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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承·南柯梦(19) ...

  •   许云声的浑浑噩噩最终招致祖母代忆兰的不满。

      她命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呵斥:“许泊舟,你最近没了魂儿吗!昨天《桃花扇》演成像什么样子?《题画》里那支《倾杯序》,开头一句‘立东风渐午天’,你居然唱成‘立东风对残宴’,直接跑到《诘父》里面去了,你到底在演侯方域还是徐继祖?”

      原来自己竟犯下这么严重的演出事故吗?许云声自知理亏,不敢辩驳,静待代忆兰接下来的批评。

      代忆兰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鬼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笑道:“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为何魂不守舍的——还睡到裴莫家里了,是吧?”

      许云声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唇边漫开微弱的笑意。他轻声赞道:“代老师真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收起你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代忆兰冷冷道,“是你太放浪形骸了!知道旁人是怎么和我说的吗?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尽了!那样的狐媚子,也不知你怎么地就被她迷住,梅琳不比她好一百倍?真是朽木!”

      许云声忍不住道:“我最近的表现让您失望了,都是我的过错。但您大可不必这么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担着。”

      代忆兰笑了:“许泊舟,想不到你还是颗痴情种。”扬了扬下巴,指向窗外湖泊,“知道南湖边上最高的大楼是哪家的吗?”

      “知道。”许云声眼皮子都没抬,“季氏万芷大厦。”这是余姜市的标志性建筑,原世界第九高楼,很早就矗立在南湖畔俯瞰众生。

      “裴莫就是季连越某个孙辈圈养的外室。”代忆兰说到这里,语气轻蔑,“她的名声在圈子里早烂透了,这样毫无廉耻人尽可夫的公交车,你也不嫌脏。”

      是……吗?许云声内心竟不是十分的意外,“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季清让随时可弃掷的一个玩物”,究竟是在哪里偶然听到而未放到心上的话语?原来这才是真实的裴枕书啊。可叹自己一直雾里看花,从未了解过她。果然连朋友都算不上啊,许云声缓缓笑了。

      代忆兰见他莫名微笑,神色竟有解脱的快意。她皱了皱眉,留下一句:“许泊舟,不要以为你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若不想唱了,多的是殷羡这个位子的人。”便拂袖离去。

      许云声没有再与裴枕书见过面,然而得益于裴枕书前期的努力,他在各大出品人心中都留了下了印象,合作邀约从未间断,商业化道路很顺利。他唯一一次在酒桌上听到裴枕书相关的消息,是酒桌上领导在八卦:“听说了吗?暮山文化提前完成了对赌,三年四亿,陆梓君真是棵摇钱树。”

      “呵,我看完不成也没什么事。三公子那样的人,随手一条项链都上亿,会计较这点小钱?”

      “话不能这么说,当凯子又不是当傻子,送包送首饰和送现金流,那能一样吗?”

      他们不过是酒后闲谈,许云声听得云里雾里,回来后搜了许多新闻,才大概厘清。原来2016年暮山文化曾向一家名为致宛影视的公司定向发行股票,完成3.8亿的募资。两家公司签署对赌协议,暮山文化若在三年时间内的税后总净利润低于4亿,将以15%的年化收益率重新回购致宛所持的全部股票。

      暮山文化原名梦马娱乐,2015年年末收购了一家新加坡空壳公司,借壳上市后改为现在的名字。那时公司估值仅有3000万,而在完成对赌协议后,公司估值一度超过55亿,翻了183倍。许云声不懂金融,他只看到了暮山文化的股东列表,裴枕书三个字赫然位列其中,持股超过33%,账面身家接近20亿。她名下还持有许多家公司的股份,那些公司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着季氏集团的身影,有传言她在为季清让代持股票,以避免来自税务稽查部门和证监会的麻烦。

      致宛科技、致宛影视、季清让……最后一片记忆的碎片归拢,真相的脉络逐渐清晰,许云声在这一刻真正理解到自己与裴枕书的距离,她不是温婉可人的才女,从来不是,她的欲望昭然若揭,是敢拼其所有搏这一场豪赌的野心家。朝飞暮卷,雨丝风片,艺术棱镜折射出的虚幻光影再美,与几亿几十亿的金钱游戏相比,终归幼稚可笑。帷幕拉开,他盛妆走向舞台,在一片迎帘好的掌声中自嘲地唱:“小生一向痴迷也。”遥祝裴莫心想事成,功成名就。

      许云声原以为自己已经淡然,前段时间,文/化/厅昆曲研究小组那边立项,想出个新编戏,周念笙推荐了他的“爱徒”御小鵹,引起轩然大波。许云声倒是一点不意外,身价20亿的女股东,季清让的小老婆,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周念笙确实奈何不了她,至于为何能做出再次引荐的行为,总不至于是他们师徒抱头痛哭重修旧好了吧,呵。

      只是,时值陆梓君之死闹得沸沸扬扬,许云声想不通发生了这样的事后裴枕书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写戏本。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说陆梓君的重度抑郁症源自于娱乐圈阴暗的权色交易,曾被迫给某幕后大佬提供性服务等等。这是自然的,他曾隐约窥得陆梓君踩在刀尖上的真实生活,空有亿万粉丝喜爱,实则不过是资本操控的提线木偶,光鲜背后弥漫无尽的鲜血与残忍。或许裴枕书是真的冷血冷心吧,他不禁感慨。但当领导找到他谈话时,他还是欣然接下。没有关系,他早已放下,他尝试这样说服自己。然而今日裴枕书忽然到访,水泽顺着额前碎发簌簌落下,嫣然一笑,宛如初见。

      简直命运的无情嘲讽,许云声想,是命运在逼迫他认清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庸俗软弱,以至于轻易沉沦在所谓对美丽的追求中,背弃道德,犯下弥天大错。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向搭档陈月告假:“我……处理点私事。” 当陈月好脾气地说“当然没关系”时,他几乎羞愧得面颊要烧起来,许云声,你看看你,真是孺子不可教,毫无长进。

      走出十五贯楼时大雪未停,阴沉天幕后倒有光影乍破,衬托廊前红梅映雪,投下一树斑驳,绯红花瓣迎风飞旋蹀躞,宛若燃灯散华,有无上禅意。裴枕书的脚步停了停,忽然吟诵:“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许云声的车就停在十五贯楼前,他打开副驾车门,闻言回头望了一眼裴枕书,饱含惊诧。想说些什么,终只是道:“快上车吧,若是让师父知道我翘班,后果不堪设想。”

      裴枕书不再多言,顺从坐上副驾驶。待许云声将车驶出省昆剧团后,她才微笑:“孟老师前几日在朋友圈放话要拾掇爱徒,怎么,他没动手吗?”

      她在恪守礼仪方面做得极好,敬语尊称时刻挂在嘴边,无论本质何等凉薄,至少表面看起来都是温婉知礼的大家闺秀。许云声淡淡道:“师父已经拾掇过《琵琶记》了。《韩非子》刚刚开完剧本讨论会,还没到带妆彩排的时候,否则我这么带着你跑出来,身上这层皮怕都不够剥的。”顿了顿,又问:“所以呢,裴莫,你来余姜做什么?”

      裴枕书说:“我来找你。”

      许云声不知开车去哪里,只顾把着方向盘往前:“哦?”

      “唐果影视希望请你挂名作为他们接下来这部网剧的昆曲艺术指导,便找到了我这里。你知道的,我在圈内靠人脉吃饭,他们既专门找到了我,我若不能把你拿下,岂不是很没面子?所以我专程来找你。”

      许云声一时无语,觉得她真是把自己当傻瓜:“以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名声,他们能给你多少佣金?一万?五千?也值得你大费周章专程跑一趟?”

      裴枕书抚掌大笑:“许老师,多时未见,您倒是明察秋毫了许多。”顿了顿,她默默撇开脸去,注视车窗外清冷街道,半晌,“我的母亲快死了。”

      她说话的语调平缓而疏离,听不出任何喜怒情绪。许云声吃惊问:“什么?可你不是说自己早就父母双亡的吗?”

      裴枕书不以为意:“在我心中,她活着或者死去毫无区别。”

      这个女人,她嘴里到底有几句实话?还是自己迟钝愚蠢,连句真话也不配听吗?许云声强忍怒气,说:“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不会专程为她回余姜。”

      “你错了,我就是为她而来的。”裴枕书柔柔一笑。许云声现在对她这种笑容已经下意识地感到恐怖了,果然,只听见她继续道,“我要她死,我要将她挫骨扬灰。”

      许云声自己亲缘单薄,母亲去世的那段记忆依旧清晰鲜明,是抹不去的伤痛。没了母亲,他从此成为无根浮萍,漂泊红尘。而裴枕书呢,谎称自己父母双亡,又要将自己的母亲挫骨扬灰。许云声沉默许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评价:“是吗?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你可真是恶毒。”

      “或许吧。”裴枕书倒也不恼,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许老师,我渴了,有什么喝的吗?”

      许云声瞥了她一眼,车里只有两罐可乐,是昨天同事乘顺风车留下的谢礼。他将一罐递给她,谁知裴枕书道:“谢谢。我不喝可乐。”

      倒是挑剔,不过许云声想起来,梅琳也不爱喝碳酸饮料,理由是糖分高,不健康。念及过去自己被裴枕书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份上,他叹了叹,无奈说:“那你想喝什么?我替你去买。”

      裴枕书垂下眼睫,仔细打量着手里那罐红瓶可乐,忽然笑了:“我其实没什么喜好,但是可乐这种东西,我上一次喝它还是2003年2月5日。”

      许云声轻哼一声,随口道:“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

      裴枕书的声音不咸不淡:“那年我十三岁,外婆得了很严重的病,她自觉时日无多,顿生厌世之心,又恐我独自留在人间辗转受苦,便想带我一起离开。”

      沉默片刻,“乡下老妪弃世,无非上吊、跳河、服农药几种寻常手段。她唯恐我年幼畏死,便买回一罐可乐,掺进百草枯,试图哄骗我喝下。”

      极寻常、仿佛聊家常般的口吻,描述的却是一段令人惊骇的往昔。许云声急忙踩死刹车,这才没有撞上闯红灯横穿斑马线的行人,他顾不得其他,扭过头去直直盯着裴莫:“你?!”

      裴枕书微微一笑:“我的父母从未爱过我,他们重男轻女,对我的性别极为失望,不顾巨额罚款也要再生一个男孩。九岁那年,我父亲骑摩托车接弟弟放学的路上发生车祸,被大卡车碾成肉泥,双双去世,我没有一同死去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父亲从不接我上下学。几个月后我的母亲拿上所有的赔偿款和镇上一个鳏夫私奔,丢下了我。

      “我是女孩,是赔钱货,没有哪位亲戚愿意收留我。外婆年迈体弱,艰难照料我到十三岁,终于绝望,想带着我一起离开人世。可惜她不识字,搞混了百草枯和敌敌畏,我在医院洗胃抢救了三天,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后来老师见我可怜,收养了我,我有了一个家,直到梅寒绮用谎言摧毁了它。我和陆梓君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们在痛苦中逃离家乡,为了复仇踏上渺茫前路。我选择被包养,出卖身体,与许多人逢场作戏,利用了许多人,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我再也没有回过头。”

      许云声说不出话来。

      车子随意停在路边,没有熄火。静默了好一会,他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为了收获你的同情。”她慢慢仰起脸来,眼底似乎蒙上一点水雾,但她笑吟吟地,丝毫没有哭,“毕竟我唯一的爱人生前曾评价我冷口冷面,冷心冷情,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她打开车门,嫣然道,“合同我会发你邮箱,许老师,再见。”

      雪还在下,浩浩汤汤,绵延不绝,是要将一切罪孽埋葬此间吗?许云声独自留在车里许久,直到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不知哪里的商场在播放《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童声稚嫩活泼,他方觉得这样温馨的BGM与自己的心境不太匹配,随手打开电台,恰逢女主持在说:“接下来这首歌,是陆梓君亲自参与作词的《无忧者》,逝者已矣,就让我们静静欣赏天使的歌声。”

      播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安静的车厢内缓缓响起舒缓的旋律,唱的是:

      “我听见风,挥别山与海,追逐一场梦;
      迎面骇浪汹涌,一一拥吻承受。
      我化身雨,涉水缚作蛹,触摸到的红;
      像生命,掩身长夜吻牢笼。
      暮雪相逢,在初遇你时,一瞥孤影惊鸿;
      是我执着孤勇,许诺情之所衷。
      故事最后,你用浴火哀恸,泣血的眼瞳;
      质问我,天地何处有归冢。
      我笑了:
      你一定不曾,在绝望中爆发绝望的哭喊,
      所以你不懂,世事大梦酒醒阑珊一场空;
      你一定不曾,在压抑中压抑孤独的发疯,
      所以你不懂,雨夜才敢哽咽舔舐的伤痛。
      请借我一双无忧的眼,看一眼,哪怕只一眼——
      描摹人间至幸至情千万种,
      看废墟之后,是否如他们所说,
      有缄默山河、星火哀歌,与我相伴至最终。
      请借我一双无忧的眼,看一眼,哪怕只一眼——
      映衬我灵魂简陋双眸空洞,
      待南柯梦醒,在我粉身碎骨前,
      伸手扑做空,罪孽深重,有什么值得眷恋。”

      许云声惊讶发现这首歌的歌词竟是如此悲伤。

      原来,他露出苦笑,隔着丛脞尘缘之海,无尽爱恨之河,自己没能走近她,一步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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