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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七、送别之歌 ...

  •   一说要走,展鹏的效率十分惊人,三天后他便安排好了一切,来接李安歌和张老出院。
      李安歌此时却不急着马上就离沪,她在展家多呆了一天一夜,把以前由陆振华——王雪琴——魏光雄——余宁这条线上传到她手里的陆家宝贝们整理一番,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保证她日后用度的,另一部分她平均分成了三份,给陆家去了电话,让方瑜赶紧过来一趟。
      并非她拿架子,整理清算这些东西对眼下的李安歌来说十分吃力,必须做一个小时左右就得躺下休息一会儿。眼瞧着时局紧张,她愣是咬着牙用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些活儿都干了,脑袋疼得要炸。
      剩下整理行李等物却由丁嫂的女儿来做了。小姑娘名唤蔓蔓,还是余宁给起的,原本据说是叫招弟,大约才十来岁出头,相貌比她娘俊些,平日里由余宁赞助去上学读书。这次展鹏要离开上海,自然也不会弃丁家不顾。蔓蔓这便办了退学手续,暂时回展家,帮她爹娘打理主家。
      得亏蔓蔓手脚利落,颇有丁嫂风范,不然李安歌这个包袱真是要拖死展家了。
      说起来民国请帮佣仆从的风气甚为流行,以至于到了后期,有些大学教授自己得打着七八份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租着小破公寓,却还是要雇人做传达,有客人来了,自己躲在一边摆谱,叫帮佣去应门——至于像陆家这样的家境,竟只有司机老朱、张妈和阿兰这三名下人,真的是比较少见了。
      当然比陆家还少见的也有,比如明家常年只有一个下人,真不知道那阿香怎么能打理得过来那么大一个房子。得亏明家三兄弟自个儿也会做家务,还会互怼面不好吃,在民国的公子哥儿里简直凤毛麟角。
      展家主人只有两个,其他房间常年套着防尘罩,老丁和丁嫂还能顾得过来,现在加上李安歌与张老两个病人,便有些难了,蔓蔓人小力弱,却还是忙进忙出,令李安歌十分过意不去,便从匣子里翻出一个金戒指,拿给小姑娘道:“这个给你拿去玩。”
      谁知蔓蔓把头摇成一片虚影,眼睛都不眨地拒绝道:“不要,我姆妈会骂我的。”
      李安歌一乐:“我去与你姆妈讲。”
      蔓蔓想了想,咬着手指道:“还是不要,只要少夫人早点好起来就行。姆妈说,少夫人书读得很好,很有学问,是女状元。如果少夫人好起来了,我还有问题要请教少夫人呢。”
      李安歌更乐:“你现在就可以请教啊?”
      “不行,少夫人会头疼。”
      被小姑娘这么一说,李安歌倒真有些觉得疼起来了,只得放下她好为人师的那点念头,老实地眯眼躺了一会儿。
      然后方瑜便来了。
      方瑜眼下住在陆家,李安歌打电话过去时接起来回话的居然是梦萍。她倒是没什么废话,一听李安歌找方瑜,竟还说了一句“哦,你等我一下”便立即把人叫来了,态度温和,浑不似之前的刺头儿,吓得李安歌思忖着这位莫不是也被穿越了。
      不过通过电话筒,她觉得对方的嗓子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时候降噪技术还没到位,电话失真的缘故。
      方瑜接了电话,一句没多问,抄上随身带的书包便出了门。
      这世道不太平,就算两家皆处于法租界内,也不是百分百安全的。陪同方瑜一起来的还有她家的小弟方瑾,少年人老成地板着个脸,寸步不离地跟着姐姐进了李安歌的房间,跟防贼似的。
      李安歌见状极想大笑,但她笑起来脑袋瓜可就遭了秧,只能保持皮笑肉不笑的凶恶面瘫相,哄方瑾道:“我与你姐姐有女孩子的秘密要讲,你一个男孩子,要不要下去坐一会儿,喝杯茶?”
      方瑾看向他姐姐,方瑜叹了口气,摸摸少年比她还高的脑袋,温柔道:“去吧。”
      方瑾这才走。
      李安歌打趣道:“不至于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方瑜讪讪赔笑,她当然不会告诉李安歌,她弟弟自打搬到陆家起,为了防陆尓豪,神经绷得紧紧的,刚才那么跟进来,纯属条件反射。
      李安歌不知内情,很快便进入正题。她拿出那一摞可拆分为三个的螺钿盒子,塞进方瑜手中。
      “受伤后,我是真的怕了。好好地走在大街上还会被自己人扔的炸弹给炸了,这可真是……”她放下手中的茶,“世事无常,我原本在医院里临时起意,把那三个金葡萄叶给了你们,可这到底不顶多大的事。我想来想去收拾出一些俗物,拜托你拿回家,不要声张。”
      方瑜低头一看,差点没把盒子砸了。这是齐整的一套三件乌木螺钿花草纹漆器盒,图案细密瑰丽,灿若虹霞,一拿出来,照得满屋生辉,晃人眼目。
      方家家境虽然不比陆家,但这点艺术鉴赏底子还是有的。方瑜心里清楚,光是这一只盒子,拿出去就值不少钱了。
      她如同捧着个点着引信的炸药包,随时准备把东西扔出去的模样,瞪着眼,颤声道:“这里面是什么?钱?谁的钱?展家的吗?”
      李安歌模糊道:“是展家给我的珠宝古玩,我们这几天就要去湖南长沙了,有些东西带着累赘,但处理起来又来不及,想着交给你,以后能派用场……你们在上海,自己多加小心,如果不行的话,想办法去西南方。有钱傍身总是好的,但这里面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千万不要折现。”
      可千万不能告诉方瑜这些东西的来历,不然按照方瑜的品性,她回头就能把些东西都给傅文佩送去。
      应承了心萍的事,哪怕再不情愿,也得做做样子。如果这些东西直接交给傅文佩,那么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她全数上交给陆振华。不过陆振华此刻正在医院里呢,她想交也没办法。第二条就是她自己拿住,可按她漫天撒币的性子,虽然比依萍本尊强一些,好歹知晓物价,却不知如何规划理财打理庶务,这些东西搁她手里就像是放进黑洞一样,还不如隔窗扔出去,好歹能听个响。
      可云就免了,李正德一家至今还把自己置于“伺候陆家的奴才”的地位上,咋可能让他们管陆家的钱财,还不如给可云和秦竹墨省点事。
      如萍倒是比傅文佩要靠谱些。但她是非不分,被人求两下就会心软,和傅文佩一样样的。再说不知道杜飞还有没有跟着她和何书桓,按那小子昨天掀鸡蛋摊今天踢鱼篓后天砸瓷器大后天摔相机,为了个破葫芦能让如萍大出血的个性,李安歌面前全部的金银都不够他一个月作耗的。
      且如萍不是要上战场吗?东西迟早要交托别人手里去的,何苦在她这儿再走个弯路。
      尓豪也是如此,待他为理想而奋斗去了,陆家还得找个靠谱的人来支撑。
      听说梦萍最近成熟稳重许多,但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之前充阔佬和那些小瘪三在一起吃喝玩乐,要她在短时间内学会有金钱概念,难。
      只有方瑜,她家中产阶级,比上如陆家不足,比下如李家有余,家中孩子不少,平时学西洋画也要许多钱的。方夫人素来精打细算,方瑜耳濡目染,总学得一些理财经。且她心肠热,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把傅文佩和陆家托付给她看护,也算是对心萍有交代了。
      李安歌把这些缘由择一二好听的与方瑜委婉地说了,又补充了道:“除开这些,我不让你告诉我妈妈的理由还有一条,那就是她一向认为我手里没钱,倘若她知道我把展家的东西补贴给自家,应当是坚决不会收的。可实际上我手里有一笔积攒下来的奖学金,还有展家每个月给我的零用,尽够了。接下来我要去湖南长沙报道入学,现在外面这么乱,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回上海。所以为了她放心,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别跟任何人说。”
      “胡说!”方瑜细眉倒竖,“你当然能回上海的!”
      李安歌苦笑着道:“方瑜,我不想自欺欺人,如果……一切都好,那我当然会回来的。”
      方瑜面上一黯,她垂眸想了一会儿,终于不那么坚持了:“可是依萍,什么时候才是你说的‘万不得已、山穷水尽、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呢?”
      “再过两年……到1940年吧。如果你们熬过了1940年,那就坚持住,到1947年之前再说,但既然要出手,最迟就不要过这个年份。”
      其实这段历史她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民国后期会有严重的通货膨胀,老百姓都是拿了麻袋装法币,就这还买不到一小袋米。可具体几几年发生的,她却没有把握。
      直到昨天余宁给她寄来一个包裹。
      说是余宁寄来的却也不尽然,或是托人或是使了什么别的方法,从南京给她送来了一个笔记本,上头写了一堆以后可能会发生的大事,诸如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迁都重庆,联合大学西撤……就是有些事件没日期!
      李安歌无奈了,余宁的历史学得还不如她呢!大概是她临时掉链子,忘了八一三淞沪会战开始这么要命的事,还白白挨了炸,把学姐吓得够呛,这才搞了这么一个套路来委婉提醒她?
      算了,好歹学姐还记得有些她不知道或忘记的重大史实,比如1940年后将要开始的通货膨胀,她压根就不记得有这回事。
      实际上抗战开始以后,政【和协】府因支出暴增,向四大银行借款,而四大银行也因此大印钞票,再加上鬼子也猴精的打算从经济上打垮民国,有意搜刮黄金银元外汇……至于1947年,那时抗战已经胜利两年了,没鬼子捣鬼,到底怎么回事,还得问问四大家族怎么搞的。
      余宁记着这些事,只不过因为当初与她住同一个房间的吴思佳是数学经济双学位,平日里没少扯皮这些事,竟让她给记住了。
      这边方瑜却困惑得不行:“1947年……这……依萍,你怎么知道我们那时候一定坚持不下去?”
      李安歌含糊道:“1940年,也就是再过三年吧,仗打起来谁都说不好,凭陆家现有的家底支撑三年应该没问题,但三年后会怎么样,我说不好……至于1947年,十年已过,我们大家应当不用倚靠父母也能养活自己了,那么这些东西就失去了应急的作用,可以不用卡得那么死了。”
      方瑜还在纠结,李安歌把东西往她怀里一推,忽悠道:“拿去吧,,你不拿着这些东西,展家这冤大头也不要啊。”
      方瑜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把三个盒子摞进手袋里——她那手袋平时装的都是各种美术工具,非常大,那三个盒子放进去刚刚好,也不会在街上漏出点什么。
      李安歌松了口气,脑袋又有些隐隐作痛,但与刚受伤那会儿相比已经好很多了:“我后天启程去长沙,今天就算是告别了。我不送你,以后有缘再见吧。方瑜,你一定要保重。”
      这一声“保重”,比对陆振华说的要严肃认真得多了。现在没有陆依萍去做歌女供养全家,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命运最终会变成何等面目。
      “那陆家那边?佩姨?你不与她说一声吗?”
      李安歌睁着眼胡诌道:“我会与她说的。”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这便是最后了。方瑜强忍住眼眶内的泪花,挤出一个笑容,朝李安歌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身后,一个清越的嗓音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方瑜再也忍不住,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跟着哼唱道:
      “草碧色,水绿波
      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韶光逝,留无计
      今日却分袂
      骊歌一曲送别离
      相顾却依依

      聚虽好,别虽悲
      世事堪玩味
      来日后会相予期
      去去莫迟疑……”

      这是她们中学毕业时唱过的骊歌,当时还开玩笑说,毕业后大家都在上海,总有机会相聚,怎么都不算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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