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展眉》沉袖遇羽

6、第 6 章

　　乱声响起的时候邹达然的手指正自然地搭在门把手上，那声音从门缝里微弱地传过来。这声音很熟悉，在“振远实业社”里虽不是是家常便饭，时不时也能听到。
　　在习遇偶然加班到深夜的时候。
　　今天的有些不同，习遇能从声音里感到一丝惶恐，推推搡搡的人群，手执兵器而训练有素的士兵，突兀而巨大的木质栅栏，空气里微薄的硝烟味。
　　在这种场合总难免鸣枪示警。
　　习遇探头，邹达然把手松开，让习遇开了车厢后门。
　　天光一泻而入，而习遇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人丛里的一切，一个学生模样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笼住的袖子一动，他猛然明白了些什么。
　　扑身而上，将邹达然扑倒在马车简陋的长椅上。
　　同时间肩后一阵灼热。没有太多痛感，倒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很久之后习遇回想起那个场景的时候，耳畔依然没有那一声应该有的响亮枪声，唯有邹达然平静的面孔和干燥温柔的脖颈。
　　车厢里安静得像凝固一般，有些许血腥味慢慢蔓延开去，和车外刹那涌动的人潮对比鲜明。
　　习遇只觉得一片惶惑，邹达然不声不响，只是伸出一只手，慢慢慢慢搂过习遇的腰，然后指尖用力，掐紧。
　　马蹄声骤然紧密，车身颠簸着，习遇只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撕裂开，慢慢才有疼痛感一波一波袭来。
　　邹达然静静抱着习遇，血溅在他脖颈的皮肤，还有领口，看不见，但扑鼻而来的重重腥味，依然让他一阵反胃。

　　吴毓与尹横楣等到夕阳西下灯火阑珊，也没有人来。
　　两人出去打听，才听闻那边下午封了路抓□□，乱成一团，还开了枪。有人说死了个□□，又有人说死的是当官的。
　　吴毓表情还是平淡，携了尹横楣的手送上一辆黄包车，叮嘱道：“前日你托我找几只那个点的明器，一个兄弟说有了消息，大概两日后货便到了。尹老板，可别去寻别家啊……”说到句末的时候深深看了他一眼，倒真像是个替人洗货的黑市卖家一般。
　　两日之后尹横楣进了店，听的头一句话就是：“是义杰。”吴毓说起这话的时候依然捧着茶，似乎没有茶就活不成了一般。
　　“习遇……”尹横楣嗫嚅良久，终究还是问，“他不见了。”
　　吴毓倏忽眼中放出光来，闪得尹横楣一噤，想好的话又吓了回去。他知道吴毓叮嘱过自己，别去寻别家，但小遇要是出了事……这两天他确实往习遇办公室打过电话，一陌生声音告诉他习遇外出公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也没人。
　　“尹老板和习秘书真是好朋友。”吴毓站起来去提火上的铜壶，声音在水开的咕噜声中听不大真切，尹横楣只觉得吴毓质疑的眼神比义杰被捕的消息更可怕。
　　只得把目光移出去，透过有些泛黄的玻璃窗看那条并不繁华的道上的车。
　　许久一辆。
　　许久，又一辆。
　　吴毓也不说话，慢慢一只一只擦着柜台上排着的一套茶具，不是耽起眉眼，瞟一眼尹横楣。
　　远处又开来一辆车，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锃亮。
　　尹横楣突然叹口气。
　　一口气的时间，两辆车居然在松柏斋门口停了下来，有人慌慌跳下车为后座的人开门。
　　还没来得及让尹横楣有时间感觉到心底的惊吓，邹达然一推门，洒洒落落走进来，身后跟着个长衫人，派头倒真像带着下人挑古玩的雅客。
　　他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纹路，像是笑意，又似怒意。
　　尹横楣没来得及反应，只呆坐着，听吴毓缓缓说：“小号专营古玩，先生请随便看。”
　　然后转过头对尹横楣说：“尹先生，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开个价。”
　　尹横楣跺跺脚，面色一沉：“吴老板欺我不识货，岂有乱开价的道理？”说罢似乎真怒了，抬身便走。
　　擦过邹达然身畔的时候，几乎一个踉跄眼前一黑。
　　好容易走到门口，松下一口气，忽然听得邹达然轻轻咳嗽一声：“那个……”
　　尹横楣的路立马给挡住了，这才发现邹达然那个看起来好像随便就埋没到人从中的随从敏捷得不像样。
　　邹达然好像自我解嘲似的笑笑：“这位……尹先生？怎么有几分眼熟。”
　　尹横楣僵在当场，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转身过去应酬，偏偏喉咙像被锁住一般，动弹不得。
　　吴毓站起来介绍道：“上海滩最红的魔术师。”说罢走过来，拉着尹横楣的手，将他一把拖到邹达然面前。
　　被吴毓攥住，似乎慢慢安下心来，尹横楣也热络地笑了笑：“都是些小打小闹骗人的伎俩。不知老板怎么称呼？”
　　“哦……”邹达然双手合起来，有些夸张，“知道了，知道了，前阵子珠宝行的张老板太太生日，尹老板也在场，那一手……从箱子里变大美人的魔术，果真精妙非常，邹某当日真是大饱眼福。”
　　“原来是邹老板。”吴毓颔首，“想挑点儿什么？”
　　顺手拿过架子上一只青花瓷瓶，倒过来给邹达然指点印记。
　　邹达然似乎对尹横楣特别感兴趣，随便瞄了一眼：“老板说好，便要了。”然后又转过头看着尹横楣，带着点咪咪的笑意。
　　尹横楣只觉得吴毓那一锅滚烫的泡茶水全淋在自己头上。
　　“邹先生能出席张太太的生日，可是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尹老板还不求提携提携，好歹也见见上海的大千世界。”吴毓打趣。
　　邹达然嘿嘿一笑：“不敢当。今天真是赶巧了，您是叫尹……尹横楣？”
　　“贱名何足挂齿。”尹横楣只觉得全身只剩心口一点热气，咕嘟嘟的冒着微弱的泡沫。
　　邹达然以手抚额，“我们公司有个秘书叫习遇的，不知尹先生是不是认识。”
　　见尹横楣不说话，邹达然又说：“前两日是尹先生生日，你不会自己给忘了吧。”
　　尹横楣摸不清楚状况，只得哼哼哈哈地说：“哦，对对对，邹先生……”
　　好在邹达然没有为难尹横楣，自顾自地说下去：“习遇原本叫我陪他来松柏斋买件东西为尹先生贺寿，他说要买的叫什么…………”他敲了敲额头，笑道：“我不懂古玩，倒让二位见笑了。”
　　“是这个吧。”吴毓略想了想，从不知什么角落翻出个花里胡哨的笔筒，“粉彩万花锦，嘉庆的，上次习先生看好了。”
　　“是，是，”邹达然接了过来对着光看，“吴老板好记性啊。”
　　“小遇人呢？”问话的是尹横楣，问完只见邹达然身后吴毓猛一抬眼，看得心里一凉。
　　“嗨，别提了。”邹达然摆摆手，一副酸溜溜的口吻，“这年轻人生得好看，好也不好，什么姨太太大小姐们喜欢得不得了，非跟我借了拖去陪人下江南了。害得我要找个电话号码，今儿个早上趴在纸堆里翻了老半晌。喏，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使唤起我来给他跑腿来了。”
　　“可不是么，人用得熟了还真不能缺。我店里一小伙计，上个月说什么也不干，要回乡下娶媳妇，忙得我团团转了好多天。”吴毓端着茶靠在柜上，闲闲与邹达然聊得热络。
　　说话间邹达然也没有讲价，便将那笔筒买了下来送尹横楣，因说了是代习遇来的，尹横楣也就没有推托，收了东西再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邹达然再随意看了几样东西，也就准备出门。
　　吴毓往外送了几步：“邹老板慢走……哎，连茶都没请您喝一杯呢。”
　　邹达然笑着挥了挥手：“我不喝茶。上瘾。”说完躬身上了车，侧脸在车窗内一晃便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