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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闷油瓶的随身笔记 ...


  •   如果我不是我,是不是会过的更好一些呢。

      作为千年婴儿存在的时候,我住在族长的院子里。虽然年岁小,却无人敢轻慢,衣食住用无一不精。冬天的时候,地火龙和花椒涂过的火墙烧的整个房间暖烘烘的,金掐丝的珐琅熏炉稳稳地端坐在桌,透过缝隙能看见寸长的银碳静默的燃成灰烬,临睡前侍女会往缎面被子里塞汤婆子,直到我入睡才离开。虽然没人和我说话,但我从来没觉得冬天寒冷过。

      后来进了集训营,再也没盖过暖和的被子,我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汤婆子暖脚,有棉鞋穿的。对孤儿来说,所谓的鞋其实就是一层薄薄的麻布,我学他们把乌拉草厚厚的絮在鞋里保暖,也只是聊胜于无。东北的雪很有时候很黏,怎么甩都甩不开,全沾在鞋上,一进屋就化了,湿漉漉的泅进鞋里。张家人怕把我们冻死,屋里也会燃着火盆,我们睡觉前就把鞋放在火盆边烤。太近会烧到,太远又烤不干,可最好的位置我很少抢得到,第二天就只能穿着湿鞋训练。外面那样冷,脚底立刻就结了一层冰,被体温融化成水,又再一次被地面冻成冰,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双脚彻底失去知觉。一到冬天我的脚上全是冻疮,又痒又疼。

      开饭的时候要按编号排队领汤和面饼,所谓的汤不过是酸菜汤或者稀稀疏疏的碴子粥,有时候拌进一盆韭菜花,两三口就喝完绿油油的一碗;平时只有棒子面饼吃,可轮到我的时候往往已经凉透了,还是被人挑剩下的最小的那个,我就把它掰碎了泡进汤里,急急忙忙的吞下去。集训营里谁都吃不饱,如果我吃得不够快,食物就会被长得比我高的孩子抢走。这两年我还小,时间又飞快,饥一顿饱一顿其实也还过得去。

      再然后被七爷爷收养,虽然还是要练功,也比集训营的日子好过多了。记得当年被接回本家院子的第一晚我睁着眼难以入睡,因为被子和床太软了,看着桌子上明晃晃的灯火,感觉像在梦里一样。鞋再也不用乌拉草絮了,是暖洋洋的棉鞋,穿的是细布棉衣。那段时间我吃白米饭,豆腐白菜还有肉和鱼,飞快地长个。

      每天清晨,我踩碎地上朦胧的月影和薄霜,穿过院子间昏暗低矮的甬道,再绕过郁郁的石榴树和老槐树,走到垂花门边的鱼缸时,便听到老人高声唱诗。声音里满是苍凉沉郁,他说那是放翁的剑南诗钞。见我来了,他便悠悠的念完最后几句,一手捻着胡子,一手拍着我的肩膀,进入书房晨读。

      可惜我被收养的太晚,发丘指已经定了型,每天练指的训练不能中断,不然就是白白吃了定型的苦。右手上全是水泡不能写字,他就给我涂上药膏,教我用左手描红。我每天跟着老人读书,他掰碎了四书一字一句的讲给我听,夹带着汉晋旧注和唐人义疏,偶尔穿插一点史记里的故事,当作休息时的消遣。他还教我投掷飞刀,他竖起一个破旧的稻草人当作靶子,在一旁含着烟袋,吞云吐雾的抽着烟,时不时纠正一下我的姿势和力道。

      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就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美好的一切,不用怕再一次被揭穿,再一次像垃圾一样被丢掉。可是没有如果,我做着那个族长女儿做过的一切,练她练过的字,读她读过的书,丢她丢过的飞刀,摸着她弹过的琴,仍然是一个假货。每天起床的时候,我都暗暗做好了再次回到集训营的准备。

      七爷爷已经很老了,教我的那两年里,我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吃力。而他之所以教导我,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天分,另一方面是为了移情。只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早已经把他压垮,所谓的天分只能让他不断地想起那个女孩子,这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进一步加速了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溃。

      那天晚上,我被他叫到房间。老人看起来精神格外的好,两眼炯炯,气色红润,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希夷”二字,做自己的名字。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可我到七岁仍然没有真正的名字。一开始我被冠上死婴的姓名,东窗事发后又被丢在集训营,生死尚且无人理会,姓甚名谁这种小事便被搁置下来。但是人活于世总该有个像样的称号,不能一辈子都被叫做“杂种”“假货”甚至“喂”。集训营里我编号七零,我就把它当作名字,慢慢熟悉之后告诉了老人。只是他耳背的厉害,以为我叫启宁。这名字的谐音让他想起为争夺起灵之位而枉死的学生,自然少不了几声叹息和两行眼泪,以后便一直没提过这件事。

      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他显得不同以往的和气,向我解释道,至理希夷,微言渊奥。虽然身世迷离坎坷,又处朝代更迭动荡之中,他希望我仍保有一颗自然精纯的大道之心。不汲汲于外物,遇之匪深,即之愈希。

      我拒绝了。因为这是那位族长女儿的字。

      他愣愣的看着我,脸上现出深刻的颓唐和失落。在那一瞬间我觉得痛苦又快意,我辜负了他,可是如果能选择,我从来不想做别人的替身。他缓慢的呼出一口气,似乎把脸上的红润和精气都一并吐了出来,整个人像门外的石榴树一样迅速灰败,然后慢慢地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打开的盒子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捧到眼前,顿时一汪澄澈的光荡起。我微微合眼定了定神,只见盒子里卧着一排锐利精致的小刀,末端系着银绳。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一泓明亮的刀光便跳跃到手上。我练刀,虽然年岁尚浅,也懂得它的价值,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兵器,美的带着煞气,明亮到难以直视。

      我郑重地道谢,而他只是挥手叫我退下。最后带上房门时,我隐隐听见一句极低极轻的“抱歉”。声音让我想起燃烧至末端的油灯,幽微的在风中闪烁着最后的光焰。这是很不祥的预兆。我停了一瞬,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我没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七爷爷便出了远门,我每天按部就班的训练,温习,等他回来继续讲四书。可一个月之后回到张家的只有他和老族长的死讯。七爷爷终生未娶,我守灵三夜,然后被一对没有子嗣的夫妻收养。

      张家换了新的族长,可青铜铃仍然不知所终。没有信物,就说明他没有接受到真正的传承,名不正言不顺。新族长迫于长老的压力,对外宣称泗州古城的泥沙里有张家积蓄数代的财富,希望借此打通古城里的机关,找到信物。

      这个方法很奏效,很多张家人疯了似的聚在泗州城,做着淘金的美梦。那对夫妻也一样。于是我被迫中断课业和训练,跟随他们离开长白山,辗转奉天,直隶,山东,远赴位于江苏的泗州城。

      那里是我一生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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