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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承·南柯梦(17) ...

  •   从饭局上陪酒卖笑的道具,到晚风中摇摇欲坠的虚弱菟丝花,他终于觉得,无论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多么唯利所图,为人所不齿,说到底,都是让人可怜的。

      回新疆大厦的路上,他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冯天真听,冯天真整个惊了:“觉得裴莫可怜?你哪根筋不对?”

      她换了坐姿,反问:“小可爱,知道裴莫为什么不敢和梁实打照面么?”

      不等回答,她一字一句道:“我和盛嘉撕破脸那会儿,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梁实,把梁实忽悠得一激动准备全心全意栽培她,专门派她去当致宛项目的负责人积累经验,结果她直接带着致宛的这个项目,来找我毛遂自荐加入梦马娱乐。你们余姜市南湖区税收第一名季家旗下的致宛科技诶,季氏集团一年能砸多少宣传预算你知道吗?她需要你可怜?”

      许云声被怼得哑口无言。

      冯天真跟看傻子一样打量他:“你这样的小可爱,以后怕是要吃大亏。”换上严肃表情,正告他,“收起你过剩的同情心,给我记住了,成年人既为利往,则死不足惜。”

      简直醒世名言。因为许云声慢慢发现,能在这个丛林社会攫取名誉、声望、权势和地位的,没有一只是无辜小白兔。就连他,许云声近乎自嘲地想,也不过是个在纸醉金迷中遗失自我,精神□□双出轨的货色罢了。

      ·

      而关于陆梓君丢下的那幅字轴,其实后来许云声见过那幅字轴的真容,在一个深夜。

      那是某个大型晚会的录制,许云声作为戏曲节目表演嘉宾,提前一晚抵达首都国际机场,按理说应是主办方派车送他去酒店休息,第二天一早再接他去现场彩排走机位试麦,结果工作人员操作失误,没能为他预定房间。

      理由讲述出来很是荒诞,节目组最初给许云声订酒店时,和其他艺人一样,定在离录制现场最近的凯悦酒店。不巧某位头部女艺人临时多带了个助理,要求多要一间房,按理说房间数量、规格都是早早写进合同的,主办方本可以拒绝这种无理要求,但他们不敢得罪这位大咖,就咬咬牙把许云声的房间安排给了对方。结果等他们再为许云声找别的酒店时,才发现附近的诺金、皇冠假日都已满房,机场希尔顿倒还剩一间,不过是豪华套房,给许云声这种级别的艺人订大套房,节目组犹豫了。

      于是深夜十一点,许云声的航班落地,拎着行李箱孤独站在T2到达层,主办方纠结在路程和价格之间,依然没能决定到底让他住哪里。

      裴枕书亲自来机场接他,一贯淡雅传统的装束,霁青色长衫,平面剪裁,宽大不显腰身。深深鞠躬:“许老师,非常抱歉。”

      “和你有什么关系。”许云声虽然疲惫,倒也没有太生气,这种歧视和冷遇他遭遇过许多次,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大牌”。“其实不用在意星级,随便找一家七天、如家,这种快捷酒店就可以。”

      裴枕书苦笑:“今天是周五,七天如家更是满房。”果然,驶离机场后,他们根据导航,连找了几家第二天录制现场附近的商务酒店,前台统统回复没有房间。

      节目组派来的司机很不安:“小裴姐,我们现在去哪里?”

      裴枕书打了几个电话,应该是在和总制片沟通,难得发了脾气:“哟,您怎么不说让艺人住到平谷去啊?更便宜。”连连冷笑,“您放心,签了合同我们自然会录完,但之后您就别怪我怎么和别人说这事,这圈子总共这么大,不给艺人酒店落脚的电视台,你们算是头一家。”

      待她挂断电话,面向许云声时怒火已消,又恢复那副温婉可人的模样。提议说:“许老师,去我家将就一晚吧。我住在朝悦,明天去拍摄现场开车至多二十分钟。”

      这怎么能行?许云声大为吃惊,连声拒绝:“不,不不,我们还是——”

      裴枕书笑了那么一下,握紧手机:“走吧,快十二点半了,许老师,我不能让您露宿街头。”

      许云声是演出结束后直奔机场的,奔波千里,第二天一早还要赶去彩排,确实经不起折腾,再三考虑之下,他无奈应允。裴枕书租的房子在青年路,是套大三居,这样繁华的地段,想来价格不菲,可惜未设客房。“我室友进组了,下个月才能回来。”裴枕书掏出钥匙,请他进屋,“我刚刚和她说好了,会带男人回来,她表示没问题。”她说到这里抿唇笑了一下,“只要求我别搞出人命。”

      玄关处的灯设在墙壁侧面,圆缺不一的一排月亮,发出暖黄的光,照见日式装修风格的客厅,有檀香萦绕,是间清雅宜居的住所。许云声还是尴尬:“我睡沙发即可。”

      “我家沙发只有一米五,许老师您睡得下吗?”

      “那……我打地铺。”

      裴枕书含笑道:“许老师,您是害羞了吗?”

      “……”

      许云声到底是跟着裴枕书走进卧室。他很不安,也许他们可以在酒店追寻感官的愉悦,但走进她的私人空间,这背后却有一种基于感情上的信任,令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他不禁反省,自己是否不知不觉中,在错误的沼泽里陷得太深,以至无法自拔。

      裴枕书的卧室面积不算大,但收拾得很整洁。满墙都挂满各种字画,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副字轴,写着“裴枕书”三个字,是她的名字,许云声不禁停下脚步。

      裴枕书正在更换床单被套,见状不禁微笑,解释:“这是老师替我改名时写下的,取自李易安的‘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许云声不禁困惑“……老师给你改名?”

      “嗯。”裴枕书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学校的校长收养了我。他原是位秉操孤贞的读书人,痴情于美,对人性有着极其瑰丽雄浑的想象。但世界的本貌并非如此,他犯下大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说得深奥隐晦,许云声想起师父孟祺曾说她是周念笙大学同学的遗孤,这其中显然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密辛,涉及隐私,许云声也不好再追问。他去卫生间洗漱完,回来时裴枕书已然将床铺收拾完毕,正坐在书桌前忙着处理工作微信,头也不抬:“许老师,床头柜上有热牛奶——我怕参茶喝了睡不着,就没有给您泡。”

      许云声道了声谢,端起牛奶,温度很合适。他慢慢啜饮,注意裴枕书裴枕书举起手机放到耳边,过了片刻,还是没听明白,她一再点开那条语音,屏气凝神,神情专注。

      “听不清么?”

      “这个导演是个香港人,口音太重,系统也翻译不过来。”

      她右耳挂的助听器小巧玲珑,像最普通的蓝牙耳机,正因此,许云声很长时间后才发现她有耳疾。他问:“现在不是有人工耳蜗么?你为什么不用?”

      “还不需要。”裴枕书说,“我右耳听损80分贝,左耳更好一点,医生建议能利用残存的听力就还是戴助听器。不过,”她揉了揉干涩眼睛,从抽屉里翻出眼药水,“我过去太依赖唇语,导致视力和听力下降都很快,想来离全聋那天也不远了。”

      全聋?这个词蓦地砸向耳膜,许云声无法将它和裴枕书联系起来,她在与人沟通时显得那么正常,问答如流。除了极少次地见她调整助听器,许云声几乎意识不到她其实是个有严重听力障碍的残疾人。沉默半晌,许云声再次开口,语气更加小心翼翼:“你的耳朵。”他指了指她的右耳,“是天生的吗?”

      “不是。”裴枕书微微笑着,面色静寒,“是高烧后遗症。”

      “……”

      许云声顿时心生怜惜,眼前的容颜是何等美丽,神在拟造这张脸时大方到没有一丝保留,是摘下最温柔的月光么?才会令九天星河在她面前失色宛如尘埃。决定她的命运时神又吝啬如斯,父母双亡、失聪、视力下降……许云声不得已想到那句古老谶语: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难道超越天命的美丽,竟非祝福,而是诅咒与枷锁吗?

      但他来不及细想,今天的颠簸实在令他感到疲惫,道完晚安,他在裴枕书身侧沉沉睡去,没有产生任何旖旎幻梦。直到后半夜他迷糊转醒,北方素来气候干燥,他感到异常口渴,迷糊着想请裴枕书替他倒水,伸手却扑了个空,睁开眼睛才注意到裴枕书并不在床上。

      她不睡觉跑去了哪里?许云声揉着太阳穴打开床头的小台灯,翻身找拖鞋,从行李箱里摸出装西洋参的盒子,决定自己去厨房泡杯参茶,一抬头,却看到墙壁上的另一幅卷轴。

      那是一幅行楷,字写得很漂亮,运笔雍容,“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另有一行小字注“戊戌霜序居昆嵛书”,底下附有两方姓名章,互为阴阳,相映得趣。

      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啊,昔年世尊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愿诸有情,所求皆得。不知为何,许云声觉得这幅卷轴有些眼熟,是上次陆梓君送的那副……吗?他眯起眼仔细端详,陆梓君送这幅字显然并非出自祝福,裴枕书何必还将它悬挂起来?

      他怀着这样的疑惑和不解推开房门,走廊的开关不知在何处,已是凌晨四点多,窗外高悬一轮月,轮廓鲜明,月光从阳台照进来,透过半掩的窗纱,浮在客厅地面,清冷如霜。许云声察觉玄关处响起低微的动静。

      “让我进去。”人影落在门外,语气不容置喙。借着幽暗的光线,隐约露出似浓墨染就的深邃眼瞳,是陆梓君。

      他们不是不久前刚刚吵过一架吗?怎么私下还会有来往?许云声一愣,生怕引起某些不必要的误会,赶紧往后闪躲。

      裴枕书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身着睡衣,站在玄关处:“你不该来这里,被拍到怎么办?”

      “我还怕这个吗?”陆梓君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放声大笑,充满自嘲,“你养的那群私生饭,都敢在我楼道里安摄像头。”

      他今夜气性迥异,裴枕书怕他惊扰到左邻右舍,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你疯——”话说到一半,这才注意到他眼神朦胧,面色绯红,身上弥散浓郁酒气,“你吃酒了?”是江南的方言。

      “杀青宴。”陆梓君并不否认,挑起剑眉,话里带刺,“这不是你给我苦心求到的资源吗?”

      “你……”裴枕书无言以对,一时叹息,手颓唐地垂下来。沉默良久,她侧身往旁边让了让,默许陆梓君进门:“小声点,别吵到许泊舟。”

      猛地听见自己的姓名,许云声很慌张,抱着参片盒又往卧室门后藏了藏。但陆梓君并不意外,只是冷笑:“许泊舟?你倒真欺负季三公子眼瞎。怎么?同一个手段你还想来第二次?子宫内膜刮太薄可对你没好处。”

      “停止你的阴阳怪气。”裴枕书一面为他脱去外裳,挂在衣帽架上,一面道,“是台里把他的房间给殷甜昕的助理了,他没地方住。”

      “呵,看来你苦心培养的许泊舟还不够红啊……”陆梓君没有再追问,他喝了太多酒,神智尚且清醒,脚步却虚浮,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再支撑不住,“咚”,一声闷响,径直倒在沙发里。许云声很难相信自己会在一个当红艺人的身上看到这种状态,失去镁光灯的闪烁,不再散发魅力,他疲惫得像一个濒临破碎的玩偶,毫无生气。

      裴枕书倒像是早习惯了这一幕,径自从厨房端出一杯苏打水,又打开药箱,熟练地拿起扑尔敏,倒出两粒,搁在茶几上。“梓君。”她俯身,平静呼唤他,“先把药吃了,好吗?”

      客厅的沙发如裴枕书先前所言太过窄小,陆梓君不得不蜷缩成团,胡乱扯松衣领:“不要。”他思维有些混乱,好一会才想起来,艰难补充,“我吃过了,连阻断药一起吃的。”

      裴枕书浑身一颤。

      落地窗纱随风轻晃,将温柔的月光都撕成一缕一缕的,屋内昏暗不定。过了很久,裴枕书轻轻开口,嗓音清净平淡,听不出悲喜:“他可真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陆梓君嗤笑,满不在乎道:“夏钧何的恶趣味哪止不戴套。”

      裴枕书没有作声。她一点点地将陆梓君的衣袖挽起,失去平日厚重粉底的遮掩,伤痕累累的小臂顿时暴露在空气中,新伤夹着旧伤,瘀青泛紫,鞭痕层层叠叠,血迹斑驳,放眼望去竟找不出一处还算完整的皮肤。裴枕书仿佛被抽干全身力气般,缓缓地捂住胸口,弯曲膝盖。长发从肩头散落如瀑,她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保持这样宛如雕塑的姿势,跪坐于地,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在同情我吗?”陆梓君问,“还是嫌恶我?”

      “……你不需要同情。”裴枕书沉默数秒,方才咬牙回答,那一瞬间的动容恻隐尽数褪去,换之为淡漠,“正如我亦不需要。”

      “呵。”陆梓君溢出轻笑,“不愧是我家冷面冷心、冷口冷情的裴莫,真狠。”

      他闭起双眸,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泛出异样潮红,似梦中呓语:“那么,再狠都冲着我来,不要难为婧熙好不好?”

      “凭什么呢?”

      “就凭我会帮你完成对赌协议,让你收获自由。”陆梓君一字一句,语速极慢,“业力皆由我一人承担,放过我爱的人,好吗?她是无辜的,她的灵魂比你和我都干净清澈。”

      裴枕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那么爱她吗?愿意为了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作对?”

      “不知道。”陆梓君坦诚说,“枕书,我想回家,但我没有家……爸爸,妈妈,还有你,我的枕书……挚爱的亲人一一离去,我想保护哪怕所爱的人,结果谁都保护不了……”他难受地揉了揉胸口,面露痛苦,“放过宋婧熙吧,枕书,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裴枕书轻抚他额前碎发,双眸漫出些微水汽,到底忍住,没有落泪。“你真愚蠢。”她唇弧扬起,浅浅一笑,低语道,“你以为我们面对的是谁?夏钧何、季清让……哪个碾死我们不是简单得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我们自身都难保,你还妄想保护别人?”

      陆梓君目光艰难聚焦,落在裴枕书脸上,想从她那双不辨悲喜的眼瞳里找寻些什么,终是一无所获。“为什……么?”他吃力发问,眼睫微颤,神色越显茫然,如迷途孩童般,“裴枕书,你为什么要把我拖到这么可怕的无间地狱,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裴枕书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能。”她轻声说,不知是在说服陆梓君,亦或说服自己,“眼前是深渊万丈,身后有血债未偿,我没有回头的路。”

      一滴泪自脸颊滑落,陆梓君露出悲伤的微笑:“……我明白了。”

      素影清寒,隔着悠悠岁月长河两岸的苇草,他们相顾无言,唯余惘然。

      后来陆梓君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慢慢坐起来,胡乱抹去脸上水泽,恢复冷静:“我该走了,文希还在车库等我。”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用指关节敲打出一根,问裴枕书,“有火吗?”

      裴枕书点点头,自己也拿起一根,取来打火机。他们彼此靠近,抵额相触,那姿势几乎像一个亲吻,但并不是,“啪嗒”,微弱的火焰摇曳升起,映照他们漆黑的眼眸,宛如陆梓君的呓语。

      “裴莫,若有来世,愿你我皆清白为人,不必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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