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杀》liancheng

5、觅

　　无鸾不下十次重回竹舍。
　　潜入水潭，掘地三尺。
　　竹舍一次次的破坏性的搜寻，一次次的重建。
　　最后一次的重建完全恢复了旧貌，无鸾就坐在竹台中央，穿上伶人的白袍，戴上破损的面具，对着一幅血迹斑斓的纸画，舞越女剑。
　　他看着面具流泪，冲着天空怒骂，对着水潭撕吼……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回到京城，他大病一场。
　　那几天病重的时候，高烧不退，只是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到最后，喉咙沙哑得发不出声音，嗫嚅着的嘴唇，还是在喊他。
　　蒙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着“冰魄”什么的，清醒之后无鸾立刻去找有关“冰魄”的资料，这对他来说，是大喜大悲两重天。喜的是冰魄确有起死回生之效；悲的是，这不免太迟了……先莫论冰魄是极北苦寒之地也千年难得一见的“神物”，他现在根本找不到无缺！
　　几个月了……他也曾强自压抑心痛很透彻的想过，依那日情景看来，无缺……确实已经不在了。过了这么久，也当是枯骨……他见到，也未必认得出……可是他还是一天天的找，因为他感觉得到他，真的好像从未离开过。那清俊的气息……幽幽的发香……一直萦绕着无鸾，没有淡去一星半点。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你是寒冬的梅，深山的竹，一身傲骨……竟为了我，连安息之处都没有……无缺，我拿什么来偿还你？！我要用几世的功德，才能向上天再求一个你？江山如何美人如何……赢得了天下输了你，我是个血本无归的失败者……
　　“报！”
　　无鸾闭着眼睛，他难受的没有力气去擦眼泪……他不爱哭的，只是这眼泪，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皇上……北公爵无……”
　　“滚！”无鸾不耐烦的挥手，抬起的手臂在听到“无”这个字的时候停顿住，“无什么？”
　　“北公爵无欢觐见。”
　　无欢……倒和他的“无鸾”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很喜欢这个字，无既是有，越虚空越丰盈。北公爵？来自有冰魄的极北之地？
　　“宣。”

　　整齐划一的银白色的队列。人数虽然不是太多，但就其训练有素的步伐上来看，各个都是以一挡十骁勇善战的勇士。
　　无鸾有趣的远目眺望，王城的大统帅殷隼警告过他这一万精兵踏平京城绰绰有余，但是无鸾认为，这只是在炫耀，真正的作战，只求胜而不求好看——也许小爵爷只是年轻气盛图个气势壮观而已。
　　当初殷隼就不同意让北公爵的军队进驻王城，在他眼里，这银白色的军队和光明的火焰军同样具备致命的威胁。
　　无鸾却不这么认为，他是当今皇上，若没让自己的臣子的军队进王城的自信与胆量，何德服天下之众？
　　一个身影疾步走来。步伐快而轻盈，有些过分宽大的披风被风带起，非但不显臃肿，在身后扬扬飘舞反而像巨大的羽翼。
　　年轻的北公爵无欢背负双手站在大殿中央，一袭银白的装束透着北方独有的凌厉的冷。肩上的盔甲在两头上翘，与下坠的金穗相应成辉，华贵张扬。盔甲下只是简单的银色长袍，前襟两侧却是桃红色，衬得他风神俊朗却又纤瘦合度，文武合璧不过不失，还有适度的“艳”——冷艳。
　　如鸟儿张开双翅般的头盔下，是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泛着寒冰一样幽冷沉静的光泽。
　　“婉……不，应当说是倾城……皇上，王妃在哪儿啊？”
　　他的音调……古怪，但是很好听。一丝丝如锦缎的顺滑，尾音轻巧的上挑，有少年特有的张狂，甚至还有少女的柔软。
　　“朕听人说过，除了歌舞的伶人外，这世上有两种人会遮住自己的面容，极妍——极丑……不知北公爵，是哪一种？”无鸾单手支颐，略带戏谑的道。
　　北公爵缓缓的除下自己的面具，也是语带笑意：“据说陛下身边曾有位绝色佳人，不知无欢……比之如何？”
　　不知是阳光的反射还是面具阴影造成的错觉，他眉骨、鼻梁和下巴上都泛着淡淡的银白，加之他一身的装束居然有几分奇异的和谐的美感。
　　无鸾觉得心脏跳动的几乎要破体而出了，这样的一张脸……五官搭配无一不精致的恰到好处，带着三分浅笑三分得意……他踉跄着走向无欢，颤巍巍的伸出手……
　　无欢不着痕迹的左移一步，他避开了无鸾欲抚他脸颊的手。他不管无鸾看到自己的面孔后为何震惊中还有哀痛，他只是有洁癖，本能的避开，别人的感受他不去顾及——就算那是皇上。
　　无鸾惨笑。他慢慢走回去，清瘦的背影竟有几分老者的伛偻。
　　“王妃呢？”
　　“你千里迢迢来到王城，就是为了一个女人？”
　　无欢摆弄着手里的兵器——一个打造成伸着食指的手的模样的金色物事——金手指。“我带了一万精兵长途跋涉，目的肯定不止是王妃。”他低垂的眼缓缓抬起看向无鸾，一身盔甲的肃杀也没掩盖他顾盼之间隐隐的阴柔妖娆——属于一个男人的风情流动。
　　无鸾倦怠的闭上眼，他不去看这张脸。“你的目的……可曾想过我的想法？王妃与国土，我不会全部放弃。这是我的国家。”
　　无欢突然将金手指指向他，背后的军队随即弯弓，箭在弦上。
　　“收回你这一套。”
　　无鸾全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我、殷隼、光明……你能胜得过哪一个？或者说，你有把握全部战胜或收服？”
　　“我想得到的就必定会到手。”
　　“你且暂住王城，明晚为你设宴接风，到时王妃会出席。其余的事……是急不来的。一切还未成定局之前，尚有转圜余地。”
　　无鸾明显没有强硬到底，他对这样一张脸，狠不下心。
　　“你没我想像中厉害——除了比我想像中好看年轻一点点。”
　　“你却远远超出朕的想像。”
　　无欢弯腰、侧首、鞠躬，风度翩翩，薄薄的唇微微一抿，已是完美的弧度，“无欢先行告退。”
　　无鸾和北公爵都是新晋上任，素未谋面。
　　他耳闻他世袭公爵的傲慢娇纵。他听说他皇帝之路的坎坷波折。
　　他觊觎极北的千年冰魄。他在王位前蠢蠢欲动。
　　终不能避免的相遇，一次没有锋芒的交汇。

　　千羽楼原本就是无鸾的住处，是太子殿。
　　他登基后一直觉得皇上的寝宫弥漫着死人的怨气，于是又搬回来住。而他唯一的妻子——倾城王妃，理所当然的也住在这里。
　　人所不知的是，无鸾一直都住在一楼，而倾城，除了必要的上下楼，根本不在二楼多迈一步，同样的，无鸾也从未踏足三楼。
　　他之所以将倾城软禁在三楼，无非是在耗费一个美丽女人有限的青春与活力，这是他能做出来的做严厉的苛责——毕竟她帮了他很多，他不会忘。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往事是如何的血迹斑斑，森森白骨成就的皇位，时刻在侵蚀他伤痕累累的心。

　　婉儿闲适的斜倚在软榻上，顺着她阴冷入骨的眼神看去，一处古怪的所在——层层叠叠的厚实的布匹由天花板至地，围出了方圆约莫两丈的范围。风丝毫掀不起沉重的布幔的一角，隐隐的似乎还有皮子铺垫于地，这里面……连外面的声响也听不到……
　　“如果是我，这里一定有我爱人的东西。”轻柔华丽的声音，在寂静若死的夜里分外空明。
　　婉儿冷冷一笑，“我把爱人踩在脚下。”
　　“你在折磨自己……何苦呢，我随时等待着带你离开。”
　　婉儿的神色略有缓和，她转头，嫣然一笑，“原来千羽楼的护卫不过耳耳。”
　　“你是高估了他们，还是低估了我？”回以毫不逊色的灿然一笑，一身白衣的无欢走到她身旁坐下。
　　婉儿摇头，怔怔出神，半晌，凄然的道：“爱人的尸骨……是该埋藏在肥沃的土壤里，栽种娇艳的花，在月圆之夜……流泪亲吻。”
　　无欢不甚明了她的意思，他走近布幔，不用去掀开观望已感受到布幔里的气息——那本就是他的东西。“你居然用了……”
　　“如果我手里的是冰魄，可能当时头脑一热也用掉了。我恨自己的‘伟大’。”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婉儿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无欢——没有爱的人，怎会理解她的苦？“我在等待他亲口说出我甘愿付出的理由，我别无索求了……只是在等一句话……”
　　无欢漂亮的眉头略微皱起，“你和无鸾都是不疯魔不成活的人。只是……你痴心，无鸾呢？他痴迷的，究竟是一张脸还是一个人？”
　　“你总是不信任别人。无欢……我再与你打个赌……我们赌无鸾……”
　　无欢静静的听婉儿说话，手中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赌金——江山？”
　　婉儿柳眉一挑，“难道我们赌的不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