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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转·紫钗记(1) ...

  •   岁月往来,忽复九月九日;日月并应,以为宜于长久……于惨烈真相被撕裂的这一刻,陆梓君忽然想起了幼年练字时临摹过的拓片,可叹这所谓的复仇之旅,无尽心酸苦楚,终归不过一场幻梦。凭借云河清辉,他最后回眸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女人,同时缓慢地用颤动的指尖按住胸膛,感受肋骨下微弱的跳动。随后,澹然微笑,泪水潸然:

      “你的复仇对象,到头来竟是我。裴枕书,你骗了我十七年。这十七年大梦倥偬,你是否鄙夷我的愚痴可笑?”

      他说完,毫不犹豫地翻身纵跃露台栏杆。至此生死诀别,不复世间荣辱兴衰。

      ——序

      2021年的元旦,如约而至。

      来雨佳跨年夜与几个好友在酒吧度过,喝了许多酒,一觉睡到晌午才昏沉沉起身,发现室友裴枕书正在厨房里忙碌,背影清瘦,身姿绰约,活脱脱像古画中走出的美人。

      洪湖当地空运过来的鲜莲藕,切滚刀块,与焯过水的精排一起隔水煨汤,清香四溢,只需撒少许葱花与食盐即可。鱼糕切成片,上蒸锅蒸熟,表面黄澄澄,很诱人。团头鲂洗净去头尾、鱼鳍,从鱼背开刀斩断,腹部相连,腌制后摆成孔雀开屏状,由小米辣点缀,出锅再泼热油。

      她走到裴枕书身后,深吸一口气,赞叹:“好香,我家裴裴真是宜室宜家~”

      裴枕书择了一把最嫩的鸡毛菜,下油锅清炒,解释道:“都是你母亲寄来的食材,我看堆在冰箱,再不吃就要坏了,便自作主张煮了些。”

      来雨佳赶紧双掌合十,郑重拜了拜:“裴大厨,谢谢你。”拿出手机拍照,发送家族群,长吁一口气,“总算可以交差——她非要寄这些,说了没时间做也不听。”

      她昨晚喝高了,吐得一塌糊涂,又昏睡这么久,早已感到饥肠辘辘,自觉地去摆碗筷、盛米饭,口中说:“对了,许泊舟的那份合同,法务抱怨南江省昆剧团那边把开户行信息填错了,节后得重新走流程。”一回头却见裴枕书人影闪进洗手间,开始化妆。来雨佳惊讶问:“裴裴,你不吃饭吗?”

      “嗯。”裴枕书手持美妆蛋,正在对着化妆镜涂抹粉底,含笑答,“早答应了要请公司的小姑娘们新年吃火锅,实在不好食言。”

      来雨佳呆呆地捧着饭碗,见她飞速地画了个淡妆,又回卧室换衣裳,再出来时,已是一件薄薄的高领毛衣,搭配长及脚踝的羊毛裙,脖子上一串从未见戴过的翡翠项链,衬得肤白胜雪,很雅致。“莲藕汤记得趁热喝。”她这样叮嘱来雨佳,走到玄关处摘下衣帽架上的呢外套。

      来雨佳望着她的身影,不知为何,蓦地回想到十年前,两个贫穷的北漂在北京城阴冷潮湿的地下室相遇。“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来雨佳。”那时的裴枕书曾微笑着说,“这是缘分。”事实证明,她们结伴走过十年,从地下室搬到大厂,再搬到果园,一步步搬进北京城内,从未分离,的确是难得的缘分。

      “裴裴,你——”来雨佳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走上前询问,“你还会回来吗?”

      “你在说什么呢?”裴枕书回眸一笑,温柔道,“我当然会回家。”

      听到这样寻常的回答,来雨佳松了口气,她回到餐桌前坐下,随口说:“那你路上小心。”

      此时的来雨佳并不知道,半个月后,她将不得不面对警方,将两人最后会晤的细节一一陈述。“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语气痛苦而坦诚,“她什么都没有拿走,衣物、银/行/卡、化妆品、充电器,甚至她最爱的古琴……”

      正如她并不知道,裴枕书走出小区后,缓步来到马路对面的朝悦。“要请公司的小姑娘们吃火锅”,裴枕书并没有撒谎,不过当天稍早些的时候,她另收到一则微信:“今天有空吗?”

      简简单单地一个问句,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如果不算它的发送人的话。裴枕书目光从墙壁上的字轴处收起,面对季清让的微信头像沉思良久,自余姜那一次争吵后,他已许久没有再理会过她,连圈内都隐隐生出谣言:裴莫此番怕是彻底失了宠。呵,失宠,说得就和古代帝王将妃嫔打入冷宫一样,可问题在于,分明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怎么还老沿用这种封建集权思维?

      她思考良久,尽可能在对方感到不耐前回复:“中午答应了请公司的孩子们吃火锅,下午没什么事。”

      “那结束后过来。”

      依然是简洁的字句,裴枕书想象不出季清让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其实一个盲人用语音转换功能输入的文字又用什么好揣摩的呢?但没有办法,仰人鼻息是她赖以生存的方式,而面对性格让人捉摸不透的季清让时,则更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部门聚餐,约的地点在朝悦七楼。她因为给来雨佳做饭,去得稍晚一些,小姑娘们早已来齐,菜都点得七七八八,见她的身影,纷纷招手呼唤,同时不忘提醒:“小裴姐,江湖规矩,谁迟到,谁买单哟。”

      裴枕书脱下外套,一如最和蔼可亲的职场前辈,微笑:“这是自然。”

      小姑娘们聚众吃火锅,真的就是纯粹享受美食,她们连啤酒都没要,只点了一盘盘肥牛、黄喉、鸭血……在这个难得的假期里,大快朵颐。席间聊起演出经纪人资格证,感叹报名费又涨了许多。“原是没什么含金量的东西,早几年考到还能出租小赚一笔,而今持证者越来越多,加上行业寒冬,根本租不出什么价格。”“就是,太不划算了。”大家一通感慨,反过来问裴枕书:“小裴姐,你怎么不当经纪人?”

      在她们眼中,成为一名优秀的经纪人无非需要丰富的人脉、坚韧的性格和雄辩的口才,裴莫显然三者都不缺,却甘愿位居冯天真之下,只当一个宣传。需知宣传这项工作,业内广泛流传的说法是电影宣传大于电视剧宣传大于综艺宣传无限大于艺人宣传。艺宣处于鄙视链最底端。

      何苦呢?这是她们的疑问。

      裴枕书则搁下筷子,反问:“你们还记天真姐的教诲吗?”

      小姑娘们苦思冥索:“……不要把艺人当人看?”

      “是了。”她微微一笑,“艺人和经纪人是很复杂的关系,既是风雨同舟的同伴,又要牵巨额利益分配,往往会反目成仇。你们能承受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一再争吵,价值观不断分歧,最后走向陌路的结局吗?经纪人必须不断重复这个过程,送走一个又一个吵着要解约的艺人。”

      有人提出反对:“可是也有合作了二十年依然关系很好的经纪人和艺人啊?”

      裴枕书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世上也有白头偕老的夫妻,可更多的婚姻是一地鸡毛。你们买彩票中过奖吗?觉得自己会是哪一种?”

      大家纷纷捂住胸口:“哇,小裴姐,你这话说的,太扎心了。”

      “记住,”裴枕书正色道,“如果你们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经纪人,就必须要压制住自己的艺人,不要让艺人觉得他在给你发工资。你从来不是下属,而是支配者,你成全了艺人,当然要拿到自己应得的一部分。”

      饭后她们在火锅店门口挥手告别,小姑娘们吃得心满意足,嚷着要去点奶茶,“好想吃烤猪蹄”,“你还吃得下么”。裴枕书接到吴秘书的电话:“裴小姐,我在地下停车场等您。”

      她坐直梯下去,吴秘书果然在电梯外等候,见她装束,不动声色地称赞道:“这条项链很衬您的肤色。”

      大概率是在讽刺她吧。裴枕书一哂,颔首道:“有劳。”

      车子停在电梯旁,是季清让之前打算送给裴枕书的那辆,被裴枕书以听力障碍,不方便开车的理由给驳了回去,后来季清让就常派这辆车接送她。其实车辆本身很普通,卡宴而已,不说北京城别的地方,但凡去过铁心桥北路9号的人,都能在停车场找到至少五十辆同款。唯一的问题在于那京牌太抢眼,四个七,稍微惜命一点的人都不敢这么招摇。

      所以季清让曾笑言:“所谓七上八下,七是个好数字,可惜有点官衔的人都不敢开,你是娱乐圈的,与官场不相干,送你了吧。”

      娱乐圈哪里与官场不相干?君不见在这一行工作需日夜提心吊胆,斟词酌句,摆正姿态,尽可能远离政/治/红/线。裴枕书心底不以为然,认为他真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面上却微笑:“那我拿去卖掉,想来至少能在通州买套房?”

      她偶尔装作一派天真模样,像只小猫咪,挠人的一爪子不怎么疼,只让人觉得可爱。季清让明知是假的,却很吃这一套,打趣她:“还是去燕郊吧,省得落户,或者你先去央企待两年?”

      瞧瞧,这话说的,多像一位遵纪守法按时纳税的优秀企业家,仿佛背地里那些洗钱、操纵证券市场、虚假交易的勾当,都只是裴枕书独自犯下的罪行。

      今日吴秘书亲自开车,说来他专程为一位盲人而培养的车技实在稳当,能在十字路口不顾后方喇叭嗡鸣,保持匀速,一个急刹没有,起步平稳,可见心态强大。饶是裴枕书,都被他这种催眠式的车技给开困了,但她怀揣重重心事,到底没有睡着,猛地睁开眼睛,车辆已经行驶在平谷的乡间公路,远远望见整齐划一的农田。

      富人们有能力供养一堆稀奇古怪的爱好,譬如夏钧何令圈内人闻风丧胆的性/癖,不知祸害了多少稚嫩新人,再譬如江望秋整日泡在佛学里渴求积善业——其实他的所作所为,若佛有眼,早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相较而言,季清让一心想当袁隆平的爱好倒是朴实了许多。

      是的,季清让的爱好是……种地。

      他涉猎很广,除了涉足云南鲜花种植、在哈尔滨培育有机五常大米外,还专门在平谷寻了块地,建农业试验园,养一群专家,尝试各种转基因的农产品,什么五彩斑斓的油菜花,鲜花模样的大白菜,都是他们的研究方向。裴枕书曾收到他的礼物,一麻袋命名为“北薯18号”的紫薯,个个圆润,皮薄如纸,烤出来口感软糯,带一股特殊的香甜。

      裴枕书想到郁慈瑛,一如最普通的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永远光鲜亮丽,ins上晒各种高价收购的名画、收藏品,合照的背影是各种停插花茶艺交流会和高端晚宴。反差如此之大的两个人,夫妻关系能和睦那才叫活见了鬼。

      吴秘书为裴枕书开启车门时,她正陷在回忆中飞快思考,有一刹那的迟疑,车外的风掀起她的裙摆,身后是一洼湖水凹在山谷,潋滟山水融作背景,她挺直背脊,沉默走下车。

      眼前是几间自建的平房院落,看不出一点唬人的派头,门口若添个招牌,则可摇身一变转型成为农家乐。这里毗邻试验园,所以季清让在北京时更爱住在这里。季氏一族自建国后势力就逐渐南移,一支停驻余姜,一支迁往香港,北京没有处理的房产多是些难以出手的老宅,季清让名下就有一套四合院,他爷爷季连越在遗嘱里点名赠予他的,市文物保护单位,距离颐和园堪堪三百米,可惜天天被游客敲门骚扰,不得不在门口贴张A4纸,上书“私人住宅,请勿打扰”,效果相当渺茫无望。

      裴枕书一眼看到季清让坐在庭院的古老梅树下,身姿挺拔清俊,手中捧一本盲文书,指尖飞速掠过纸面,脚下堆叠的是整朵坠落枝头的白梅花瓣,阳光温暖地笼罩他周身每一处,投射朦胧的光影,恍惚像怜悯世人的神父端坐神圣教堂,聆听世人剖白一切罪恶;又像《春琴抄》一页一页摊开,“世界在他眼前化为极乐净土”。

      时隔数月,横亘生死,恍若隔世。

      因为视力障碍,季清让的听力极佳,能精准分辨每个人的脚步。果然,只见他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眸转向裴枕书所在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清朗笑意,道:“过来吧。”

      裴枕书依言上前,屈膝跪在他面前,低眸敛目,双手覆上他膝盖,极佳的温顺模样:“我来了。”

      他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修长的指尖当然碰到她脖颈上的温润触感,却不动声色,半晌,温言:“枕书,你瘦了。”

      正如过往的每一次,他们将争执的不堪回忆淡然抹去,继续维系这种虚伪的关怀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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