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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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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唐若棘坐着回唐门的马车离开了。陆煌从圣墓山轻功一路追到了明教的最边缘。
唐若棘挥着手臂笑着和他告别:“写信给我!阿煌!”在陆煌的身影化成了一个小黑点再看不见了之后,才转过了身抱住膝盖团成一团抽抽噎噎。
千山万水,巴蜀和塞外,就是他们不可平的山与海。
距离遥远,书信要很久才能递到,但是他们还是从未断过来往的信笺。
唐若棘来信道,他在唐门修习了天罗诡道心法,虽然最初的根基练的是惊羽诀,但是现在天罗的进境还不错。
陆煌的实力已经远超同期师兄弟,按照教主的意思,很快就要擢升护法。
唐若棘欣慰不已,在信中道:照这个速度,等我回去那时候,是不是就能叫你陆教主啦?
信件渐渐堆叠,时序几度流转。陆煌将唐若棘的信都珍而重之地收在一个匣子里,最后挂上了那人送的同心锁。
来信道: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相思过苦。
回信道:提及相思,便想到你。相思不苦。
墨笔钩划间,那恍如冰雪凿成的青年拂去了肩上长年不化的落雪,写给对方的尽是不可思议的温柔。
陆煌已经从少年,长成了强大无匹、沉稳冷静的男人,只是不知道唐若棘又长成了哪般模样。
那一日,他单膝跪下,恭敬垂首举起双臂,从教主手中接过圣火令。
他将接任教主的消息鸿雁传书传达给唐若棘,信尾落笔处,添了一句盼归。
回信道:将归。
展信见字,陆煌终于微笑。
(十)
唐若棘失约了。连人带信,杳无音讯了两年。
(十一)
“指使你的人,是鸱枭么?”陆煌施力捏紧了唐若棘削尖的下巴,迫使他正视自己,“是鸱枭胁迫你?”
“陆教主,你是以为天底下除了他一个便再没有旁人心术不正了么?还是你一定要为我找个理由呢?”
唐若棘嘲讽一笑,“我在唐家堡学的是毒,陆煌,是我心术不正,是我心魔作祟。”
陆煌一瞬不瞬,目光几乎要结出冰棱刺透他的心脏。唐若棘感受得到那份绝望和恨意,交杂在一起的□□和血,就像无法分割的爱意和杀意。
眼前光影一闪,唐若棘眨了眨眼,有血顺着睫毛淌进眼里。
明教扇了他一掌,尖锐的手甲划过他的脸,留下几道贯穿整张面孔的血痕。
不算很疼,只不过是会留疤,唐若棘愣愣躺着,陆煌从他身上起来漠然走出牢房,他光裸着身子有些冷地发起颤。伤处没有太多知觉,脸上也好,已经被使用到钝感的下身也好,都没有……都没有那一处难过。
他抬起手,缓缓覆盖上心脏。
唐若棘醒来时,身上已经干爽了许多,想来是有人清理过。
他转了转眼睛,发现照看他的人偏巧还没走,于是微笑着低低地出声道了句谢。
“想不到派来了位姑娘……”
那明教姑娘高鼻深目,性子也是塞外游牧民族的剽悍,当即冷笑一声,“当然是姑娘,大男人来做什么,来长见识?”
噎得唐若棘哑然失笑。
这姑娘叫沙夏,是教中的圣医。
为唐若棘处理了伤口之后,又将他全身检查了一遍,越查眉皱得越深。
“你两手腕和两边的脚腕的旧伤,是被动过刑?”
“这伤不像自残,并且不是为了致死,伤你的人只是为了折磨你,是寻仇?”
他沉默不答,视线微微闪烁地投向沙夏身后无人之处。
“你带着这伤,如何还能用弩?怎么敢来刺杀教主?”
唐若棘轻轻一笑,“如你所见,我和他……关系复杂。”
沙夏的目光果然转为了鄙夷。
“姑娘……有一事相求。”唐若棘拉住沙夏背后拖曳的长纱,“能否请你免将这旧伤上报你们教主那里呢?”
沙夏凌厉地一挑眉,由是他松了手苦笑,“我和陆煌……从前曾有过一段不短的交情,但早已过去了,现在我成了他的阶下囚,也不想节外生枝,求个痛快,一了百了。”
说罢轻松了许多,笑意里也淡去了几分苦涩,迎上沙夏审视的目光。
“姑娘修习医术,应当看得出我这手翻不出什么风浪,根本碰不到你们教主。”
“我若说了,怎样?”
“恐怕我会继续阴魂不散,和他纠缠到不死不休。”
“那我若不说,你又怎样?”
“求仁得仁。”
他一双眸子甚是明亮,说这话时露出个沙夏不明其意的笑,眼中亮起了满池星光。
(十二)
唐若棘此次被擒之前,明教边境处已有几番教众与反明叛军的交战,阵势未成气候,很快便被镇压。像是某种试探,随着时间推移,叛军的规模和实力渐次提升,野心指向明教腹地,终于到了引起明教总旗注目的程度。直到边境一片普通牧民居住的绿洲遭到血洗,叛军与明教间走到了最势如水火的一步。
叛军幕后的势力,陆煌始终怀疑与鸱枭有关——他接任教主之后,不甘心的鸱枭试图谋叛,却在还未动手前就败露而畏罪叛逃了。论武学造诣鸱枭早已不是陆煌的对手,但鸱枭其人阴险歹毒,加上有个极其刁钻的一技之长,他的暗尘弥散。旁人的潜行状态维持一定时间后就会现身,而鸱枭则不同,可以始终隐匿气息,直到找到合适的机会伺机一击致命。鸱枭从来都不适合做一个刀客,而适合去做专门的杀手活计。只可惜并没有足够的线索支撑陆煌的怀疑。
叛军并不是孤军作战,敌营之中亦有别的江湖门派弟子作为助力,多是些被驱逐的弃徒,高手寥寥。
呈报上来的记录中提及到敌军中的唐门弩兵时,从前陆煌从未细想。
黄昏,陆煌裹着他珍藏的木匣子离开了大光明殿。
明教地大人稀,陆煌生长在此处,有很多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熟知于心。他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升起一堆火。
木匣的封口处,静静挂着唐若棘予他的同心锁。
他将锁打开,匣子里是厚厚一沓他珍而重之的书信。
唐若棘小时候很怕疼,摔一小跤就叫疼,被蜥蜴咬了也叫疼,陆煌拍拍他的头也要装腔作势地叫疼。
可第一面见到的时候却没哭也没叫,惴惴不安地像只担心不会被捡回去的小流浪猫似的望着他。
包扎伤口的时候终于回归本性哭成泪人,陆煌虽然没有前人经验参考,但头脑天生地灵活,面不改色地指着帐篷外:“看小猫。”
趁唐若棘一扭头,迅雷不及掩耳地扎紧绷带,小唐门回过神来,惊天动地的大哭声响亮地划破明教的夜空。
唐若棘说,我真的怕疼。为什么堡里的师兄们都不怕呢?
陆煌说,长大了就不怕了。
唐若棘说,长大了还怕呢?
陆煌说,那还有我。
我会保护你。
唐若棘亲近小动物,后来他们就一起捉到了一只小刺猬,起了个名字叫刺球。唐若棘说,他的名字难写又难念,好多玩伴都会把棘认成刺,就会叫他刺刺。所以他给刺猬起了这个名字。陆煌听着,有一下没一下捋过他的马尾,怎么都联想不到坚硬的刺或是荆棘,只觉得触感柔软,从掌心一路柔柔地搔进心里。
小刺猬一开始认生,在唐若棘手里浑身炸起刺,起初扎得唐若棘眼泪汪汪地喊疼,后来还是咬着唇瓣鼓着腮帮不怕死地去抚摸这倔强的小东西。
陆煌不喜欢带刺的东西,只例行公事地喂食,和包扎唐若棘时不时被突然炸毛的刺猬扎破的小手。
“不是怕疼么?”他忍不住问。
“偶尔也可以忍……”唐门眨着水做的眼睛,“但还是很疼啦呜呜呜你别问啦,被关心会更忍不住想哭……”
“这么全副武装的小东西,如果有一天愿意为我收起全身的刺,我就会觉得很幸福,那是它爱我呀。”唐若棘捧着小刺猬,笑得很满足。
陆煌记得那小刺猬最后不知所踪,唐若棘找了很久,有一天煞白着脸回来,再也没有提过。
再之后,就是鸱枭出手重伤了唐若棘。那时的出血量和唐若棘几度昏迷的样子,让陆煌想都不敢想他究竟有多痛。
他也痛,痛得快要难以呼吸了,从不堪回顾的回忆,到半点不由人的现在。
陆煌拿起那些信,手指将信纸的边缘攥得皱成一团。
一封一封,将信投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