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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残 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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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先前所去到的那间暗巷里的小酒馆,也就是以酒馆作为掩护,实际上是组织用当做来接头之处的那里,要说真去喝酒的话,的确有些无法入人的眼。
赤井喝过那里的酒,没有什么味道,淡得和水一样。
也不知道是其本身如此,还是说每次到那里的时候,赤井都毫无可以让他品酒的心境。
总而言之,真正为了品酒的人,是不会去那样的地方的。长安京里有着许多贵人,虽不及江户的富商那样满身铜臭味,却比他们更要会享乐。
能让人觉得“擅长”享乐,也确实是一门本事啊。
赤井算不上会享乐的人,他只是了解过许多那些人排遣的方式。
琴酒可能比他要更懂一些。赤井跟着他走进了店内,环视了一圈。
算不上什么很豪华的酒肆。见过了赛之河源那种充满了脂粉气,简直是参照着西方极乐世界绘画而建造的奢侈梦乡,这里便相形见绌了些。但也有歌女在弹唱素雅的曲子,姿态优美,歌声婉转。
“我还以为是你的话,会去洋酒馆呢。”赤井跟着琴酒到并不显眼的地方坐下,“虽然不及江户,长安京里应该也是有洋酒馆的吧?”
他那顶即便在酒馆内也不会摘下的黑色斗笠应当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但他进入店中之后,店里的客人最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是常客吧,大概。
琴酒在赤井落座后才回答:“那是当然的吧,不是说要听着弹唱喝吗?洋酒馆里哪里有那样的东西。”
他懒洋洋地抬手招呼店员过来,转向暗处抬手掩了一下极轻的咳嗽,回过头点下要喝的品种。
完了之后,他又多问了一句:“那女人在吗?”
店员挠了挠头,然后才反应过来:“哟,不巧,今天不在呢。大爷是专门来找她……?”
琴酒抬手挥了挥,有点不耐烦:“不,不在就算了。”
他的样子明显就是不想让人多打扰,于是店员很识趣地就退下了。等到桌边没有别的人,赤井拉上了小隔间的纸门,这样这周围就安静到只剩下歌女空灵的吟唱穿透而来。
“怎么,我以为只是普通的酒馆,居然还有眼线。”赤井道。
“算不上眼线,那女人才不屑于做这种事情……不过是想让你多认识个人罢了,不用在意太多。”琴酒冷漠地道。
然后他便兀自转走了目光,循着歌声飘来的方向,就像是透过纸门能看到正在吟唱的歌伎的面貌似的。
“昨日……开甚少——”
一个字音能拖到快令人睡着的和歌,赤井其实并不能算是特别喜欢。
至少比刀剑的响声好听多了……金属的摩擦声。
等待酒呈上的过程里,赤井从怀里摸出了那只本来属于琴酒的怀表,看上一眼,随手又放在了桌子上。
对于这陌生的物件,也逐渐变成习惯动作了一部分了。
“明朝……落渐稀……”
赤井轻轻挑起了眉,就连自己都还没有注意的时候,琴酒的眼睛便就已经看了过来。
在这供人享乐的地方,在节奏极慢的吟唱中,赤井却又一次感觉到了紧张。
如果是那么微小的表情变化都能让他察觉的话……
“这首歌……总觉得有点不太合时宜啊,你有……”
赤井解释着他刚刚的表情。
“我在听。”琴酒打断地很冷漠,直接接下了赤井想说的话。
“是吧?明明雪已经消融,是初春了,还在唱这种为了落花愁苦的歌。”
“和你讨论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
纸门突然被拉开,于是琴酒暂时停下了他要说的话。盛着酒壶和小酒杯的托盘被端进来,店员那句“请享用”也显得格外仓促,离开的时候,他自觉地又将纸门合上了。
“我说,最近是开樱花的时节吧?樱花的花期本来就很短,大概只有七天。所以从它开的时候,就已经需要开始做好消亡的准备了。”
赤井听得若有所思:“哦……樱花么?”
“怎么?”
“我只是想起……有人邀请我去喝初春的花茶。”赤井将酒斟上,看着酒杯里的涟漪,“不知道还能不能兑现。”他又抬起眼,看着琴酒,“你说得对。”
“什么?”看来琴酒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以至于连手上倒酒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什么对?”
“和你讨论这种问题,真的很奇怪。”
赤井笑了笑,将第一杯一饮而尽。
倒是他期待了很久的畅快。
放下酒杯的那一刻,对面也传来空杯底碰击桌面的声音。
“下一句该是什么?”
琴酒又望向了歌声传来的方向,这对他来说,都有些过于频繁了。
和着慢悠悠的三味线,歌伎拖长了音唱着。那感叹落花的两句仍在继续,哀伤无限蔓延,超越了现在的时间,不知觉间就将人拖进了深秋的悲戚当中。
赤井摇摇头,他当然也不知道。
歌声慢慢淡去,又只剩下器乐在弹奏。
一弦一弦地拨动,却始终没有听到下一句。
明明是两个人约着一起来喝酒,却看起来更像是,一言不发的两个人恰巧对坐着,又恰好正在喝着同一壶酒似的。
但赤井秀一,他确实是在和琴酒喝酒。
就如同他之前很多次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却又未能实现的一样。
可能因为两个人实在过于相似,如果是滔滔不绝的酒友,不停的应付更会让赤井感觉疲倦。
琴酒或许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所以……这样一起喝酒,赤井不讨厌、不,还挺享受的。
在片刻的安宁,只有三味线的声音中,他庆幸自己还是发出了这样的邀约。
“怎么回事?”
酒馆里越安静,从外面传来的骚动就越是明显。太过刺耳,盖过了三味线静静的弹拨。
琴酒敏感地皱起了眉,将纸门拉开一条缝隙看向外面。
大概是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酒馆内也有察觉到了的人在往外走,企图去看一看热闹。
是有人当街挑衅之类的吧?由于行路过程中相互撞到了肩膀最后演变成互相拔剑的决斗,都已经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了,而这种情况也总会吸引着无数好事之徒上前围观。
但这次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
赤井看了一眼之后,本来准备继续将酒杯倒满的,但外面的喧闹中突然又传出一声更震耳欲聋的尖叫。
是充满着惊慌,甚至恐惧的。
歌伎似乎已经唱出了余下的两句,却已经无人注意到了。
那样惊恐的叫声具有传染性般,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到了最后,就连这家酒馆的四周,都像是被这样的声音包围了似的。
赤井看了琴酒一眼。
要去看看么?
琴酒迟疑了一下,再次瞥向纸门外面,酒馆中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就连歌伎都已经走下了台去。
他点了点头,拿起他的刀,随手将酒钱留在了桌案上。
赤井也站起身,拉开了纸门。他的目光还盯着大门的方向,直觉告诉他外面不是什么寻常的事态。他没有向下看,只是凭着记忆或者说是那股若有若无的感觉,一把抓住了刚才放在桌上的怀表,重新收进了衣袋中。
就如同他随时能够听到时针扫动的震颤。
赤井和琴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冒失地冲出去,在酒馆的门前就足以看到不远处在路口聚集的人群。
只是瞥了一眼,赤井就迅速闪身回了门帘当中的阴影里,只透过当中的缝隙继续观察。
事情当真不算小,因为他看到已经有六七人的奉行队赶到了。为首的一个修着极细致的殿上眉,衣着也是用料相当考究的羽织袴,典型的京城旧贵族做派。
“是绫小路……”赤井低声道。
京都所司代绫小路文麿,贵族出身,名声极为响亮。赤井没有见过他,但一眼望去就能够肯定他的身份。
同样的,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瓜葛。
只是作为那个黑色组织的一部分,赤井并不想和御所的官家打任何交道。
琴酒按着赤井的肩膀,也凑在门帘的缝隙里,尽管狭窄的阴影里两个人显得有些滑稽,此时也顾不上那些了。
他看见奉行队从人群里带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另外的几名正在对剩下的人大声呼喝着什么。
但连奉行都镇压不住的嘈杂,使得二人根本没法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居然来了这么多人,连那个贵族也亲自到了。”琴酒道。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寻常的街头闹事。
而那些上前去围观的人也一下子四散走了,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两个重新进入了酒馆。
“先走吧。”
再看向那边也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歌声也消逝了,好不容易这么一次,心里不用坠着任何东西的饮酒时间,便匆匆忙忙地收了尾。
歌伎最后唱的那两句是什么?
赤井完全没有印象了。
就因为上次在河原没有尽兴,所以才邀约了这一次了。
而这一次,算是尽兴么……?
赤井看了一眼琴酒。
他倒是没有表现出不舍来,只不过他的内心……
谁知道呢。
赤井没有再和他约下一次。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次。能像上次那样,在琶音中走出森林,刚好落得一阵子清闲,刚好想起这个约定。
约定,这本身就太奢侈了,这不适合赤井秀一。
比如,他约定了明天,但倘若他活不到明天呢?
他和琴酒一起,走出了店外。
那歌的后两句,大概是没有机会听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