吊在老子屁股后面。抢女人抢牛羊的时候他倒冲在我们前头,这会儿估计裤带都提不上了。”
“住口。”塞木尔皱了皱眉。赤古都是他心爱的部将,从小就在帐子里伺候他,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性命。有一次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嚼烂了肉干喂到他嘴里,自己喝马尿把剩下的水给他喝,就这样硬是挨了百里的路带他回到图谷部。塞木尔继承了大可汗位之后便将他脱了奴隶籍,赐姓哲斤,赏给人口奴隶,现在是黑狼军里的千户长,也算是出入得汗帐的大将了,只是粗豪的性格却始终改不了。
赤古都是家奴出身,早就熟悉了塞木尔的性格,被喝止了也不在意,只腆着脸哈哈一笑,拿小刀自己割了羊肉佐着马奶酒大口吃喝。
纳图却心里一震。格布图提苏是图谷部的右贤王,世代的大贵族,与塞木耳的父亲便是从小一起玩耍的安答。图谷部里除了铁由斤家,便数提苏部族最为强盛,现在有着一万人的精壮武士。如今资格老了,出入金帐不跪,身份贵重远在其他贵族将军之上。
提苏的部族向来与王庭部众分开放牧,这次也只是应邀前来一起攻掠达达部。冲锋的时候,格布图家的武士们便远远跟在铁由金家的武士后面,只等达达部的抵抗完全瓦解才冲入战场抢夺战利品。
塞木尔转头看向纳图,“我们图谷部也只是这几百个部落里面稍大一点的。”
“我知道。”纳图伸手抓了一块羊肉,用小刀慢慢的切开筋骨,“像钦查部和鞑金部都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父亲的安答哥达汗就是钦查部的大汗。”
“钦查部和鞑金部都是几十万的部众,当然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可是说是大汗,这草原上又有哪一个大汗能号令草原,就是自己族内的那些长老、贵胄又有多少人是听大汗的。我们草原人凭的还不是一股蛮勇,靠的是快马长刀养活自己的族人。”
“我们的部众四处游牧,不也养活了这许多人口?”纳图闷闷的说。
“可是我们还能养活更多人口吗?”塞木尔把肉送进口中,在羊皮上蹭了蹭小刀。“我们坐在这里吃着达达部的羊肉,喝着达达部的马奶酒,是因为我们的刀够利马够快人够多。趁达达部几部部众还没有赶到先下手,若是达达部几部人马合兵,如果不召回左贤王洛布朗占旭儿的部族,只怕现在还胜负不可知。南朝的使者对我说,达达部主君向在外游牧的几部族人发了王旗,要在这朔方原上合兵,再沿密云山脚绕到我们北方,偷袭我们的王庭。”
“那个南朝人怎么知道我们草原这么多事。”赤古都把嘴里的羊肉吞下去,抬起头来撇嘴,“我不喜欢他,一身肥肉白嫩的像个娘们儿,走几步路就要瘫倒的样子。”
纳图点头疑惑,“那个南朝使者总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他代表南朝都护府赐给我黄金十锭、白银千两,册封图谷部为镇守使。条件就是我们要屠了达达部,为南朝洗刷达达部暗地里几次劫掠了南朝商队的耻辱。”塞木尔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金牌当的一声扔在案上,纯金的牌子在油灯下闪着昏黄的光芒。
“为了这个?”纳图忽的站起身来胀红了脸。“我们灭了达达部?几万人啊!”
赤古都倒是蛮不在乎,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的说:“镇守使不镇守使我可不希罕,草原上的镇守使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达达部凭什么占着上好的草场?”
“就是这个道理。” 塞木尔用力拍案,“南朝人当然没存着什么好心。我们草原人越是相互攻杀,他们便省了心力,躲在烈云关的高墙后面安心喝酒。”
“知道还来?”纳图年轻的额头上爆起青筋,“一早上光是我的伴当就有两个死在达达人的刀下。”
“坐下。”塞木尔低声喝道,“想听故事么?我们草原人自己的故事。”
纳图只觉得一口闷气无处可发,重重的坐在木墩上,端起酒碗大口喝干,辛辣的马奶酒冲下喉咙,好像肚腹都燃烧起来。
赤古都拍了拍肚皮站起身,伸伸舌头笑道:“我可不要听故事了,跟着大汗从小就听大汗讲,耳朵都磨出茧了。”
“你坐下。”塞木尔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大汗的威严,“我不是要和你们说抢牛羊夺女人的故事,是我们草原上的生与死。”
赤古都为难的捋了捋头发,却无法抗拒大汗的威严,只好不情愿的坐下。
“南朝的人说我们是蛮族,整天就是上马提刀杀人,下马喝酒歌舞,不通礼仪,不晓人事。不开心拔出刀子就见生死,开心喝醉酒就枕着草地披着星星月亮睡觉。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草原人一开始就是这样么?”
“不然怎么样?”赤古都不自在的扭动着身体嘟囔,“我从小就是奴隶崽子,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从小只知道护着大汗、放马杀人,日子照样过的快活。”
“你如今也是出入汗帐的大将,总也要知道这草原上的事,不然以后怎么统兵作战。”塞木尔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们这一片金瀚草原方圆不知有多少里,极西之处就是龙骨河与易北河的发源之处唐兀古山,一年四季冰雪不融,去过的人从来没有能活着回来的。沿着龙骨河与易北河之间,是龙骨河北最肥沃的草场。只是这片草原却是冬天多夏天少,一年倒有半年草木枯黄,无法耕种。两条大河自西向东不知多少里,传说极东之处便是大海。龙骨河南岸再六百里,就是南朝的烈云关,数百年以来除了南朝商队和使节,再少有人出入。南朝人把我们看成是蛮族,与禽兽没什么两样,因此驻扎了重兵,扼守山口。我们这片草原再往北过了易北河便是密云大山,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因此我们几百万草原人,便困守在这片草原上,看着老天的脸色吃饭。”
“遇到雨水充沛的年景,大家就到处放牧,遇到连着几年的寒冬大雪或是干旱,要么草原上的大雪就要埋了人要么水也喝不上,一个小部落少说要死上小半的人口牛羊。”
“我听说南朝的人都耕种粮食。”纳图忽然说,“上次南朝的商客老洛到我们族中来,说南朝的人口不知道多过我们多少倍,却少有饿死人口的。”
纳图想起去年南朝的商客老洛来到图谷部,老洛是个老跑商道的了,如果没有大雪,每年就出烈云关给各部的族长贵胄们运送来南朝的金银珠宝茶叶,再加上象牙瓷器,换走草原上的毛皮骏马,因此极受各大部落首领的欢迎。
老洛为人也极活络,一些小玩意儿常常当作礼物送给草原上的王孙贵族。图谷部虽然不算是这草原上极大的部落,却也不小,因此几回来往老洛也与负责接待的年轻王子纳图算是混的熟了。
老洛长的干瘦,常年在外行商晒的人黝黑,眼睛里闪动着南朝特有的精明。只不过为人倒颇有些豪气,几碗马奶酒喝下去,就挥舞牛角小刀敲着酒碗唱些纳图听不懂的南朝歌,纳图只觉得那歌声透着像南朝绸缎一样的柔润软糯,也别有一番情调,只不过在老洛的破锣嗓子里唱出来多少有些煞了风景,便笑他说,“老洛,你这是有心事。”
“想家了呗。”老洛叹了口气,“这一出来就是几个月,每次一出门大老婆小老婆就堵在门口哭,说是指不定哪趟商路就要了我这条老命。我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再跑两趟钱赚的足了,也就不跑了。回家抱着老婆看着儿子过日子。”
“那有什么意思呢?”纳图笑他,“男人不就是要行走万里么?没走的没去的地方都要去一去。”
“你个蛮子懂什么?”老洛的酒有些喝多了,后劲上来舌头都有点发直,撇着嘴全然忘了礼数,纳图倒也不在意,“南朝哪像你们草原上这么贫苦,年年饿死人。南朝人口是你们百倍,到处都是稻香水田、白米满地,楼台殿宇、美人含笑,草原上的金帐比起南朝的楼宇那就叫屎坑。你要是去了南朝还管什么男人行走万里,叫你躺在酒楼窑子里醉死不想出来,要不是……”老洛忽然住了口,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变得有些失落,低下头端起酒碗默默的喝酒不再说话了。
纳图自然不信老洛说的什么白米满地这样吹牛的话,却颇把稻香水田、白米满地这几句放在了心里。这时父亲听到父亲说草原上的事,便忽然想起了老洛的话。
塞木尔赞许的点点头,似乎对纳图和南朝商客交谈的事颇为赞赏,“我们草原上土地贫瘠,我曾托老洛捎来南朝的粮食种子,想着在草原上耕种,大家就不用逐草而生,人人都能吃饱饭,只不过最好的种子在我们最肥沃的土地上也根本种不活。我们这片草原只能生长一些杂草黑麦,给牛羊牲畜吃。”
“最好的土地都在南朝,能种地就能放马。”赤古都无所谓的笑道,“大汗你带我们打进烈云关,不就都是我们的么?”
草原上有无数人想过去南朝牧马,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认真考虑过。武士们都看不上南朝军官们配着细细的长剑,身上穿了厚重的金属鳞甲,却仍然眼神里透着躲闪懦弱,可是一想到烈云关十丈高的巨石城墙,城垛上无数的箭楼里闪着寒芒的弓箭,就不得不恨恨的骂南朝人躲在乌龟壳后面。
“打进去?”塞木尔啪的一巴掌拍在赤古都后脑上,“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图谷部一共有四万精壮男子,上马都是战士,可是这里面有多少人听你赤古都的?又有多少人听我塞木尔这个大汗的?”
纳图听得心里一沉,图谷部虽说有四万武士,可是铁由金家的武士却只有两万人,再加上几万妇孺。右贤王提苏部虽说是图谷部里第二大的部族,可是人口武士已经不比铁由金家少。左贤王洛布朗占旭儿家有八千名武士,再加上其他几个小的部族,几家分别在图谷部的几处草场上游牧,每年开春便聚到一起召开大会,平时遇事就靠飞马报信一起与其他部落争战。
“我这个大汗,说是大汗,可是今天早上你们也看到了,提苏的武士躲在我们铁由金家武士后面,等到厮杀完了,再来一起收割牛羊女人。开战前我严令提苏的武士一起冲锋,可还不是一样,只要提苏一个眼神,这些武士就敢蔑视大汗的命令。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塞木尔的眼神刀锋一般扫过赤古都和纳图的脸,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却都说不出话。
“那你们为什么挥着刀子冲在阵前?”
“儿子是铁由斤家的男子汉。”纳图想了想大声回答,“铁由斤家的儿子不怕死。”
“嘿嘿,我是从小侍候大汗长大的,铁由斤家的奴隶崽子,当然要跟在大汗的马后。”
“不错。”塞木尔击掌,“提苏家的武士都是他族落里的牧民,和铁由斤家的武士没有区别,要靠着主家,大家一起抢夺草场,对抗其他部落,才能放马牧羊,才能扛过去寒冬干旱,养活家小。你赤古都是我的奴隶崽子出身,你纳图是铁由斤家的儿子,去帮提苏杀人,能捞到什么好处么?”
“提苏老早就有不服我的心,可是我不怪他。这草原的上大汗们,从来都是凭的刀子够利、人够多。他资格既老,部众又多,自然也想尝尝做大汗王的滋味。”他的声音微微顿了一顿,缓缓的道:“从前图谷部的大可汗也不是一定就出在我们铁由斤家的。”
“父亲。”纳图大吃一惊,从他记事起祖父就是图谷部的大汗王,祖父病逝后,父亲接替汗位,在纳图的心里图谷部的大汗王向来便是铁由斤家的,草原上也人人知道。
“最早祖宗定下规矩每一年春天右贤王左贤王和其他大贵族都来觐见大汗王,你们知道是为了什么?”塞木尔看着纳图和赤古都问。
纳图愣了一下,每一年春天图谷部的右贤王和左贤王及大贵族们都率领着本部的人马部众与铁由斤家合牧一个月,各部族清点牲畜人口数量,也都向大汗王行礼献上头一年收成中的一部分,各部牧民们合在一起唱歌跳舞,似乎已经成了在记忆里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很早的时候,草原上的规矩并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每三年一次各部春天的大会叫做选汗大会,各大部落内部的贵族们齐聚到一起,推举出部落大汗,带领部落放牧、与别的部落争战。这样每三年轮换下去。所以以前格布图家也不是没出过大汗王。”
纳图的身躯微微一僵,只觉得一股冷汗从背后渗了出来,嗓子里却像是火烤一样的干燥。
“可是时间长了,总有人不甘心只做三年的大汗王,总有人觉得自己的人马多了、刀子多了,为什么要听一个别的部落族长指手画脚?”
“那我们铁由斤家……”纳图呐声问,他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们铁由斤家自然就是图谷部中人马最多,刀子最多的一个。”塞木尔盯着纳图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我的祖父铁由斤纳苏格做大汗王的时候,是草原上第一勇武的战士,他凭着三万武士和他的武勇压服了各部,自此图谷部大汗王的大纛便一直在我们铁由斤家几十年。可是腾格原上和汪古儿部的一场大战,虽然惨胜,却也让我们铁由斤家的精壮男子损失了大半,大可汗的位子传到我的手上我们的人口都一直也恢复不了。”
纳图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自然听过汪古儿人和图谷部、钦查部在腾格原上的一场大战。牧民们口中的腾格原大战,自然是纳图的祖父英勇如天神,率领图谷部武士与钦查部大汗王合兵,在腾格原上杀的汪古儿武士丢刀弃马,跪地求饶。图谷部的王子塞木尔与在战场上与钦查部的王子木薛禅家的铁达、哥达兄弟相识,结成了安答,少年英雄们在父汗们的带领下大胜汪古儿部,最后剩余的汪古儿鬼崽子逃回了草原极东大海边,再也不敢向西边的龙骨河沿岸草场看上一眼。部落里上了年岁的老牧民不少是当年的武士,提到那场大战,却往往沉默不语,要么转过身去抹着眼角走开。
“赤古都,你参加过那场大战,是你把你的大汗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你来说。”塞木尔看着低头的赤古都。
“是。”赤古都的声音有些生涩,这个铁铸一般的粗豪武士声音竟然有点颤抖了,他狠狠的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那次我们去抄汪古儿的后路,却半路中了埋伏,大汗背上腿上中了箭,是我背着大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走了两天两夜,才摸回了营地。老汗王以为大汗已经死了,正在帐子里喝闷酒,准备召集武士和汪古儿拼命。可惜我们带出去的两千名武士一个也没回来。”
“不错,后来不到两天的工夫,汪古儿人就摸到我们营地。一场大战下来,我们的武士几乎死了一半,汪古儿人还是漫山遍野的涌来。提苏部的骑兵晚到了一天。”塞木尔顿了一顿,眼角有一丝微光闪动,“加入了大战,还是抵不住汪古儿部的进攻,那个时候父汗才明白,我们和钦查部分头进攻约定在腾格原合兵与汪古儿决战,可是我们突进的太快,迎面撞上了汪古儿的主力,但是钦查部还被汪古儿的另一股部族缠着。到了第二天的头上,双方还在相持不下。钦查部的铁骑兵终于击溃了另一部汪古儿人,赶到战场。铁骑兵与铁由金家的武士发起最后的冲锋,终于冲垮了汪古儿的阵角,父亲一箭射落汪古儿人的头领古朵,才取得惨胜。汪古儿那次大伤元气,精壮男子死了大半,这才退回极东,这些年再也没有进犯草原。可是我们图谷部人口却再也没有赶上过钦查部。”
“怎么没听过草原上的其他部落一起和汪古儿开战?”纳图沉默了一会,疑惑的问。
“嘿嘿。”赤古都干笑一声,不屑的说,“其他部落?汪古儿部要来抢占草原,过了腾格原最肥美的就是图谷部的草场,向南就是钦查部的草场,其他部落谁来管闲事。要是汪古儿部把我们灭了,他们趁机来抢我们的女人羊群还差不多。”
塞木尔提起壶给赤古都添上酒,“你这个家伙头脑简单,满脑子女人牛羊,这句话可说对了。当时我的父汗和钦查部的木薛禅扎合络大汗都曾派遣使者到各部去求援。我们请求龙骨河南岸十部联盟从下游渡河袭击汪古儿人的后部,可是十部的头领却说,你们钦查部和图谷部有草原上最好的武士,十部的头领正在病中不能带兵出征。其他部落更是置之不理,却都暗地里召集部众,只怕我们一败,他们便要来趁火打劫,抢夺牛羊马匹。我们甚至派使者去烈云关,请求南朝准许晋侯派重甲骑兵出关。可是一直过了三四个月,我们的使者还在等着南朝帝都回复,这场大战早就打完了。南朝人可是巴不得我们杀的尸横遍野。”
纳图只觉得胸口一腔怒气无处可发,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南朝人说我们草原人是蛮子,其实说的也并没有错。”塞木尔沉声道,“我们草原人不知道礼节,不认识亲疏,只认刀子只认蛮勇。这么大的草原就能养活这么多人,人一多了天气一坏,那就要从别人嘴里抢吃的,自己才能活下去,要有足够的精壮男子和别的部落拼刀子,就要去抢的部落的牛羊女人。”
“大家团结在一起,去抢南朝人的金银粮食不好么?”纳图恨恨的道。
“所以我说,我们草原上最大的仇敌不是干旱酷寒不是什么汪古儿人,也不是其他部落。而是我们自己每个人。大家都想着杀自己草原上的兄弟,抢兄弟的牛羊女人,就是部落同族里面也一样,每一位大汗都时时提防着自己的右贤王左贤王指挥武士割了自己的头,这样能强大么?”寨木尔慢慢的抿了一口酒。
大帐的门帘一掀,透进来的一抹阳光刺得纳图眼睛一花,塔八图挎着刀跑进来,“大汗,提苏老王爷过来了,要见大汗。”
“让他进来吧。”塞木尔沉声道。
格布图提苏的身材已经颇有些肥胖,挺着肚子嘴里咬着烟锅,在几名扈从武士的簇拥下进了大帐。他黑黝黝的脸上布满皱纹,上唇的短须微微有些焦黄,一双黑豆似的小眼却闪动着光芒。提苏慢悠悠的进了大帐,微微一躬身算是行了个礼,随即一屁股坐在右手边的一张椅子里,几名武士站在他身后。
“提苏叔父,这次屠灭达达部,还要多谢叔父的武士们帮忙。”塞木尔招了招手,塔八图倒了一碗马奶酒不情不愿的捧给了提苏。
提苏接了马奶酒放在桌上,一边拿着烟锅在靴帮子上敲打一边说,“大汗的王旗到了,提苏怎么敢不从。只不过这次孩子们也不少伤亡,正在休息整顿。”
“我们铁由斤家的武士冲在前面,伤亡更多。你们家的武士抢东西倒跑在前面。”赤古都胀红了脸怒气往上冲。
提苏斜觑着他噗呲一笑,露出给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赤古都,不是我仗着年老说你。咱们都是伺候大汗的人,大汗的令旗一指咱们哪个敢不挥刀上去。”他举起烟锅指了指自己肥大的脑袋,“只不过打仗除了武勇还要用脑子。你举着刀子带人尽往刀子多的地方冲,白白牺牲了多少大汗的勇士?达达部大部分人都还没准备,我们从两侧包抄,再合兵汗帐,这才是南朝人说的用兵之法。”
赤古都怒气冲冲的哼了一声,想要争辩,却被塞木尔狠狠的瞪了一眼,只好气哼哼的住嘴。
“叔父说的是,这些用兵的法子,赤古都还要学着些。这次叔父带着武士奔驰了数百里来与我合兵,确实辛苦。”
“大汗夸我,那是我的荣耀。”提苏伸手从身后扈从手里接了烟草叶子,一边搓碎了往倒空了的烟锅里塞一边说,“当年老汗王带着我们冲锋陷阵,哪一次我提苏落在后面?现在你塞木尔做了大汗,提苏照样不含糊。如今虽说我年龄大了,这回还是亲手砍翻了两个达达部的年轻汉子。”
“提苏叔父年轻时候就是草原上有名的武士,现在更是老当益壮。”塞木尔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提苏也长长的喝了一口酒。
“大汗。”提苏敲着火石把烟锅点上,吸了一口这才吐着烟雾说,“这回我的武士们扔了牛羊让女人和奴隶在家放牧,死伤了千把人,铁由金家的武士也伤了不少,总算是替大汗灭了达达部,出了达达部和铁由金家争夺草场这口气。我看孩子们总也要犒赏一下,大汗说呢?”
“提苏老王爷。”纳图忍不住道,“我们铁由斤家还在清扫达达部的抵抗,你的武士不早就在外面抢占了不少女人牛羊?”
“纳图这话说的不对。”提苏看了一眼纳图,“虽然你是王子,有些话我老头子还是要大着胆子说上两句。我提苏是守规矩的人,这草原上向来是大汗分配战利品,孩子们就是抢了女人牛羊,那也得乖乖的交给大汗处置,手底下的人哪个敢乱来,我一刀砍了他的头。”他鼓起腮帮子用力吸烟锅,侧头看着塞木尔不再说话,刺鼻的烟草味在帐子弥漫起来。
“叔父说的是。”塞木尔挥手制止纳图,“那就按草原上的规矩办,战利品里我十份里取一份,余下的叔父取走一半,自行决定怎么分给你族里的人。不过,我取的这一份里,拿出来两成算是奖励叔父的武勇,你看怎么样?”
“大汗这么说怎么成?”提苏倒像是吃了一惊的样子,“大汗的令旗一指,就是没有战利品,我提苏也得拍马给大汗卖命。要我说……”他停顿了一下,拍手道,“大汗取的十一,那是万万不能动的,不然我死了也不敢去见老汗王。这规矩不能坏。”
塞木尔却摇摇头,沉声道,“提苏叔父不必客气。我塞木尔说了就这么定了,草原上的汉子吐出去的唾沫就是铁钉,不能吞回去。叔父不来帐子里说这事,我也要差人请叔父过来商议。”
提苏抖了抖皮袍,心满意足的站起身来行礼,“那就多谢大汗,提苏这条老命就交给大汗,有事就请大汗差遣。要说塞木尔大汗从小就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重的,跟着大汗办事就是爽利。”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就要辞出去。
“叔父请坐一下。”塞木尔道,“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叔父照料。”
提苏诧异的看了一眼塞木尔,只好又坐下来,心里有些懊悔是不是刚才的话说的有些过了,不知道塞木尔还有什么难缠的事。
“这朔方原向南大半天路程就是钦查部的金帐所在。我和哥达安答也有几年没见过了,想带着纳图顺路去拜会一下,明天天亮就出发。赤古都行事鲁莽我不放心,这里就交给叔父照看,押着达达部的战利品回我们营地,等我回到营地再同叔父饮酒。”
“这种小事包在我老头子身上。”提苏吐出一口烟如释重负,把胸口拍的啪啪作响,“我提苏就是喝的马奶酒多了几年,这点子事包管替大汗照料的妥妥当当,这些牛羊女人少不了一根毛。大汗还有什么吩咐么?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辞。”
“打了一天的仗,叔父请先去休息。”塞木尔笑道。
“大汗。”提苏前脚一出帐子,赤古都就终于忍不住了,“你分给他这么多,还让这条老狗押着战利品,不是让狐狸看着鸡圈么?”
“坐下。”塞木尔瞪了他一眼,“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父亲,赤古都说的有道理。”纳图也说,他刚才几乎看到了提苏眼角里流出掩饰不住的窃喜。
“纳图,你和鄂伦明天带三百名武士和我一起去钦查部。我刚才已经派人出发给哥达安答送信。”塞木尔又向赤古都道,“赤古都,你带着我们的武士和提苏一起回营地。路上有什么事都听提苏的,不许争吵。”
“听提苏的?”赤古都脑门上的青筋崩得一跳一跳的。
“只有一样。”塞木尔仰头一口喝干碗里的马奶酒,“替我看住这条老狗,等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里忽然透出刀锋一般的寒意,赤古都的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