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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黑毛蛇的七十年人生讲堂 ...


  •   我是一条高贵的黑毛蛇。我被张天秋当成盘发绳用来绾头发。

      这句话看起来有点可笑,但是并不矛盾。高贵是一种精神态度,和你的躯体是一根盘发绳还是一条蛇关系并不大。

      我很喜欢帕斯卡尔的观点:思想——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并不是一条无知的蛇,远古时期我辈一直作为载体进行思想的交流和传承,而我虽然年轻,却是其中的佼佼者,储存了张家二十三代族长和一些闲杂人员的记忆。这些记忆与我本身的思想如同光影明暗,并行不悖。我完全不受他们的干扰,甚至有时会随便翻到某个时间点,勉强欣赏一下,借此打发过于漫长的生命。

      青铜门里的七十年时光我大半是这样度过的,之所以称为大半,是由于那个女人会时不时把我从记忆的梦境中唤醒,强迫我听她念书和汇报思想动态,甚至欣赏她的刀法。

      我实在是有些不耐烦——现在我要斧正一下前面的观点,思想其实还是与存在形态有一点关系的——虽然不具有低等蛇一些不堪入目的弱点,可我还是一条蛇,摆脱不了变温动物的习性。青铜门里幽暗阴冷的环境或多或少对我产生了一点影响,让我一直懒洋洋的。

      因此在我看来,这个人实在是活跃过头了。

      张家的族长和少族长都叫张起灵,它不仅仅是代号,更是家族历代传承的职位。记得当年刚进青铜门时,按照祖训,我应该被留给继任的张起灵。只是那个男人坚决不受,说希望张天秋在门里有个活物相伴,这样自己在外面才能安心一点。我便被他塞进书堆,神也知鬼亦觉的跟着女人混进了这里。

      当时的她宛如一颗圣诞树,肩背扛着巨大的书箱,胳膊和腿上都吊了书袋,腋下一边夹着黑金古刀,一边别着一张琴,嘴里还叼着大鬼玺,八根手指各挂一包笔墨和纸张,最后只余出两根勾着犀角灯和青铜铃,拖拖沓沓,晃晃悠悠的在一队阴兵的簇拥下走进青铜门。

      我目睹了这一切,觉得她真是张家族长里举世无双的大奇葩。

      历代的张家起灵都要进来守门,如果麒麟血强劲一些,守门时间便长一点,反之即短。一般的张起灵最多能坚持守十年,最少也就两三年。

      其实青铜门是个门中门,说的更恰当一点,我们呆的地方是无数扇“门”的过道。第一次进来的张起灵总是恐惧又绝望的东张西看,绕着被镇压的东西感慨不停。但时间久了,不管原本是什么性格的人,行动都变的一模一样。他们满心沉重又百无聊赖的坐在角落里,听着刻漏的水声计算外界的时间。当那个东西出现异动时,便放血填满封印,拿起两个玉环,和初代张起灵一样,重复着上千年甚至更古老的仪式。做完又回到原处,盘腿静修或者昏昏沉沉的打瞌睡。如果感应到近期不会有开启的波动,至少能保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无虑时,便挥一挥衣袖离开,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进来。

      一代复一代。

      历任族长甚至坐的位置都差不多。如果不是青铜门里时间静止,恐怕都能坐出一个深深的屁股印来。
      屁股印是张天秋总结的,她说完又假模假样的反思了一下,说自己有辱斯文,而且对祖先不敬。我知道她会在极度无聊时说些垃圾话,只希望有人搭理她。对此,我只是晃晃尾巴,不置可否。

      我能吐露人言。但我并不想说话。做一条蛇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开始,她还对我抱有期望,时不时聒噪几句。只是我不怎么理她。渐渐的,这希望便像她写的那些字一样静默的黯淡了。其实她和我说话只是出于习惯而已,做人的习惯。大部分时候她更乐于享受一个人的美好时光,安安静静的弹琴,练刀,写字,看书,发呆。她总是能找到最打发时间的事情做。

      我从睡梦中苏醒的时候,偶尔会瞟一眼奋笔疾书的她,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还挺聪明,因为在青铜门里做完封印之后有大把的时间虚掷,又无处浪荡。和以前的张起灵不同的是,她要永永远远在门里呆着。在永恒而又虚无的时间里,不给自己找些乐子,对一个人来说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俗话说,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英华外发。这女人短短五十载人生,经历倒是丰富多彩,情绪波动大一些也属正常,这时候她往往弹琴或者练刀来抒发胸臆。

      作为一条具有极高的审美能力的蛇,我很难理解她所谓的音乐,在我眼里这个女人大多时候简直在乱弹琴。特别是她自弹自唱“目送黑蛇,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些胡乱编造的歌曲时,我简直想咬她一口,从来没有族长胆敢对我如此不敬。

      但有几首曲子居然奇迹般的合我胃口,那是当先辈还在昆仑山甚至世界称雄时,西王母偶尔会弹唱的曲调——声依永,律合声,神人以和,无相夺伦。平淡清远,真正的大音希声。这勾起我为数不多的乡愁,让我陷入亘古的忧伤。

      而她弹的其他曲子我就很难欣赏了,那是近代的感情,浩浩汤汤,荡荡默默,漫无边际的四散开来,惧怠惑一应俱全,此时我恨不得做一条闭目塞听的死蛇。但这意味着她心情不太平和,我忍着不耐为她处理浮上心头的多余记忆,以免这个脆弱的人类被压垮到忘记一切。

      当初外面的张起灵把我送进来,想必便是以备此时之需。门里门外,都需要她长长久久的呆在这里。若是中途疯掉了,又该花费多少年才能找到同样优秀的接替者呢。

      当我受不了魔音贯脑提出抗议时,她便知趣的不再摧残我,静坐吐纳片刻,调整心绪准备练刀。她练两把刀,一把是黑金古刀,张家族长信物之一;另一把是极亮的飞刀,属于她的个人爱好。

      黑金古刀通体乌黑,厚背薄刃。刀是好刀,只是比起用来劈砍,更多是被历代族长当作家族的象征而代代传承。就算是张天秋,面对这把刀时也会肃然以待。我盘在一旁看她重复着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恍惚间有刀风裹挟着寒霜和露水迎面扑来,好像回到了曾经的无数个清晨和夜晚,当时的我也呆在族长身边,眼见他们一丝不苟的拔刀挥刀,百年如一日。

      刀者,霸道也,手起刀落间,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勇往直前的杀伐气。但是对于历代族长来说,黑金古刀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武器,它太沉重了,虽然对张家人来说完全负担的起,有些时候也会影响行动。所幸张起灵的选拔并不取决于谁的刀法最好,于是各位族长纷纷剑走偏锋,使用什么兵器的都有。贞观年间的张起灵喜爱方铁锤,洪武年间的张起灵偏好长剑,那么现在的这位张起灵擅长飞刀便不足为奇了。

      她有过许多把飞刀,一字排开宛如一道明丽的光河,熠熠生辉。但杀完人总有来不及回收的时候,大部分明亮又锋利的刀便渐渐的被遗失在漫长的岁月里,现存的也不过五六把。她拿空掉的书箱糊上废纸当作刀靶,练上一两个钟头,就把刀珍而重之的收进特制的皮袋,再绑回身上。

      除了弹琴和练刀,还有更能打发时间的活动,就是练字和看书。各时代的字风格和姿态都有所不同,其中更细分为商周的篆书,汉人的隶书八分,魏晋的行草,唐代的真书,宋明的行草。古人说,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单是练字就足够她练上几百年了,我绕在她脖子上取暖,看她稳稳地落笔,初进门的五年里写了成千上万个“永”字。

      记得当年卸任族长后,她的笑里难得带了轻松,和我说如果不做张家族长,她早成了大名鼎鼎的学者了。大名鼎鼎值得商榷,学者倒还有迹可循。她看过的书都有明显的个人特色,页边角全是密密麻麻的注释和笔记,简直像把好几本书写在一起一样。前几年她还爱玩游戏,规定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有出处或者押平仄,但在一片死寂中她很快玩腻了这种把戏,像水滴一样安静的融入了无声。

      有一次,她放下书愣了好久,反复念着两句诗,“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说昔年达摩老祖面壁九载,守性不移,四相不生。而今自己虽囿于方寸之间,却得以抛却外界纷扰,抱虚守静,也不见得是坏事。

      话是这么说,真想要做到却并不容易,更何况她还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比如她的后辈张起灵。

      在漫长的生命里,我见过不少感情融洽的族长和少族长,但是好成他们这样的仍然少见。不过这份感情在此时看来,只是对两方的阻碍罢了。

      历代族长虽然身怀鬼玺,可除了自己进来守门之外也不能随意开门外出。所幸每逢十载便是阴兵借道,这时青铜门会固定开启,接纳一些即将死去的守卫者,让他们返回自己的世界。

      在进门的前二十年里,每到此刻,继任的张起灵总会带上小鬼玺,穿着相应年代的盔甲,扛起沉重的书和杂物,缀在阴兵队列后。张天秋如果看到他,就指挥阴兵提前进入青铜门,好留出时间和他一起度过。

      他们会静静的看着彼此,时不时说两句话。直到青铜门闭合,再期待着下一个十年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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