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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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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该着尹横楣轮休,过了午他便出了门,东游西逛到了西摩路。
松柏斋古玩号离黄浦江不远,江风飒飒。
尹横楣推了门进去,有些窄的店面内只有一个人坐着。那人青色长衫,微微低了头在看书,肤色白,眉眼却像凝着上好的墨一般浓而黑,看着不像个生意人,倒像旧时举子。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放下手中的书,才抬起头来。
“吴老板。”深秋天气,尹横楣额角有些冒汗,急匆匆地边说边往外看。
古玩店老板吴毓站起身给他端了张凳子,转身去倒茶。
“邹达然今晚要来。”
“哦……”吴毓问:“你爱喝龙井还是铁观音?”
尹横楣哑然,狠狠地喘了口气,说:“铁观音。”
吴毓端了茶来,坐下,说:“你先别急。人肯定是要布置的,但要等义杰来才行。”
“今晚他就来了。”
吴毓有些诧异:“那又怎么样?再着急我也没法一下子找多少人来。”他轻轻捧起茶杯吹了口气,“万一邹达然一个人来,有你、我、习遇,三个人够么?”
尹横楣看着他,“你觉得他会一个人来?”
吴毓抿了口茶,“烫!”他定定地盯着那杯热茶,微微地笑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敢一个人来,我就让他走不出去。”
“那如果他带了人呢?”
吴毓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茶——这人喝茶从没个正形儿——像是放弃什么一样往后一靠,“等义杰来了再说。”
尹横楣四下打量着这间不大的铺子,想象了一下半天之后可能出现的血肉横飞的样子,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苦笑,这不是什么好现象,手可是魔术师吃饭的家伙。
吴毓终于喝完了他那杯茶,开始闭目养神,过了很久才开口:“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把我那几件宣德瓷找个地方埋了,万一要是砸了可就没了,想着我都揪心。”吴毓拧紧了眉头,苦恼得不得了。
尹横楣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怕来不及了,快五点了。”他深呼吸,反复地握紧再张开双手,然后说:“万一他们不吃饭就过来,那就差不多了。”
吴毓叹了口气,“是来不及了。”他又叹了口气,“义杰他们怕是来不了了。本来我想,如果我们人多,可能在进门的时候就能解决掉他,也就伤不到这屋子东西了。”
尹横楣看着他:“书记,您演小商人可越演越好了。”往外看了看,说:“我们……”
吴毓看了他一眼,坐着一动不动:“我们不走。”
尹横楣嘴唇有些发干,不由得抓住了桌角,才站定身体。他加入共产党时间不短,但经历这种静谧的险境还是头一遭,免不了紧张。
吴毓握住尹横楣的手,掌心温暖干燥,他低声说:“不用怕,最近上海时常戒严,说不准义杰他们只是被堵在哪儿了,他们又不知道这儿有急事。何况……”他声音更低却依然稳定,“就算他们出事了,也未必能查到这儿来。我信他,必不会牵扯到这里。”
尹横楣只觉心里一阵热,也紧紧反握住了吴毓的手掌。
不想停了停,吴毓冷笑说:“以姓邹的行事之狠辣迅捷,若是真查到我们,这一带必早已封锁。去年的章、李两家灭门,谁没打算逃过?”
尹横楣有些恍惚,“那么……我们只能当他没有怀疑到我们了。”
吴毓没有再说话,原本就煞白的脸在黄昏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尹横楣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信任战友,还是全然基于冷淡的决断。那么他温暖而适时伸出的手,或许也只是通过安抚尹横楣使自己不露出马脚的策略?
习遇打开车门,吓了一跳,里面坐满了荷枪实弹的兵。
邹达然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坐后面的。”
后面是一辆马车。
呼啦啦一群黑色老爷车豪情万丈地开了出去,过了很久,习遇才和邹达然坐着破破烂烂的马车颠了出来。
时不时还有呼啸盘旋的老爷车在周围路过。
路过了再路过。
然后继续路过。
邹达然一脸得意。“有话直说,习遇。”
“咳……主任,您这是…………至于吗?”
“这样比较像特科主任。”
习遇翻白眼,反正在昏暗的马车里,谅他邹大主任也看不见。
说是看不见,习遇无意中往外扫了一眼,还是发现走了条远路。“这路……”
邹达然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些疲累,“我让他们绕的,那边封路了。”
“为什么?”
“抓□□。”邹达然说。
车行良久。
或许动物果真永远抵不过钢铁,习遇几近昏睡过去,又几近醒转,明明不远的路程,不知为何没有个头。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邹达然神情炯炯地盯住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瞪大眼睛清楚看着他。
只在心底提醒自己,他是个特务头子,掌纹凌乱间浸泡的都是血迹。
但他又着实不像,有时候看着他清瘦的下颌轮廓,只觉得他应该着一袭长衫,青灰色,出没在嘉兴城郊的长亭里。
马车的达达蹄声突然顿了下来,习遇努力醒醒神,向外望了一望。
江风吹进来。
一个激灵,突然醒来了,手心似乎捏除了汗,凉凉的蹭在指尖,又有点腻。
如果现在已经到了松柏斋古玩号的门口那么——习遇不小心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然后他发现他不应该这样,从很久之前开始,只有紧张的时候他才会抿唇,和咽口水。
即使接受了长时间的训练和克制之后,只有在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如此。
抬头看一眼邹达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这样的目光让习遇如临大敌,即使他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神色,邹达然永远都用一种玩味的态度对待习遇。
但今天,不妨认真一下。
还没来得及思考,邹达然突然指了指黑漆漆的马车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线光:“如果你从马车外瞄准车厢,打左边还是右边?”
“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我坐在哪个位置,但只有一枪的机会的话。”邹达然的手指白,几乎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光泽,像是唯一的光线源头。
正当习遇在脑海里迅速寻觅答案的时候,一阵嘈杂把他拖出了这尴尬的问题,或者说救了他的命。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似乎是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