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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闷油瓶的随身笔记 ...


  •   1804年2月12日,康德在哥尼斯堡逝世。他的故乡在二战后被划归苏联,苏联人在市中心广场的拐角处为他刻下一块铜牌,上面写了一句气势磅礴的墓志铭: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惊奇和敬畏,一个是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另一个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

      我去过欧洲。当时张家已经衰落,我不得不借助外援才勉强守住终极的秘密。在漫长的谈判期间,我坐上火车四处散心,来到波罗的海沿岸的加里宁格勒,经过了大名鼎鼎的康德墓。

      广阔的星空着实值得敬畏,也令人心生向往,那是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属于自然的边界,美而圣洁。但对于一个汲汲于生存的人来说,所谓的星空只是暂时从逼仄的生活里透一口气而已,脚底肮脏的泥淖会立刻将自己拖回现实。而星空和泥淖的对比,只会让人对自己的环境更加难以忍受。

      当年我呆在养生堂,四面是灰突突的高墙,能看到的除了同伴和教习,只有天井上方沉沉的天幕。在一片寒气萧瑟中,我靠在围栏上抬头仰望闪烁不朽的万千星辰,忘记了身上瘙痒疼痛的口子和青紫的鞭痕,忘记了周围同伴取乐的嬉笑。有时候什么都不想,有时候想象着张家以外的世界:那里没有训练,没有打骂,也没有冻疮;那里有我未知生死的父母,有暖和干净的衣服,有和我过着的不一样的生活。

      我一度渴望离开张家,去哪里都行。上天可能听到了我的愿望,光绪三十一年,我第一次走出长白山,跟随新的养父母来到外面的世界。

      张家是东北一支历史悠久的望族,已经有钱到不在乎钱。但显然我的养父母并不能代表张家,正如租界平整的碎石马路和巍峨的六国饭店不能代表晚清的境况一样。

      他们害怕去晚了抢不到明器,只好拼命的赶路。起初我们坐驴车从东北出发,可刚到山东驴就病死了,那个男人便骂骂咧咧的买了一架独轮车代步。他在前面拉着只有一个轮子的小车,我则在车后套上背带,双手抓住车把控制方向。那个女人抱住行李在车上晃晃悠悠的坐着嗑瓜子,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经意瞟到也宛如看路边腐烂的尸体,厌烦的扭过头,转向那个男人笑着说话。

      途经山东的时候正值雨季,路上见不到人影,只有死人裹着草席横在路边。乌云如墨,铁灰色的天幕连绵不断的下雨,我辨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死尸,哪里是树,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破地上此起彼伏的水泡。溅起的泥点飞到腿肚上,泥巴和粪便的混合物凉丝丝的渗进脚趾缝隙。手脚绑的布条松松垮垮的缠着,吃透了水沉甸甸的下坠。

      我昏昏沉沉的抓着车把,迷迷糊糊的咽着口水,看着那女人给前面拉车的男人撑起帘子,喂着干粮。偶尔被不知道是石块还是尸体的硬物绊住,车子颠了一下,女人手里的树条就混着雨点劈头盖脸的抽过来。空中的水往下倒,地上的水到处流,世界白花花的令人害怕。斗笠和蓑衣阻挡不了雨势,雨迷住眼睛,我费力的眨着眼,但眼里始终盛满了水。

      雨太大,耳朵似乎也进了些。一路上我只能含混的听着耳边的一片雨声,听着车辙辗过泥巴的吱呀声,听着路边抛尸亲人的哀嚎声,听着茶馆门口商贩嘈杂的叫卖声,听着男人叫嚣着发号施令,听着树条抽到身上的清响,听着那对夫妻在花房子铺满鸟毛的地窝里肆无忌惮的调笑。

      直到他们发现我身上没有蚂蝗的攀附和臭虫的咬痕,百般实验后认定我觉醒了难得的麒麟血,有驱虫辟邪的奇效。我便听到了尖利高亢的笑声和叫声。那对夫妻在庆幸远离了本家的约束,可以使一个麒麟血为他们所用。

      磨烂三双鞋之后,终于走到了江苏。我控制不住软弱发抖的手脚,一个愣神松开了背带和车把。包袱落地沾了土,我又被那男人轻蔑的一脚踢开。水泡被/干硬的黄土蹭破,黏黏的沾湿了手,我抓一把黄土糊住,习以为常的从地上爬起。

      我扛起装备,低头看着从鞋里顽强露出的漆黑的脚趾,默默地想着心事。在东北我每天晚上给自己挑破水泡时每每有过不想练功的念头,以为到了外面会好过些,而如今看来还不如留在张家练武。我突然想起了七爷爷,想起他宽厚干燥的手掌摸着我的脑袋夸我用功,想起氤氲着芸草香气的线装书上写满的之乎者也,想起古朴静默的长廊外的修竹和金鱼缸,想起他常念叨的如果。

      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只有命中注定。只怕我注定要这样活下去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我就没有时间乱想了。在泗州城和其他张家人汇合并安营扎寨后,那男人说要教我一门新功夫——缩骨功。我愣愣的抬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开怀的笑,额头上的皱纹都平缓的舒展开,像个鲜亮的水萝卜在发光。

      我不明所以的也跟着笑了,以为不用再拉车背箱,能像在张家一样练武也是好的。接着我身上的关节被一个个的掰开,又一个个的复原。反复了四五次,直到我再也喊不出来,也晕不过去。

      骨头从关节窝里被取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巴不得自己已经死了。卸到第三块骨头时我实在忍不住叫了起来,然后被那个女人狠狠甩了一记耳光。眼前一会发黑又一会泛白,耳畔传来阵阵轰鸣,夹着不知道是谁变了调的惨叫和求饶。渐渐的,嗓子眼仿佛梗住一个大铁块,叫也叫不出来,喊都没有力气喊。

      等回过神来,天色彻底黑了。凉风习习,吹的浑身冰冷,只有心里茫茫的堵着口热气。我瘫倒在稻草堆上,慢慢的把脸埋进湿润的草料。鼻涕混杂口水弄的脸上湿漉漉一片,在止不住的哆嗦里,我睡着了,度过了在泗州城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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