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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承·南柯梦(18) ...

  •   这是一场幻梦吗?

      裴枕书听力弱于常人,陆梓君又喝得酩酊,谁也没有注意走廊里还藏着一个窃听者,这是一个可以深埋心底的秘密。许云声惊骇到整宿再无法阖眼,这段对话昭示裴枕书和陆梓君之间绝非普通同事关系——怎么会?

      他困惑且迷茫,想了很久也想不通。又或许他心如明镜,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接受。

      从夜雨中惊艳重逢,再逐渐演变成欣赏、怜悯、讶然、迷茫等种种复杂心绪,许云声究竟有没有爱上裴枕书?他自己也说不清。母亲去世太早,许云声生命里可以拿来作为女性整体参照的对象并不多,除了祖母,就是梅琳,但梅琳从长相到性格,显然与裴枕书截然相反。许云声逐渐意识到,他所了解的裴枕书,这个极致冷静、颖慧的女子,其实至始至终都像笼了一层纱,勉强能看清,却又那样朦胧。

      心怀这种隐隐的忐忑,交往越深入,许云声越觉裴枕书的这份美丽,隐隐传递出某种永常持续的悲剧气息,泛出冷寂芜昧的光泽,像极了海市蜃楼,虽浮光掠影间有流丽万千,但求不得,恒以消散的命运早已埋伏其中。

      不要想太多,无论裴枕书是怎样的人,都与自己无关,他们从来不是情侣,这样的女人也不可能爱上他,他尝试这样告诫自己。然而,孤天之上,弥散着颓靡气息的皓月清光,浸润在死亡之海里的骸骨精心装饰自我,真的有人能逃脱这一场罪罚吗?

      真正的决裂源于一场意外。裴枕书因陆梓君的商务合作计划到余姜出差,她早早地约许云声见面,要详谈一个短期推广的广告,许云声欣然应允。结果前一天深夜,梅琳忽然打来电话,告知自己乘坐的航班已经落地余姜东城机场。

      许云声既惊喜又迷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请假回来拔智齿和龈下刮治。我算了笔账,这样更便宜。”梅琳兴冲冲地约他,“我想着你今天有排练,很辛苦,就没有让你来接我,明早来我家吧,我们去吃饭。”

      “可是,”许云声陷入犹豫,“明天有个商务洽谈……”

      “这样啊,”梅琳乍一听很失落,顿了顿,又打起精神问他,“什么商务洽谈能比女朋友还重要?不要紧的话,我们一起。”

      许云声想起那些在裴枕书怀中沉沉睡去的夜晚,这两个人怎么能见面?!他下意识地拒绝:“不,不不,不行。”

      梅琳不解:“怎么了?”

      许云声支吾道:“没、没什么,就是对方是陆梓君工作室的宣传总监,梅琳你……没关系吗?”

      梅琳沉默数秒,语气如常:“没关系啊,不告诉姐姐就是。我想通了,陆梓君那条转发或许只是无心之失,可恶的是那些趁机造谣的网友。且既是你的商业合作对象,我总不能上去和人家打架毁你前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拒绝就显得可疑了。许云声无奈,只得发微信询问裴枕书,对方秒回道:请许老师放心。

      但许云声并不能真正安心。第二天余姜天阴微雨,地方是梅琳订的,正是南湖外那家私房菜馆子,理由是“思念这家烧杂鱼的味道”,甚至包厢都是当初和周念笙吃饭的那间,怎么会如此巧合?许云声心神不宁,几乎升起某种不详的预兆。

      梅琳忙于学业,久未归国,见面就扑倒许云声怀里,许云声浑身僵硬,半晌才扯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他并不热情,梅琳自然注意到了,关切询问:“你还好吗?”

      许云声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明显,低头喝茶掩饰:“最近太累了,抱歉。”

      他屏退一切杂念,努力打起精神,陪梅琳寒暄,装出一副合格男友的模样。庆幸梅琳沉浸在回国的喜悦中,一直挽着他的胳膊,絮絮念叨:讲论文修改的痛苦,讲即将毕业回国的激动,讲寻找工作的担忧。

      “我爸妈说好久没见你了呢,过几天一起吃个饭吧。”梅琳笑眯眯地规划着两人的未来,期间主动凑上来亲他,许云声尽力回应,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裴枕书的身影。

      许云声当然知道,和梅琳在一起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们青梅竹马,相识二十余年,双方家庭知根知底,是世人眼里的佳偶天成。何况他已经走入歧途,理应在事情无可挽回前悬崖勒马,然而在梅琳点菜要了几份焦糖布丁作餐后甜品时,他忍不住想,裴枕书并不爱吃这些,她的口味更像一个老人,喜欢菊花酥、桂花糕这类传统的中式糕点,真古怪。

      约定的时间过去五分钟,侍者推开包厢大门,迎面是裴枕书深深鞠躬,歉然道:“真抱歉,路上堵车。”

      她行事风格向来如此,温婉持重,有时因过分客气而显得生分,仿佛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许云声起身去迎接她,郑重向梅琳介绍道:“这位是裴……”

      “砰”,伴随茶盏碎在地板的清脆响声。昏黄的灯光下,梅琳笑容僵住,脸色第一次显得苍白。“裴枕书,”她慌乱地站起身,茫然无措地,“怎么会是你。”

      裴枕书没有任何意外,反手关门,步履轻盈悄然。“真是好久不见,”她径直越过许云声,犹如对峙,“梅琳小姐。”

      许云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目睹这诡异的一幕。她们怎么会认识?这明明是东西半球最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他一时间惊讶到无以复加,而梅琳惨白着一张脸:“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都姓陆……陆砚清,陆梓君……”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改个名就是了,多简单……”

      “是啊,毕竟改名不是你姐姐的专属权利。”裴枕书淡淡道,“不过不怪你,毕竟你从未见过陆砚清,又如何把他与陆梓君联系到一起?”

      许云声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的疑问。梅琳往前两步,猛地拽起裴枕书的衣领,咬牙切齿:“这么说,一切都是你?”

      裴枕书微微一笑,点头承认:“是。”

      “I could kill you!”梅琳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一拳砸在裴枕书脸颊。许云声吓坏了,赶紧上前拉开她:“你疯了吗?”而梅琳不依不饶,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的钳制,歇斯底里地吼道:“放开我!云声,放开我!我饶不了她!”

      许云声拼命制止她疯狂的举动,脸颊都被划出几道血痕。这可真要命,下次演出怎么办?他一头雾水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省省你的力气吧,没用的。”裴枕书展颜一笑,尽管脸颊微肿,唇角沾血,但那笑容依然惊艳,宛如碎冰消融,春照流金,足以教人怦然心动。只是,若说什么令许云声感到胆颤的话,则是那笑容丝毫没有进入裴枕书的眼底,她平静地打量面前两人,眸光尖锐清冷,俱是寒意。“知道你究竟错在哪一步了吗,梅琳?”她问。

      “……”梅琳被许云声整个从后面环绕抱住脖颈,发不出声音,只好狠狠瞪着她,眼底几欲冒火。

      裴枕书笑出了声:“你也没有全然信任你姐姐,是不是?因为她有撒谎的前科。估计连你也默认那个小号是她的,否则你只要将新浪告上法庭,就能拿到那个账号的注册信息和登陆IP,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可惜啊。”她在餐桌旁的扶手椅中坐下,斜睨望他们,是充满挑衅的姿态,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妖冶阴翳的诡异美感,“宋雯雯的声明没有撒谎,那个闯出大祸的微博账号的确和她没有关系,那是我注册的,我模仿她的口吻整整三年,她去北海道滑雪,我也会悄悄跟过去,为的就是拍同一场景不同角度的照片,使人相信那就是她的小号。陆梓君会在生日当天转发特意那条微博不是偶然,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包括舆论的引领、水军刷的数据,知情人的爆料,都是我在一手策划。就连宋雯雯未婚夫收到的爆料,都是我发的。”

      她拿出手机展示,屏幕上显示“玉阶生”的微博主页,名字后带了一个小小的提示可以更改ID的符号,那是账户拥有者才能看到的画面。“明白了吗?是我。”她目光沉沉,眼底眉梢一派云淡风轻,说出的却是最惊心动魄的残酷话语,“是我以私生活混乱造谣污蔑宋雯雯,是我抹杀了她作为人的社会属性,摧毁了她平静幸福的生活。”

      “你……”梅琳骂出一连串的脏话,而许云声只觉脑海轰然,错愕到连表情都忘记收拾,哪怕裴枕书的性格如何捉摸不透,他也从未感觉如此陌生过。他额前渗出涔涔冷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枕书盈盈一笑,反问他:“宋雯雯是梅琳的堂姐,却不姓梅,许老师,您知道为什么吗?”

      许云声自然答不上来。裴莫替他补充:“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曾更名改姓。”

      她淡淡地:“宋雯雯原名梅寒绮,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兼同桌。”

      许云声怔然,默默重复:“梅寒绮……?”

      “是的。”裴莫道,“我再给你一点提示,梅寒绮和你、我、还有这位愤怒的梅琳小姐一样,都是余姜本地人,她家境优渥,自幼跟着经商的父母在各地借读,直到2007年才不得不回到学籍所在地准备参加高考。家里为她安排了桐隐本地最好的高中,艮山中学。而我告诉过你,是学校校长的收养了我。”

      “雯姐姐在高三时遭遇性侵,引产是那时候做的。”

      “所以他便可手握话语权轻易毁掉一位无辜女性的后半生吗?天下没有、也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是位秉操孤贞的读书人……他犯下大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

      许云声联想到过去那些只言片语,冥冥之中似有一根线将这些微小的节点勾连一切,勾勒出一段尚不明晰的可怕往事,他隐隐感受到了心慌意乱,深深吸了口气,许云声咬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梅寒绮的故事。”

      梅琳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猛地睁大眼睛,呵斥:“裴枕书,你不许造谣污蔑我的姐姐!”

      裴枕书不予理会,自顾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从容道:“2007年下半年,梅寒绮升入高三,因为担心学习压力太大,父母特别允许她每周可以使用一小时手机。就这样,梅寒绮通过网聊结识了一个男生,他们在元旦后见了面,偷偷摸摸谈起恋爱。过了不久,男生就要求梅寒绮和自己上床,‘如果你爱我,理应将自己最珍贵的初/夜献给我,这是一个女孩所能给予恋人的最好的情人节礼物’,梅寒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男生上了床。很快,她发现自己两个月都没来月经,她告诉男生,说自己可能怀孕了,而男生的第一反应是撇清自己,‘谁知道你背着我谈了几个’,并迅速拉黑了她。梅寒绮既伤心又害怕,她不敢告诉父母,因为她自小到大都是让父母老师引以为豪的好学生、乖乖女,要是让父母知道自己早恋,她一定会被打断腿。”

      “真是天真啊,怀孕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的下去?过了没多久,学校组织高考前的体检,梅寒绮被诊断出怀孕13周。她的父母几乎发了疯,观念保守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们拿棍子抽打她,逼问她这是谁的孽种。可是梅寒绮已经联系不到那个男生了,所以,无助的她在被打得奄奄一息时撒了个谎。一个弥天大谎。”

      裴枕书说到这里,冷冷一笑:“她撒谎称,这个孩子是校长陆思源的,她在过去曾多次遭遇校长的性/侵。想想吧……校长、强/暴、女中学生、怀孕……多么吸引眼球的爆炸性新闻啊。消息传出后,几乎传遍整个全市,成为教育界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

      “陆思源声名俱毁,从教学楼楼顶一跃而下,试图一死以证清白,结果被污蔑畏罪自杀。而他的发妻陆敏贤接到丈夫身亡的电话,惊骇下失足摔下楼梯,摔断腰椎,高位截瘫,最后把水果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他们是我的养父和养母,许云声,知道我是怎样家破人亡的吗?就是这样,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

      怎么是这样?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业火燎原,曲折真相横跨瀚海浮槎呼啸而来,孤魂在其中吟唱死亡的哀歌。耳边嗡鸣阵阵,脚下虚浮站不稳,许云声忍不住以手捂住太阳穴,已然震惊到无以复加。

      梅琳早已瘫坐在地板,拼命喘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而裴枕书仍在继续:“梅寒绮做了引产,警方通过对比DNA确认那并非陆思源的孩子,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可是鉴于陆思源是自杀,她又未满十八周岁,她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她更改姓名,举家搬迁,两年后重新考上大学,又读了研究生,有了恋人,准备结婚——我凭什么让她如愿?”

      裴枕书起身至窗前,一把推开窗,雨声瞬间密集,雨丝透过纱窗砸在每一个人的脸颊,冰冷,生疼。她点了一根烟,举至唇边,玩味地问:“听说省昆最近在演全本《白罗衫》,如何,这一折《看状》可值得许先生泪湿白罗衫?”

      她倒有雅趣,和他谈起戏曲。许云声跌了两步,勉强扶住桌角才站稳:“她既然犯错,自有法律惩戒,裴枕书,你有何权利如此徇私报复?”

      “呵。”裴枕书回首静静注视了许云声片刻,何等轻蔑冷漠的眼神。她身后有整座城市的华灯相衬,仿佛末世的审判者终于抵临人间:“她用谎言使我家破人亡,我便以谎言换她众叛亲离;她造谣污蔑我的老师,我便同样造谣诋毁她的名誉。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许泊舟,这不公平吗?”

      “……”

      裴枕书说完,又折返梅琳面前,似想起什么,轻轻一笑。“相信我,你没必要这么生气。”她凑到梅琳耳边,温柔而无辜,“我不过是污蔑了你的姐姐和——睡了你的男朋友而已。”

      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包厢内陷入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梅琳有些难以置信地眨着眼,似乎消化不了这句话:“她、她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许云声闭上眼睛,他早该猜到的,事情到了这一地步,裴枕书没有任何理由会替他隐瞒。“对不起。”除此以外,他感到自己无话可说。

      梅琳抬手一耳光掴在他脸颊。“就这么难吗?”她颤声质问,双眼泛红,“说一句分手再他妈的上别人的床——就这么难吗?!”

      她又是两巴掌搧过来,许云声不闪不避,也感受不到疼痛,只是低喃:“对不起。”梅琳气到极点:“许云声你个王八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她掩面悲泣,“我做错了什么?许云声,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爱情?”

      许云声已然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结束那支零破碎的一晚。失魂落魄的自己,与绝望痛苦的梅琳。梅琳事后拉黑了他一切联系方式,他没有试图挽留,终是他道德沦丧,心生欲念,犯下大错,所以才遭此报应,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何颜面再去面对梅琳,面对他们一路走来的感情。他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日,迟钝的心终于在收到裴莫的微信时感受到刀割般的痛楚。

      裴莫直接将广告合同发了过来,措辞一如既往地客气:“许老师,请您过目。”

      许云声难掩悲愤,质问她:“你一早就知道梅琳是我女朋友,对吗?”

      对方就连秒回的好习惯都未改变,仿佛那晚发生的一切对她毫无影响:“我跟踪调查宋雯雯和她的家人近十年,这并非什么难事。”

      “所以你才会接近我?报复梅琳?亦或报复我?”

      “不,那是偶然,是梓君点名要的你。”裴枕书停顿两秒,“不过许老师,请您相信,我个人真得是出于喜欢您这张脸,真的。”

      他这才体会到裴枕书羞辱人的刻薄功力。心底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原来所有的温婉、体贴、安然若素,都只是她用以敷藻的矫饰,这份冷血的残忍才是她最初的本貌。许云声难得盛怒,致电过去:“你大概不知道,那晚的包厢有摄像头,我可以曝光你对宋雯雯所做的一切!”

      “哦?饭店摄像头还带麦的吗?发吧,如果你的帖子能在全网存活十分钟,都算你们赢。”裴枕书在那头轻笑,“好了,劳烦许老师把合同了签了寄回来,记得顺丰到付。”

      许云声失力地挂断电话,情知这必将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对话,她亲手斩断自己关于她的一切情愫——无论这些缥缈情愫是否涉及爱情。仇恨宛如无尽渊海,今后,两个人将永隔天涯,再无成为朋友的可能。

      只是令他感到可耻的是,面对打印出来的纸质合同,签字时心底竟有微弱声音响起——裴枕书其实没有做错。宋雯雯的谎言太恶劣,而他脚踏两条船,所以理应遭受一切报应。坚持正义总是没错的,只是情感将至于何地?理智与私心相互交织缠绕,他的痛苦中有多少是源自于梅琳,又有多少是因为失去了裴枕书?试问他的罪孽为什么要让无辜的梅琳受到伤害?

      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枉他唱了那么多遍《白罗衫》,到头来竟是裴莫才让他深刻理解了这种深陷两难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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