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闺梦里：放春归去》苏蔷薇

13、树下再见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
　　这世上，变得最快的是人心，流得最快的是时间。
　　仿佛是一个眨眼间，我在这山清水秀间安然生活的时光竟如指间的沙，轻轻辗转着，就漏过了两年。
　　康熙三十七年的隆冬，就这样在华山的漫天风雪中来到了。

　　黄昏。屋外有风刮过，还有雪的声音，簌簌的落下。
　　不用想，便知道外面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是如何的静默与寂寥。
　　我一个人坐在百媚千娇阁一楼的地上，背倚着高高的书架，正专注的读着《吕览》。
　　师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有时候虽是表面上看着嘻嘻哈哈为老不尊，实际上心如明镜，能一眼看破这世间很多让我们执迷不悟的事。
　　而且，我也是在这阁内的一楼读书读得多了才发现，有很多书是师父自己所记录或评述的，为此我曾惊叹不已的追问过师父，这才知道他老人家年轻时曾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我愈发的啧啧称奇了——这世上果然是有天才的存在的……虽然天才不是我……
　　此时的我和霜霜，对于“无路可通百媚阁”的事已经释然了，因为我们已经学会了自己足点湖心，轻掠而来。只不过没有师兄和师父那样高的修为，往往会沾湿了鞋袜。
　　而百媚千娇阁的第二层，我亦上去过了。
　　那是间神兵阁。中间尽数供奉着师父多年来搜集而来的数十把名兵，左右两边则摆着各门派的招式详记以及破解之法——那些都是师父当年独挑天下众多豪杰所累积而来的成果。
　　而十岁的我，虽然学到了不少新的知识，但在武学上的修为仍停留在基本功阶段——除了轻功小入门道外，其他具体的招式甚至兵器的运用，师父都还不肯教给我。他说习武，先要有扎实的基本功，将来才能融会贯通。同时，他也要让我磨练心性，戒骄戒躁。我初时不满，但后来也的确是没有办法，心知自己有浮躁的毛病，只好花更多功夫来改正。

　　而这几年来，我却一次家都没有回过。

　　康熙三十五年时，我初到华山，自是无需那么快便归家。
　　康熙三十六年时，本来阿玛说着过年要接我回去，我却因华山有事而耽搁了，现如今是康熙三十七年的春节要到了，我自己也颇为想念家人，所以一早就和师父打好招呼，今年要回家过年。

　　——回家的话……应该就会去宫里吧？
　　那么……大概会遇见那个人吧……
　　我合上书，放任思绪飘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八阿哥胤禩是越发的得康熙宠爱了。
　　那一年，他掌正蓝旗大营，随御驾亲征，才十五岁，却端得勇敢潇洒。逆风扬鞭，剑指狂沙，在战场上勇冠三军。
　　那一年，康熙特地题诗赞他：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随侍晨昏依帐殿，焦劳情事尔应知。
　　他该是如何的马上风光呢？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坐在窗前恍惚着，我想象不出来，有那样容貌气韵的俊秀少年，在大漠上又是如何的英姿飒爽。总以为……他该是煮酒论诗，持梅赏雪，望竹吹箫，风雅无边的才是呵。
　　现如今他是把风流都占尽了，那么多年后的那些羞辱与难堪，他又该如何接受？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明明知道他日后结局惨淡，偏在康熙称赞他时那样喜上眉梢；明明在千里之外的华山，却要为他欢歌抚瑟，把那首诗抄了又抄，吟了又吟；明明告诉自己对他不应有意，却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分明上心，不肯忘却……
　　——我这是怎么了啊！
　　缓缓的闭上眼睛，我从未觉得酸涩疲惫如此强烈地侵入我心间。
　　“师姐？你怎么了？倦了么？”霜霜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我无谓的一笑，道：“没。就是看着看着有些乏了。”我把书往身边一摊，道：“霜霜看完了么？”
　　“师姐……”霜霜并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仔细打量着我的神色，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什么时候和我这么生分了。”我抿唇一笑，拉过她的手。
　　霜霜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师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一愣，想了想，答道：“我有。只是现在不知该如何和霜霜说。等有一天，我自己心里有了计较，再告诉霜霜好么？”
　　霜霜见我答的干脆，也扬眉一笑，道：“好。师姐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罢！只是，需要别人帮你分担的，切莫自己扛了。无论喜忧，无论深浅，只要你肯说，霜霜定会认真的听的。”
　　我望着她认真的双眸，心下一热，道：“我知道……”
　　——然而，那个时候我曾质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却是到了很多年后，才隐隐有了答案……

　　三日后的晌午。趁着冬阳和煦，山里没有要落雪的预兆，师父让苏寒沐送我和佳琪下山。
　　阿玛的车早几天就已在山脚下候着了，接了我和佳琪，就马不停蹄的奔向北京。
　　两年多来，再次踏上这条官道，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我心里的感觉与当初又有了不同。
　　——人都是在长大的。这话我不得不承认。从当初离家到现在，夜深人静时，我也会审视自己的成长。
　　从前我就觉得，人的思想是有阶段性的，我们成长的历程，就是不断的在塑造自身人格的完整。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因此，每个人才有着截然不同的灵魂及个性。
　　来到清朝十年，早些年在宫里以幼儿之眼看尽宫内的繁华，后来又来到华山，方寸之间读书学识，我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某些改变，也承认自己曾经的很多想法确有幼稚。
　　只是……师父说的很多道理。我依旧斟不破。
　　师父便说我太小。等年岁大了，自然便会了悟了。
　　可他哪里知道，若算上我在现代的年纪，我如今都是快奔三十的人了啊。
　　是真的因为目光短浅，还不曾“见多”，所以不能真的“识广”么？

　　在这样的思来想去，和马车的颠簸中，我和佳琪，又一次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额驸府。

　　我回府后的热闹，自不必说。
　　几年不见，阿玛和额娘见到我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我转来转去的看，生怕是错过了这几年来我的点滴变化。最后，是阿玛轻轻感叹了一句：“晞儿，你果然长大了些。”
　　我抿唇一笑，不答。只是满目感激的望着阿玛——我知道，我的成长全长在他给予我的土壤。是他的宽厚与豁达，容纳了我的骄纵与任性。
　　说到底，是他用爱，包容了我的自私。

　　大哥与阑赫的个头又高了几分，大哥依旧是从容斯文的模样，阑赫虽是活泼，却也不似从前般放纵了。至于阑央，她出来见我时，眼里已带了几分大家闺秀的娟丽，我笑着说：央央可是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以后怕是要出落成个大美人。
　　她笑着害羞，却不发一言的抱紧我。我环着她稚嫩的双肩，低低的叹息——如果我的生命一直可以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那么央央的呢？她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么？
　　我回家没几天，家里便开始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了。
　　府里的孩子们玩的上了天，我也难得的撒起疯来，爬树、翻墙、甚至偷厨房的东西吃——都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无法无天的日子。
　　扫尘、贴福字、守岁、吃饺子，我在家算是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年。
　　本想着过完年后，要好好在家修养一段日子，却没想到阿玛初二的时候就告诉我，姑姑宜妃已经知道我回府了，要我过两天就去宫里住上一段时间。
　　她说是太久没见我了，想得慌。
　　乍闻又要进宫，面对那些曾经熟悉却又各自长大的阿哥们，我心底半分兴奋，半分惊慌。
　　可到底还是收拾妥当的去了。

　　我踏在紫禁城内曾经熟悉的卵石路上，看着沿途葱郁的佳木、精心布置的石景、争奇斗艳的各式花草，忍不住感叹道——这儿的景色精美是精美，却少了华山的那一抹写意。
　　不过，天下之景各有佳处，我也不妨存了欣赏之心，笑着看去。
　　“咦？”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前边领路的是姑姑宜妃宫里的小太监，见我停住了，也赶紧刹住问道：“格格怎么了？”
　　“那儿……”我望着不远处的洞门，不确定的问道：“请问公公，前面的……可是绛雪轩？”
　　那领路的小太监顺着我看的地方仔细瞧去，半晌后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就是绛雪轩！”
　　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吩咐道：“佳琪，你和这位公公先在这候一会，我自己过去看看就回来。”
　　“格格……”那小太监面有难色：“这怕是不太好吧……宜主子说了，要奴才快着些接格格回去……”
　　“我过去看看而已，不碍事。”我淡淡瞟了眼佳琪，那丫头会意的从身上掏出一点碎银来，递到那小太监手上道：“麻烦公公就和佳琪一块儿在这等着我们家格格吧！”
　　那小太监果然允了。
　　我扬眉一笑，懒得再看小太监虚伪的笑脸，快走了几步，向着绛雪轩行去。
　　——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我深深的叹息着。自从被胤禩带到这里看烟花后，我就不曾再来看过这里。可是这个地方却是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屡屡挥之不去。
　　白日里的绛雪轩显得优雅而沉静。轩前的琉璃花坛内，那五株海棠树尚在沉睡中，在寂静中等待着春暖花开。
　　我忽然间有些寂寞了。
　　淡淡叹了口气，我踏进绛雪轩。满园梅花开得正傲人，那幽寂的气息却一点点的透了出来。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我看着那些梅花，竟有些叹息：“植在这里，倒是轻就了这些梅花，开得这么好啊……”
　　“格格在怜惜这些梅花么？”一个淡淡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心道真是不长进了，有人在身后居然都没听出来？！
　　我匆匆回过头去，却是呼吸一窒！
　　是他！
　　满园白梅间，是胤禩正静静的站着，他长高了，却依旧是显得有些单薄的身躯，唇角一如既往的挂着习惯性的微笑，眼神明亮的望着我。
　　只是——
　　我心底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什么呢？我却无法看出来……
　　“阑晞格格，好久不见了。”他又回复到相识最初那般淡然有礼的姿态，不亲不疏，倒惹得我心底一阵惆怅。
　　我勉强笑道：“八阿哥吉祥。”
　　“免礼了吧。”他笑着轻扬了下眉：“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转开视线，也淡淡的笑了笑：“只是觉得，纵使是被栽在这天下最高贵的花园里，这些梅花依旧寂寞着。它们的美，总是没有知心人看见。”
　　胤禩垂目静默了半晌，忽然轻叹道：“如今格格来了，它们不就欢喜了么？”
　　我心底一动，隐约觉出了点什么，却卡在胸臆间无法说出，只得道：“若是有你一直的过来看它们，它们倒是不枉此生了。说到底，八哥哥是个风雅之人。”我抿唇一笑，恢复曾经的称呼，俏皮的对他眨了眨眼。
　　“不枉此生？”他似是因我的话而陷入沉思，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些梅花，眼神却辽远的没有方向，他轻叹道：“我倒是也想知道，如何才叫：不枉此生……”
　　“那……”我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那个小太监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格格，咱们得回去了！您快些出来吧！”
　　我有些尴尬的望了胤禩一眼，他了然似的对我笑笑。我只好对他点点头，转过身走了。
　　然而我清楚的感觉到，那一道目光正定定的放在我身上，带着我无法琢磨的含义……
　　——是因为，他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么？为什么隐隐约约的，我从他身上嗅到了沧桑的味道……

　　我才一踏进景阳宫，就听得姑姑惊喜的唤了一声道：“来了来了！阑丫头可来了！”
　　我还没摸清状况，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笑道：“哈哈哈，一听说阑丫头要来，朕一下了早朝就赶来宜妃这喝茶了，没想到喝了两三碗了才见到阑丫头姗姗来迟啊！”
　　——不是吧！神啊，请给我一道惊雷吧！为什么康熙老大会这么有爱的一早坐这儿等我啊！我还没心思和他对词呢！
　　不过……眼下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也是不行的了，我赶紧往里走了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道：“阑晞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然后我悄悄抬起眼环视一周——囧！不仅康熙和宜妃端坐在主位上，两边还站着胤祺和胤禟！
　　我赶紧着把该行的礼都行了一遍，好久没干的事儿了，做起来难免还有点力不从心……
　　“阑丫头呀！别多礼了，快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你！”康熙的声音虽是笑着，但内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浅笑着抬起头去看他。
　　康熙看我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认真的竟让我有些害怕——因为我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一抹惊异，一点感叹，还有一丝的恍惚……
　　康熙忽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阑丫头呀，果然是长大了几分，出落的愈发秀气了啊！”
　　我陪笑着点头：“皇上，阑儿总不能永远当小女孩儿长不大吧。”
　　康熙冲我招招手，把我叫到他跟前，又仔细看了我一遍，才转脸对宜妃笑道：“这丫头出落的越发讨喜了，朕看她难得来趟宫里，就多住上些时日吧？！”
　　老大开口，剩下的同志们怎么还敢说个“不”字？而且很明显，在场人士除了我头大外，其他人都很乐见其成……
　　“那敢情好！”姑姑宜妃笑得花枝灿烂，两年未见，她依旧丽质，“阑儿这么久没来，臣妾也想得慌了。有了皇上这句话，臣妾可有法子向她阿玛留人了！”
　　康熙朗笑一声，似乎心情极好，他看了我一眼，忽然起身道：“罢了，朕还有事，阑丫头才入宫，也该累坏了，你们叙叙旧就让她早些歇着去吧。改日朕再来！”
　　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能说……只好敷衍着谢了恩，然后目送决定我未来N天命运的BOSS离去……
　　康熙刚走，胤禟就带着淡淡的笑容走近我，低声道：“表妹，好久不见。”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硌硬？
　　我一听，赶忙抬起头来，这才看清胤禟的面容——他也长大了一些，眉目间越发美得耀眼，还带着一丝妖艳，要是康熙的儿子们选美，我肯定他是NO.1，这五官，美的男女通吃嘛！只是，他看我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却依旧带着暧昧。
　　“表哥。”我僵硬的微笑。这么生疏的彼此问候，让我心凉。
　　空气静默下来。我们相对无话。
　　还是胤祺温和的声音为我们的尴尬解了围：“阑表妹好久没来了，刚才皇阿玛在，五哥还没仔细看看你呢！”
　　我一喜，抬头甜笑着望着胤祺道：“那五哥现在好好看看阑儿，有没有变呀？”
　　“嗯——变漂亮了。呵呵，再过几年，定是个大美人儿。”胤祺非常配合我，忙不迭的赞美。
　　“五哥缪赞了。”我边说笑边走去宜妃那边，她正饶有兴趣的盯着我，我冲她一笑：“姑姑，好久不见了，我陪姑姑说说话吧！”
　　“好啊。”胤祺一拍手：“哎，阑表妹好好陪额娘说说话吧，她很久没见你，成天在我们面前叨叨呢！我和九弟就先走一步了，正好也有其他事做！”
　　——VERY GOOD！给胤祺同学加小红花一朵！太配合了！
　　我满意的笑着看他把胤禟带走，然后转过身重新调整好心绪开始跟我的姑姑大人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