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展眉》沉袖遇羽

4、第 4 章

　　尹横楣揽着习遇一路走回去，本来还算远的路在谈笑间也就不太觉得了。
　　习遇一如既往的寡言，于是话题一直都围绕着尹横楣这些年的生活打转，一路讲来，尹横楣忽然大叫：“小遇小遇，你多久没洗过头了？”
　　“……两天。”
　　尹横楣大力将他拉到路灯旁站定，两手固定住他的脸，深深去嗅他的头发，啧啧啧个没完没了。
　　习遇挣脱不开，脸涨得通红，一侧眼看见地上剪影如他在亲吻自己的额头，更是窘迫之极，猛地一推才把尹横楣推开。
　　不想这人又凑上前来，还不忘揉揉他的头，“我说小遇，你肯定大半年都没洗过头了吧。”说着惊叫一声，收回原本在习遇头上摸摸揉揉的手——
　　和一只鸽子。
　　习遇突然看到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站在自己眼前，大吃一惊，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还不忘踹了尹横楣一脚。
　　尹横楣也笑，“你看你脏吧，头发跟鸟窝似的，直接还住了鸟。哎呀小遇你可真了不起。”
　　习遇拖过尹横楣来，绕着他转了几个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也猜不出他能把鸽子藏在哪儿。尹横楣笑着拽他往前走，“要是被你都能看出来，我还怎么在上海滩混下去？”

　　好容易到了习遇住的地方，没有多余的地方，尹横楣进屋就坐在了床上。“你明天就走了？”
　　“嗯。去杭州，省建设厅，还是给邹达然当秘书。”习遇靠在桌上，看着这个住了一段日子的窝。
　　尹横楣一脸苦闷地坐在床上，冲着习遇张开双手，“小遇，过来，给我抱一下。”
　　习遇别别扭扭地走过去，被尹横楣一把捞过去抱着，脸贴在他腰上蹭了又蹭，才抬起头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习遇站得有点僵，“这次邹达然是明升暗降，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上海。我给他当秘书，当然也跑不了，好在杭州也需要人接应吧，组织上已经派了人跟我联系。”
　　“组织上是解决了，那我呢？”尹横楣仰起脸看他，很有些受了委屈的小孩样子。
　　习遇笑了，摸着他的脸说：“你当然在上海当你的魔术师，还要负责尽量把我在杭州的消息传过来。”
　　尹横楣狠狠箍住习遇的腰，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去，沉默了很久，才闷声闷气地说：“小遇，我很担心你。”
　　习遇伸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我会当心的。”
　　“那个邹达然是个厉害角色。”
　　“我知道。”
　　“之前几个我们的人都被他发现了。”
　　“我知道。”
　　“他从来不会真正信任谁。”
　　“我知道。”
　　“小遇……”
　　这次尹横楣却只是叫了一声，没了下文。
　　过了很久，习遇推了推尹横楣，他也只是含糊了几声，双手依然死死抱着习遇不肯松开。顺势把他往床上一带，被子一裹，尹横楣声音有点哑，低声说：“睡吧。”
　　习遇挣扎着动了动，确保自己不会被闷死，闭上双眼。

　　建设厅的差事实在不算繁忙，邹达然乐得放手，几乎统统交托给了习遇，自己抄手游西湖，天天钓清风明月，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间中办过一次西湖博览会，从设计到会务都是习遇负责，习遇其人沉默寡言，办起事来却滴水不漏。邹达然只是最后到场应酬了一番，回去还笑着说：“想不到你不但料理杂务一丝不乱，对古物文玩也颇有见地。”
　　“家父当年做过古玩买卖，多少见过些玩意儿。”习遇说。
　　邹达然侧着头盯着习遇看了很久，直盯得他心里发毛，然后邹达然说：“习遇啊，你这个人……怎么一点破绽也没有呢？”
　　“应该……有什么破绽？”
　　“不不，”邹达然笑，“不是应该，而是你太无懈可击了，你简直完整得让我不能相信。”他揉了揉太阳穴，“是我太多疑了？”
　　习遇笑了。
　　邹达然挥了挥手：“真不得了，还让你瞧了笑话。古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习遇，我今天就明着告诉你，我疑你，也要用你。你最好继续给我无懈可击下去。”
　　“是。”

　　习遇本以为在杭州至少得呆个三五年的，没想到才呆了不到一年，就接到了回上海的命令。
　　原因很简单，邹达然又被调回上海，他当然也得跟着回去。
　　接到电文的时候邹达然冷笑了一声，“兔子还没死光，他们又想起好猎狗来了。”
　　习遇时常见到他笑，但这样阴狠的冷笑是头一遭，像是将那点微妙的笑意在齿缝间嚼得粉碎再吐出来的一般。
　　这次连无线电管理局局长这样的头衔也没给邹达然，直接让他当了中央调查科主任。邹达然二话不说，将办公室从无线电局搬出来，在新址外面挂上了“振远实业社”的招牌。
　　邹达然背着手站在门口，指了招牌对习遇说：“从今儿起，你就是振远的伙计了啊。来，叫声老板听听。”
　　习遇打了个躬，“邹老板。”
　　邹达然大笑，抬脚往里走，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样偏了偏头，“习遇，你的桌子在我办公室旁边。”
　　“……是。”
　　这就是说，自己从秘书习遇变成了机要秘书习遇了吧。习遇这么想着，有些怔忡。

　　邹达然实在不算是个勤劳的人。
　　习遇一边看桌上堆积如山的电文一边想。
　　除了A级密电，几乎所有的文件都能从习遇手上经过，不那么重要的文件他甚至都不用请示，可以自行批复。
　　他明明不那么信任他，却偏要给他足以操控的权力。
　　“习遇啊……”隔了一道门的那边传来邹达然懒洋洋的声音，习遇连忙起身跑过去。
　　“今天罗副院长家二小姐订婚，你同我去？”
　　“我……？”
　　邹达然有些诧异，抬头看他，“有事？”
　　习遇有些尴尬，“也没什么事……”揉了揉鼻子，还是说了出来，“今天本来说好了要去西摩路买件东西的。”
　　“买什么？”
　　习遇咳了一声，板着脸说：“尹横楣生日，说好了送件古玩给他。”
　　“尹横楣是？”邹达然挑高了眉。
　　“我朋友，一个魔术师。”
　　邹达然似笑非笑往椅背上一靠，“帮我告诉罗家，今晚订婚宴我不去了。”
　　“不去？”习遇吓了一跳。
　　“不去了。”邹达然左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笑说：“反正也没什么意思。——跟你去给朋友过生日，怎么样？”
　　习遇瞪大了眼。
　　“怎么？这么不欢迎？”
　　“欢迎至极。”习遇笑。
　　“顺便，你去买古玩，我也正想逛逛。”
　　“是。”
　　习遇回到隔壁去打电话，木门的隔音效果不算差，邹达然却还是听到他清晰的声音，“我找尹横楣。”
　　过了好一阵，他又说——声音依然宏亮清晰地——“横楣啊，今天不是你生日么？说好了去吴老板那里买那件嘉庆万花锦的？哎……对，对……我们主任和我一块儿去，……是啊，嗯，西摩路路口见。”
　　邹达然维持着懒懒靠在椅背上的样子，一动不动，笑得像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