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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画 者 ...

  •   这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也让人的心找不到任何可凭依之地,悬在半空当中。

      就连顶上的梁柱、屋顶也被贴满了,简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不、比起手段,这一幕景象的任何一方面,动机、创作者,所有的一切都让人难以想象。

      无数张画,不只所绘的对象,就连内容、画面,一切都完全一致,没有一点改变。就是再利欲熏心的市井画师,也做不到将同一张图纹丝不差地画上千遍百遍。
      房间中这无数幅画作,也绝非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也看得出来,贴在面上的画作色彩鲜艳,而被叠在下方,覆盖得只剩局部的一些画,纸张已经泛黄甚至破烂,经年累月遭到氧化的颜料也变得灰暗。

      只不过,赤井突然发现,一些在表层的新画,也被人用力撕扯过似的,残缺不堪。

      他皱起了眉,深呼吸了一口,才稍微往房间中挪了半步。这样,他就能凭着外面的月光稍微更清晰地看到贴在就近门柱上的一幅画。

      刚才也只能大概看个廓形,只感觉是位端丽的女子。再细看果不其然,除了身姿婀娜,女子的容貌也艳丽无比,斜飞的秀目中眼波流转,仅半闭的一丝缝隙中就生出无限的魅惑,美到摄人心魄的脸让人不敢多看一眼,但又无法挪开眼睛。
      那确实是极美的一个女人,就连赤井秀一都无法马上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动,感觉几乎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靠眨眼稍微稳住了心神,才继续观察别的地方。

      曾有神鬼故事讲道,书生夜宿见画,被画中美丽女子像勾引魂魄而入画,却发现其中世界凶险无比。
      那必定就得是这样的画。

      女人正弹奏着怀里的琵琶。这本应当是她最明显的特征,却不及她美貌的万分之一。她穿着华贵又无疑似赘余之感,飘带与裙角轻灵地飘摇,座下的莲花以及莲花旁卷舒的轻云,都昭示着她非同凡人的身份。

      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见琴酒也靠了过来想看画,赤井转过身去,对他道:
      “是弁财天神。”

      赤井不过是对琴酒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就在这时,房间深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他的注意力还全在画像上,猝不及防的声音几乎将他吓到。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还有一双眼睛,一双活着的眼睛,一直在房间的深处,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个。
      他从靠近这幢房子开始便完全没有发现还有其他人的气息,按理说赤井应当对这种生人的气息无比敏感,是即便有人从背后靠近也能感应到的,作为杀手会有的本能。

      大概是因为,那个,坐在房屋角落的“那个”——实在太不像活人。
      也就是,实在太像是死物、像是鬼了。

      如果不是他刚才扭转身体来面向他们的动作稍微大了些,使得他身上宽松的衣袍发出布料摩擦的响动,他就是完全无声无息地待在阴影之中。

      转过身后,他的脸也从暗处稍微浮现了。那是一张会让人看了就发出惊叹,美得像女人一样的脸。
      不,用性别来比喻这种美似乎还不够恰当。但的确,一眼看上去,是无法通过面容来判断他的性别的。如果不是看到还未被垂下的秀发遮住的喉结,和袖口中露出了一半,但能明显看到骨节棱角的手指的话,赤井秀一也绝对无法断定。
      但他的确是美极了。

      睫毛像是浓密的羽扇,遮挡着那双目光哀婉的眼睛。然后是鼻梁,嘴唇,精美得快要失去作为人类的真实感。

      他的面貌与画作上的弁财天很有几分相似,不,从他身边散落的笔墨来看,不如说,他是依照着自己的样貌,而画出这贴了满屋的弁财天像。

      “你说的没错,就是弁财天。”
      轻柔的声音与他的外貌一样,一时之间听不出性别。他刚刚只是回过了上半身,为了与赤井说话,他稍稍一欠身后,用手扶着地面慢慢地整个人转过来。

      那样的做派,说不上什么贵族,却也绝非出自寒门。
      赤井这也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他以为的粗布。只是因为褪色,看上去像是暗淡的颜色,实际上上头还有精细的织纹,是那种用眼睛看就当知道价格不菲的货色。
      无论如何都与这间破烂又诡异的房屋极不相称。

      在赤井没有接话的空当中,他又拾起了地上的笔,蘸上墨,俯下身去继续在纸上描绘。
      所画的,当然还是弹奏琵琶的美艳女神弁财天。
      他弯下腰去的姿势也优美至极,脊背和修长的脖颈分寸有致地形成圆润平滑的弧度,衣料舒展开来绷在背上,纤细的身躯就像是弯折到极限,在崩断那一刻前的翠竹片。

      “招待不周……刚刚,只是在休息而已。”
      他声音轻轻的,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赤井侧过头去看了琴酒一眼,琴酒的眼神虽然显出些许不耐烦,也终究还是透着点疑惑。
      大概没有人不会对这一切感到好奇。

      “这些都是你画的?”赤井问。

      男子抬起头来,眼神和他对上之后才点了点头:“是的,我画了很久呢。”

      “有多久?”
      琴酒打断他悠长的尾音。

      男子的目光移到了琴酒脸上:“……很久很久。”

      “……”琴酒的头稍微又扬起了些,姿态倨傲,“外面那些花是怎么回事?”
      “您说那些樱花么?”
      “那绝非人世常见之物。”琴酒断然道。
      男子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的长发,露出微笑:“是我养的……怎么样,很好看吧……?”

      与其说没有头绪,倒不如说,这样的对话根本毫无意义。

      实际上,要追究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赤井已经觉得,或许自己深夜出来找寻这片樱花林已经是节外生枝了。
      这和他正在做着的事情毫无关系。现在稍微清醒了一点之后,再想来似乎有点可笑,无非就只是因为他曾见过那样的花瓣,出自最本能的好奇心罢了。

      本能这种东西,赤井一直觉得最难控制,又最应该控制的。

      然而还是有些无法立刻放弃的问题。在马上就要转身离开之前,赤井问出了一个依然毫无意义,却又的确令他无比好奇的事情:
      “为什么……要画这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问题就像是极其难以回答,男子脸上的表情顿时陷入了呆滞。那双漂亮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赤井与琴酒以外更遥远的地方。

      倏尔,他抬起手来,摸索着抓住贴在近身处墙上的几幅画像。
      快到有些刺耳的一声后,他将那些画猛地撕了下来!

      墙上贴着的画实在太多太密,他随手那一抓,有的画被整张扯下,而有的则碎成两截。残存在墙上的碎片带着褶皱,破损的弁财天面容扭曲,华美衣衫也变得像破布烂绢。

      “那当然是因为……恨啊。”男子用力地将手里的碎纸攥紧揉烂,力道大得让人害怕他那柔美的白色手指会折断,“我画了多久……就恨了多久。恨了多久就画了多久。

      “有一百年!一百年!一百年啊!”

      他的语调愈发飘忽,最终竟发出野鬼哭泣一般的凄厉声音,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琴酒想再和他说些什么,发出一点声音却还是被他的嘶吼打断。他已经根本听不进人言,手掌先痛苦地捂住表情扭曲的脸,这却遮不住半分他的失态。
      接着,他又发了狂似的去撕扯墙上的画。底层的画贴得太牢,几乎与墙面融为了一体,他仍不管不顾地将要将其揭下。

      用的力气太大,指尖渗出血来,便在淡色的墙和画作上留下四五道整齐的血痕。
      四五道、又是四五道。
      被他揭下画的地方,也同样露出这种形状,干涸了变成黑色的抓痕。

      就像是栖息在他体内的妖魔要破体而出,男子狂乱的样子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对于这房屋中还有两名来客更是不管不顾。

      事态变成这个样子,就连琴酒也无法以寻常的冷静目光看待了。他怔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再上前去。

      正在犹豫的时候,他的袖子被赤井拉住了。

      赤井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发出声音但是已唇语道:
      “走吧。”

      背过身去,就算已经远离了房间,也依然能够听见那凄厉得令人不寒而栗的叫声。

      “……一百年,你相信那样的话么?”
      直到快要走出红色樱林,看得见外面常色的树木时,琴酒才问道,就像是刚才一时间被发生的事情搞得有点懵,不知道如何开口似的。

      “这种时候,你开始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赤井知道,琴酒是因为自己有实在拿不准的事情,才会暴露自己的这份没有把握,转而询问其他的人。
      赤井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该将那男子说的当真,他无法回答琴酒的问题。

      认为其“可能存在”是一回事,接受其为事实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再前方就是会有人日常通行的正路,在黑夜中有些明显的火光让赤井的脚步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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