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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十三)

      我会保护你。
      唐若棘奄奄一息地侧躺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的重影,耳边似真似幻响起陆煌的声音。身上的衣服早被之前的鞭刑破坏成褴褛的布条,遮蔽不了遍布全身的酷刑痕迹。旧的伤已经结成褐色的血痂,新的伤又摞在蚯蚓似的痂印之上,冒着汩汩的新鲜的血。他的脖颈上被掐出了大片的青紫,手腕和脚踝都被扭断,像个垃圾般被丢在这一方无窗的斗室里,困住一个废人甚至不需要镣铐。
      被鸱枭用各种手段刑求时,他并没有呼痛,鸱枭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只是在他身上暂且转嫁着对陆煌的恨意,仿佛虐待唐若棘就像是把陆煌践踏在了脚下一样。那么他的咬牙顽抗,也便相当于是代表陆煌做出的不屑姿态。
      喉间仍有窒息的阻滞感,让他想起鸱枭握着他脆弱的颈子把他提起来时混杂着愤恨和期待的表情,“我不会让你这么早死。我要等有一天,把你带到那狼崽子面前,折磨你,凌辱你,杀了你,再奸你的尸,让他亲眼看着!我要从里到外毁了他的一切!”
      他折断唐若棘的手脚,撕裂他的伤口和身体,让惧痛的唐门一遍遍温习灭顶的疼痛,掰开他死咬的牙关,只为逼他痛到哀号惨叫。
      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在冰冷的地上,连咬断舌根的力量都没有。
      他很想念陆煌,所有这样的时刻,他都是靠着陆煌的幻觉、靠着能重逢的一个执念,苦苦撑了过来。可总会有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再也见不到陆煌了。
      即使能有一天,他作为鸱枭的人质与陆煌再见,也不过是给陆煌徒增牵绊。他是为了能够有实力和陆煌并肩作战才回到唐门,他决不愿一辈子被笼罩在鸱枭的阴影下,一次又一次做陆煌的绊脚石。
      传说人有来世,带着信物入了轮回,能与约定的人再相见。
      他陷入梦境,梦里自己站在挂着白灯笼的石桥上,一步三回头,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金钥匙。

      “想不到你们这位犯人断手断脚,还能想到吞金自杀。”
      “这死法极其痛苦,吞金自尽的人,不是死于金属的毒性,而是因为金属压迫肠腹不能排出,生生受疼痛折磨而死……好在发现得及时,取出了他吞下去的金块,还救得回来。只这一把钥匙吗? ”
      原来连死都是件难以如愿的事。唐若棘早在被剖开肠肚取出钥匙之后就半昏半醒,在上下眼睑间的一缝里隐隐约约瞥见床边的钥匙,那钥匙刚被取出,上面血水淋漓,他竭尽全力,想要朝那方向伸出手去,最后还是在不舍和不甘里再次陷入了昏迷。
      陆煌语气凌厉地问他,钥匙呢?
      他想了又想,最后轻轻松松地道出了玩笑一般的事实,我吞了,你信么?
      陆煌必不会信。唐若棘也并不期望会得到什么疼惜,他只是觉得说出来,心里暂时好受了些;说一句无关紧要的真话,也能对陆煌少点愧疚。
      那是他最后的宝物,确实遗失在了暗无天日的两年里。

      烧光了信,陆煌又拿起了木匣,丢进火里。
      继而把同心锁捧进手心时,有一段格外久的停顿。
      转瞬又对自己的心软感到嘲讽,也不知是在为了什么在乎,明明连另一把钥匙都已经被主人随性地丢弃。
      作茧自缚,那便烧了这茧。同心锁被决然地抛进火里。
      火舌一舔,登时大盛,将所有脆弱的爱字谏言卷作灰烬。
      陆煌静坐至半夜,直到火中烧无可烧,只有同心锁还顽固地躺在一滩灰烬里,锁上的字都被纸张的余烬覆盖。
      他独身返回,少顷,来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明教四月时节罕见的第一场细雨。

      (十四)

      “我听说你们唐门的天罗诡道心法,专攻用毒。”
      为唐若棘看诊几次,沙夏犹未放下戒备,字里字外仍是试探。
      唐若棘正在绑头发,发饰咬在嘴边模糊地笑笑,“我全身上下已被搜过几遍了,这几天你也探过了,我能不能带毒暗算你们教主,你心中应该是有答案的。”
      他回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沙夏,“你对陆煌如此忠心,竟然没有杀我。”
      沙夏一脸冷漠,“杀你做什么?”
      唐若棘诚恳道:“嗯……清君侧?”
      他又道:“几次我已经感到你的杀意了,但你终究没有下手。”
      “你们唐门精通暗杀,有一百种法子逃过别人的眼睛,你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信。但没有教主圣命,我不可能擅作主张。就算我再认为你可疑,也不可能做什么。”
      唐若棘手肘撑在膝上拖着腮,闻言眯起眼,“贵教上下都这么忠心耿耿么?还是陆煌对你别有意义呢?”
      “教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教主,我现在还是只配给宾客献舞敬酒的奴婢。教主他强大、可靠、威严、神圣、凛然不可侵犯,教主他——”沙夏正沉浸于赞颂教主,一瞥见唐若棘还未扣紧的衣领边若隐若现的红痕,到嘴边的话顿时全卡住了。
      唐若棘却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出言讥嘲,只是微笑着静静听着,眼里亮亮的,几分欣慰,几分怅然。
      沙夏鬼使神差地问:“你不恨教主么?”
      唐若棘没有回答。
      “既然不是因为恨,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教主,为什么刺杀他?”
      “所有可以用恨来回答的问题也都可以用爱来解释,”唐若棘淡淡道,“爱与恨,本不过是彼此的另一面,有什么分别。”
      “你会因为爱去杀一个人?”沙夏不可置信。
      “姑娘,你忘了我是坏人了,”唐若棘笑的时候眼角勾人地上挑,多情又薄情的样子,“杀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杀才需要。”
      “可教主不是无关的人,他是你的故人。”沙夏痛心道,“教主他从没有提过杀你,即使被你背叛和伤害。你问我为什么不暗地里对你动手,因为我知道就算你果真十恶不赦,取你一命,也伤教主七分。”
      “他不愿你死。”沙夏认真道。
      唐若棘想说什么,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又没有说。

      次日是四月初三,沙夏带来消息,教主指名唐若棘免枷入大光明殿。

      (十五)

      大光明殿圣坛,陆煌在辉煌的座椅上等待。
      门开,唐若棘还是那身严实的唐门燕云衣裳,踏过大殿中央柔软的毛毯,一步步从容走来。
      所有人都被摒退了,偌大的圣殿中只留下他们二人独处。唐若棘到他十尺外停步,别有深意地调笑道:“这可是你们明教最不可玷污的圣殿……”
      陆煌静静审视他,面无表情。
      唐若棘耸肩,“原来不是需要我服侍吗?”

      僵滞的氛围里,陆煌开了口,“见到你之后,我思考了很久,如何与过去一刀两断。”
      唐若棘的嘴唇一抖,不动声色地竭力支持住了身体才没有摇晃。
      “你教会了我。”陆煌的口吻听不出悲欢喜怒,甚至不像在对他说。

      唐若棘听懂了,“你在怪我丢掉了约定的钥匙么?”
      他不知道陆煌遗弃了什么,但他知道,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西。
      酝酿了许久,唐门才心平气和道:“前尘种种,早当一一斩断。”
      他笔直站着,最后问了一遍,“陆教主再没有别的想问的了么?”
      声线清越,在空旷的大殿里荡起一波回音。陆煌依然冰冷而倨傲地架腿而坐,吝于给他一句回应。

      唐若棘凝出一个黯然的笑来,一撩衣摆,屈膝一跪,低敛眉眼,如信徒一般虔诚地捧起陆煌翘起的一边小腿,心跳犹如滂沱大雨,杂乱湿泞而苦涩。他无限眷恋地将唇碰触上明教靴上的金线,仿佛那是印在倾慕之人唇边的亲吻,带着不可言说的伤感,即使那一人毫不知情。
      陆煌没有给他过多的感怀时间,靴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考量着他表情中短暂的脆弱。
      唐若棘回视他,目光迷离而驯顺,如同寒枝自己攀折了自己的风骨,微笑得柔美而空无一物。
      “败俘唐若棘随教主驱役。”

      陆煌将他从地上拖起,揽过他的腰强硬地吻他,咬噬他违心献媚的唇。谁也没有闭上眼,陆煌的眼睛清明冷静,唐若棘微张着眼,恐怕是这吻太冷,想要沉沦,却无法自欺欺人。
      胸膛紧紧相贴,各有隐瞒的两颗心却遥隔天涯海角。
      这是几天来,陆煌对他唯一一次,最无限接近于温柔的施舍,让他几乎忘记隔断他们的斑驳岁月,恍然变回那个任性委屈的孩子,可以不用强忍泪意,可以放声哭泣然后被他的阿煌沉稳地拥抱。
      心门加上一万道锁,也会被放不下的回忆打碎。唐若棘不敢眨一下眼,生怕让谁看见有水珠滚下来。
      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迷失在回忆里的眼陡然睁大——前一秒正回想着那些细水长流的陪伴,那些交颈而卧的夜晚,想起陆煌熟睡的呼吸吹在他温热的耳边——
      下一秒,匕首比回忆更加残酷而坚决,从背后插进他的胸腔。并无颤抖,一没至底。
      他的喉中滚动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圆睁的眼中片刻的迷茫随着眸光的转暗而一同渐渐熄灭,慢慢垂下的眼中没有怨恨,反而三分宽慰七分如释重负。
      仿佛是要谈笑着道一句,料到了,陆教主。直如他回到明教与陆煌狭路相逢的第一面。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下手。
      他心中提不起责怪和怨愤,而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遇时给自己包伤口的陆煌。耐着性子,不嫌自己吵闹和麻烦,对待小孩子的大哭大闹,聪敏地骗他看小猫。他从此慢慢认识了这个叫陆煌的保护者,温柔,但不迁就;不苟言笑,但并不冷酷。
      可这利刃穿心的痛,又如何是一个吻就能骗他忘记的?
      血腥味,陆煌最后尝到的是满口的血腥气,缠绵的唇瓣离开,唐若棘扣合牙关压抑着咳喘,不断有血沫从嘴角渗出,他却不知在为了什么微笑,缓缓地抚摩上陆煌的颌边,“就当作……是你的好心……”他一说话便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异常刺眼。
      “可是……还是……疼。”
      他很慢很慢地,眨落了一滴泪。
      像是一颗火星,滴在陆煌心上,直至此刻,他才想起了什么,而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
      并不是只有唐若棘欺骗了他。
      ——长大了就不怕了。
      长大了也还是会疼。
      血从唐门背后汩汩流出,如同肉眼可见的生命流逝,唐若棘逐渐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而整个人挂靠在他身上,向下滑落。他放开了匕首反抱住唐门,心里一片空茫,有短暂的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怀中的人如何处置,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想要去捂那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染了满满两手粘稠的殷红。
      ——那还有我。
      “唐……若棘……”最后一次,他呼唤这个名字,血气还未散尽,唇齿间尽是苦涩。
      ——我会保护你。
      俗世的誓言到头来,除却遗忘,便是死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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