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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闷油瓶的随身笔记 ...


  •   张家覆灭之后我看了不少书,理解了过去困扰我的许多问题。其中有个小常识为我解开了一项疑惑——平凡人家的孩子都是几岁才会说话的。书上写着儿童在三个月咿呀发声,九个月会叫爸爸妈妈,一岁能说出单词,两岁就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可我直到两岁还不会说话。

      被当成时隔千年复活的婴儿之后,我由一个普通的孤儿一步登天,成为超越了张家族长的存在。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后来我才想明白,因为地位太过尊崇,张家人并不打算尽心教养我。让我活着,成为傀儡才是保全张家的最好方法。

      那时整个张家像一锅喜气洋洋的热油——长生原来真的能够实现。只要挨过死后漫长的年岁,在美好的未来里,生与死的界限会被彻底打破,所有的本家人都能搂住脖子亲密的生活在一起。而外家人只要努力拼搏,提高地位,也可以享受到长生的魅力。张家顿时空前团结起来,决定在选出新任张起灵之前让清朝存续几十年作为缓冲,于是他们通过朝廷里的族人推行了庚子新政,预备立宪。

      可惜张家的虚妄的美好祈愿注定要破灭了,汪家辗转三年,终于通过安插的内线得知,我是被人从西藏抱回张家的。这意味着我根本不是什么三千年的婴儿,只是一个卑微的混血。

      我能理解汪家得知真相时的喜悦,斗了五百多年都没赢过的敌对家族,居然在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盘上行了如此愚蠢的一招,简直是自取灭亡。他们决定釜底抽薪,用一捧恶毒的冰水浇的张家人心惶惶。

      随着汪家迫不及待地抖落出我是个假货的事实,张家果然陷入大乱,行将就木的清廷究竟会走向何处已经没人理会了,东北和日俄签订再多的割地驻军条约也无所谓。喜悦化为仇恨,梦想跌落神坛,曾经的希望越大,如今遭受背叛的耻辱越深。众人的责骂和鄙夷像一阵乱箭攒射,句句诛心,当时提出替身计划的几位长老不堪受辱,饮下一杯毒酒魂归天外。他们解脱了,张家仇恨的矛头只能转向活着的我。

      有一段时间我不明白当年他们为什么那样恨我,我只是一个傀儡,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便被抓入局中提线控制了。直到某天我读到一首诗:使我们相恋的,是共同的痛苦,而不是狂欢。

      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被戳破后,假婴的存在让张家迅速恢复了表面上的团结。

      虽然无法彻底根除,张家却看不起处处模仿自己的汪家,那种货色不配做为阖族仇恨的对象。而长老们操纵张家百余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饮鸩而亡反倒更受张家人的尊重,也不能憎恨。于是被虫豸挑衅的愤怒混杂着逼死长老的后悔自责便都向我袭来。

      但在当时的张家人眼里,我连一条虫豸都不如,收拾我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我便被送到张家的养生堂。那是张家孤儿的收容所,所有张家人和外族通婚生下的孤儿都在那里自生自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三岁。

      我在养生堂呆了两年,作为摸金的备用苦工练习基本功和发丘二指。当年我没见过养生堂以外的人,以为所有人右手的食指中指都要被折断并且拉伸,让骨骼慢慢生长出来填补骨头的空缺,然后再折断拉伸。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两根手指越来越长为止。

      后来随着地位的上升我再次回到本家,发现本家的小孩定指的时候会浸泡两种奇特的药水,一份可以让手指骨骼变软,另一份则能硬化骨骼,可以慢慢的抻长手指,慢慢定型。这样的药水肯定很珍贵,自然是舍不得给孤儿用的。我们只能用最原始也是最残忍的方法,一次次的被掰碎指头,任它们自行愈合。

      养生堂的墙壁很高,乌云在苍灰色的天空下低低的跑着,时间像我的手指一样,每一秒都被人为拉伸的无比漫长。我们睁眼时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头顶,闭眼时月亮又悬在那里。晚上我卷着灰突突的薄被蜷在大通铺上,前后左右是同批定型的孩子,谁都疼的睡不着觉,可也不敢说话,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听着屋外刺耳的寒风钻进狭小的窗缝,数着更漏挨到再一次起床集合。

      冷,饿,疼,困,构成了那段时间我对张家的主要印象。

      随着院子里的残雪在白天越来越少,窗棂上糊的厚厚的纸被撕下来,院子里的空气逐渐新鲜,冷了一冬的太阳终于变暖。那年我五岁,按规矩该进族学开蒙。我的天分可能真的很好,顶着同塾其他人愤恨的目光,很快学完了他们要学两年的课程,然后我就被人收养了。那似乎是一个身份很高的人,就这样我又一次回了本家。两年的时间让张家人对我的仇恨消减了不少,大多人对我只是视而不见,漠然的看着我被那个老人领回来。

      我似乎该称收养我的人为父亲,但他很奇怪,一直让我喊他七爷爷。他督促我练字,教我读书,看我投掷飞刀,甚至还教会我一点乐理。只是他看着我的目光总让我很不舒服,让我想起我还是假婴时张家人看我的眼神。

      后来我才明白,他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他早夭的爱徒。

      刚开始我们很少有课业之外的交流,直到某天他给我念史记的陈涉世家,讲到“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突然不说话了。我愣愣的看着他松弛粗糙的皮肤上滚动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他的脊梁像我被人掰断的手指一样软软的垮了下来。

      他哆嗦着手揩去水渍,嘴唇蠕动了几下,和我讲起他上一个学生,也是在五岁念的陈涉世家。那是一个脸蛋圆圆,眼睛明亮而神气的女孩子。

      “当年我们学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突然跑出去了,她是族长的小女儿,哪能有什么闪失,我便扔下书出去找她。后来在一个水池子旁边找到她了,原来她正偷偷躲在那里抹眼泪。我奇怪极了,就问她为什么哭,结果啊,她压着嗓子和我说,七爷爷,昔年秦皇纵横六合,气荡八荒,尚非天授也,何况张家乎。她才五岁啊,就有这种见识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沉默的盯着面前略微泛黄的书卷,那上面整齐排列着清秀而稚气的笔迹。族长的孩子随口一句话几笔字就能被人保存这么多年,而我到现在连父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纵使我也是这样想的又怎样呢,没有人会记住。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无形的隔膜一旦被打破,他的话便渐渐多了起来,那些碎片一样零散的话语经过我不断的拼凑,逐渐显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知道了上一个跟随老人学习的是现任族长的六女儿,她麒麟血特质显露的早,功课文章做得很出色,喜欢弹琴,擅长用刀。和本家那些被娇惯的不成样子的孩子不同,人居然正直又有志气。我出生那年她十九岁,作为张起灵的候选人,千里迢迢奔赴泗州城,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七爷爷一提起她就开始掉眼泪,说自己活了三百多年,从没见过资质品行那样好的孩子,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张家族长或者族长夫人的位置就该轮到她坐了。

      我麻木而冷淡的看着他的泪水。如果是一个多好的词,如果我父母还活着,我就不用被带回张家,不用被当成死婴的替代品,更不用被当成族长女儿的替代品。

      我低头看向自己布满水泡的食指和中指,这双手已经完全变形了,疼的连笔都拿不稳,只能免去每天的大字。除了跟着他念书,我还要学刀,上操,练指,每天都把手指往烧的通红的煤渣里戳,听说要一天不停的戳五年。那个族长的女儿也要被掰断手指,忍着疼痛戳煤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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