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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来仪(下) ...

  •   “那,到了汤谷,是太阳更近,离咸池更远?”
      姚妃怔了怔,低头看怀中金褐色头发的小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车外,高阳景听见,也不禁一笑,问道:“阿鸾,你说呢?”

      没有商议,只是默契:
      镇东长史柳下韶随军府先行,司马姬世辰再次断后。

      配合暂且留在穷桑、主持迁徙军府庶务的姬世辰,夫人管慧娴也忙着安排自家奴婢:随侍孔太夫人的,当然必须够;随行去往东南汤谷的,也不可能没有。她并不想离开孔太夫人,但孔太夫人坚持赶她走,非要她同姬世辰一道去,正是心绪不定的时候,刻意要把自己忙到晕头转向,聊以解忧。偏偏在此时,忽听童子稚声唤她“阿母”,低头看,却见姬豫领了他弟弟姬敬、还在穷桑的群从兄弟,外加一班日常随从的奴僮,到了阁前,仰面眨着眼,问她还缺不缺人帮忙。
      那时姬豫等众孩童都才数岁,有几位乳母尚还跟着,短手短脚白白胖胖,像是一群大小糯米团子,给各自埋在锦绣衣裳堆里一般——如此形状,而已……
      管夫人眼圈一热,低声喝道:
      “你等……这副样子,顶什么事!散了,都回去。”
      姬豫呆了呆,又眨了眨眼,似乎还是有点发呆。他没走。于是跟着他来的其他孩子,也都没走。他静静地望着母亲,其他孩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多年之后,也是在一同收拾东西的时候,管夫人问到儿子:连你父亲都常夸你聪明,那天我也肯定没绕弯子,你为什么居然呆呆的站在那里?姬豫只是笑笑:
      阿母,我也忘了;或者,是并不明白你为什么叫我走吧。

      而在管夫人轻叱左右乳母“速把众小郎君领走”之时,北境正是战火激燃。留守王庭的章翟左贤王,与北境督军亲王和谷州刺史祁越联兵,向南疾行,一路扫截戎狄,分担处默清州许多压力。当下处默集中军力,又与左右相邻州郡协同,试图将先前起事的流民就地清剿。姬世辰修书一封,向他要几件手札,说:兄长与虞公等列位,多年未见,料必也需彼此问候;又说:常驻东郢的督军、征东将军鲁公,是兄长总角故交的从叔,东郢与汤谷相去不远,不知兄长是否想过做兄弟的路过时,代打个招呼。处默百忙之中,拆阅不禁失笑,转头与公主与左右众人,连道“诸位看看,姬世辰这心轻如秋毫的德性,摊上个亲戚不幸小心过头了,就这么烦就这么难缠”。“姬世辰”三字连姓带名,宛如作色直斥,许国公主也失笑道:“他到底是宗主;驸马再怎样鲁直,何必这么嫌你亲堂弟。”
      处默便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总是他兄长。说他一两句,他还能怎的。”
      许国公主闻言笑指他道:“你曾见他对你家哪个兄长,竟如对你这般不知客气。想是他四顾并无亲生兄弟,干脆赖上你了。”
      处默大笑,也不继续说明,不过还是一如姬世辰所言,逐一写了手札,同答姬世辰的家书一函南送,令那信使道:“先到甘渊,交他本人;若他已离开,沿着官道大路追,向汤谷方向去。他姬世辰拖家带口的时候,绝不会走小路。”信使唯唯而去。处默想了想,又扯几枚笺纸到手边,信笔匆匆写了几行字,别取了只枣木漆函装了,另唤一年少门生过来,嘱咐道:“尽快送去给武清侯。”
      那武清县侯名叫鲁存仁,小处默两岁,与处默是总角之交,为人英风贞正,性子则素来忠厚宽和。先帝在世时,他父亲曾任升州刺史,参与过讨平东宁的战事,任职安东将军,镇守战争结束之后的汤谷;侯爵便是他父亲那时获封。如今他父亲已故,恰好任职郯王世子镇军将军的首僚长史。先前姬世辰为争得高阳景改镇汤谷,不惜再次屈事姬岳不提,连柳下韶和柳下妃都惊动,处默只觉好笑;那时姬世辰没想到,他也就没想起“还能拖鲁存仁下水”——
      即便此次,姬世辰也只打算看鲁存仁和处默的交情,借处默颜面一用。
      不过既然拐着弯的,已用到鲁存仁面子,礼貌上也总该让他知道。

      恰如处默所料,信使匆匆赶到穷桑,姬世辰正待动身南行。当时世辰满面春风反复言谢,即便对方是个官府仆役,也像正式迎接宾客般温恭无比。对着完全超出期待之外的礼遇,信使几乎消受不起,寒暄几句便忙忙回转清州复命,自感落荒而逃。处默的信使一离开,姬世辰的信使即刻出发,快马加鞭驰报高阳景,力争令主人的密函抢在主人全家之前到达汤谷。
      姬世辰回身,柔声含笑,同管夫人轻轻商议道:
      “此去沿驰道疾行,将至淮邑,你我即可分道。你领阿虬阿螭与众内人继续往汤谷,我先到东郢拜见鲁征东,也替清州处默兄长,先问候一声那位尊长。”
      管夫人略忧心地望望对方。乱世里书生样貌匹马独行,姬世辰此举,在此前她非但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如今天下四方不安,未知这分离之后还能否重逢。心念千回百转,面上却终于摇头道:“夫君是太信得过我。一介女流……”
      姬世辰凝眸望她,默默沉吟。她还往下续道:“真遇到什么事,如何决策……”
      “阿虬!”清咤倏然截断夫人言语。姬世辰扬眉向外喝道:“叫大郎来!”
      原本被母亲撵走、窝在自己室中的姬豫,很快被父亲门生和乳母领着来了。世辰定睛注目他双眼,微笑轻柔问道:
      “听说……你一直想着,要助我和你母亲一臂,是么?”
      姬豫精神一振,抬头也热切望他,极认真地点点头。姬世辰含笑又道:“那么,此行一路,你父亲将到淮邑时,有件关系大局的要事待办,需离开你和母亲、你庶母、你兄弟,短短数日。既是我姬家子弟,是我世子,这分别数日,你母亲、庶母,家中女眷,都将有赖于你。你父亲平日没事,用不到你;如今用到你时……”
      “阿父放心!”
      未等管夫人从旁出言宕开话题,姬豫已朗亮回答:“儿子也是男子汉,护着母亲是应该的!”
      众婢仆都侍从在侧,登时不自觉一片惊叹。姬世辰从容颔首,顺手摸摸儿子的头。管夫人只余一声轻叹,瞥一眼姬世辰,又摇摇头,终究没再说什么。
      这时又报穷桑县令风伯益来访。这风伯益比姬世辰还年轻好几岁,二十出头,原籍甘渊,是另一县中的俊彦、高阳景祖母风太妃的内侄,连郡王高阳景见他,还要唤一声丈人。高阳景用他做首府穷桑的县令,自然考虑过这一层关系,也想到了他和姬世辰某些方面风骨、习惯都切近——还全同姬世辰商量过。如今镇东幕府南迁,留守甘渊的官长,首先便轮到是甘渊内史和穷桑令了。姬世辰握一握夫人手,转身又迎出去:明日即将南行,还有最后几句,须同年少的朋友交待。

      虽然平日总是以民自居,将对方以父母官相待,一口一个“明府”的——但姬世辰封邑穷桑,这穷桑令非要论起,还能算是他的国吏。他从不那么说,穷桑令却在这方面也留了心思。翌日,迟迟未行的一家人,终于拜辞孔太夫人,由东疆向东南而去。风伯益等人不出所料赶来送行。将至淮邑,在管夫人坚持下,点出两名随行门生,同姬世辰一道快马加鞭,赶往东郢城。耳中蹄声渐远,安坐车内的姬豫,又握一握母亲的手,轻声一字字对御者道:可以走了。
      因为他的轻声,御者和管夫人都一激灵,御者应命的话音简直有点发颤。但姬豫那稚气又认真的神情,却提醒着他们,这不是在刻意模仿他的父亲。另一边,雷氏的车也追上来。竟是姬敬坚持要求和兄长靠得近一些,猜测让兄长容易看得见他母子,便会少一些关切和忧虑。随行部曲义附似有所感,自发向两位郎君靠近,绕成一圈,先导者提缰缓辔,领头者左右护持,好似姬世辰还在阵中一般。
      并行两车辚辚轮声,伴随着沉默的人声。明朗的日光之下,许久,姬敬的声音先响起:“阿兄呢。”
      隔着车与车帘,姬豫“诶”地一声答应。姬敬又道:“好恨呢。我也想骑着马提着刀,随车护着阿母跟阿姨……”
      “阿母”,是嫡母管慧娴。“阿姨”,是他的生母雷婧。
      又只剩下辚辚辘辘。人声沉默。沉默了些许时候。姬豫比方才同御者说话时更轻地,道:“我也想快点长大。”

      这一路万幸平稳,第四天正午,到得汤谷正南门前。高阳景幕府诸事已颇繁杂,姬世辰没来,他与柳下韶便都不曾亲自出门迎接。不过高阳景依然派出了王府卫士、镇东府的中兵,护送姬世辰眷属前去早已洒扫净洁的宅邸。安顿下来之后,姬豫领着弟弟上门拜谢。一声“王”唤得柔和平缓,居然是和姬世辰在人前一模一样的语气,只是声音稚嫩许多。高阳景脱口惊道:
      “阿虬!我还以为你会叫姑爹。”
      “父亲教的:这个时候,必须是,王。”
      高阳景失语扶额。柳下韶在旁摇头叹道:“这么小的孩子挑这么重担,万一出事岂不是被一网打尽;他父亲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孤也……世辰何苦为难他儿子事事像他……”
      “柳下公。可以当着儿子这样说他父亲吗?”
      依旧柔和平缓的声音,小小的身子像大人一般,说着话,便向尊长跟前稽首拜俯,礼貌得很——姬豫确实表示他不满意:但他只抗柳下韶,却绕过了高阳景。

      ……姬世辰平时到底怎么教他儿子的……

      高阳、柳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读出了惊叹和困惑,以及“这做父亲的太不像话了”。高阳景随即温颜安抚了姬家兄弟好一阵,又说虚礼行毕可以再往后堂去,王妃同世子也想念他两兄弟。姬豫应命,又领姬敬问安姚妃与高阳劭,这时却是王妃坚持以家人礼了。一起玩大的小孩子,间隔数日不见便如隔了几年。高阳劭听说穷桑伯家两位拐弯表兄来了,连蹦带跳从府中花园里跑回来,上玉阶最后几级险些绊了一跤。姬豫慌忙起身欲扶,高阳劭旁侧已有内侍抢上一步搀住。姚妃举手笑道:“青虬你且坐。朱鸾就是这样,素来没个轻重。”
      高阳劭撒娇般唤了声“阿母”,又笑道:“青虬表兄座位还隔那么远,短手臂也够不着我。”
      心知世子所言是实,却也隐约觉得被扫了面子般不快,姬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姚妃只觉他二人孩童斗嘴,瞧去好笑,拉了高阳劭同坐,口中则解劝般道:“人青虬总是好意。领个情,道一声谢,总是该的。”
      “好啦谢谢表兄!”高阳劭不待姚妃话音结束,脆脆地就甩头来了一句。姬豫有此一句,那不快便似悬在空中,转着圈圈,落不了地,也生不了根、发不了芽,似噎似哽。只见对方像是跑来急了,一缕褐金发丝沾了薄薄一层汗珠,拂散在雪白额前,如金如玉相衬,心不由一软,忽然却飘过一个并不该有的奇怪念头:
      世子的生母,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头姬世辰轻装简从,一路向东郢疾行。在他向征东府递上名刺,口称替姬清州送封书信问候长辈以前,征东将军鲁郁还不曾想到是姬世辰亲至,当下立即请入。两边刚刚坐定,还未说上几句话,外面忽然传报“武清侯家书至”。鲁郁也不见外,当着姬世辰面拆开书函,原来是鲁存仁收到处默书札,即日遣人驰报从叔,说自己同处默自小相熟,姬世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虽非一家,情谊也像亲弟弟般,既至东南,水土不识,劳请叔父多加照顾,等等等等。世辰眼眶一热,正要说些什么,才一张口,忽然却语塞。鲁郁注目他一会儿,正色道:
      “我不讨厌郯王;但……非常不喜欢郯王手下那群混账。”
      姬世辰知他指的首先是谁,几乎脱口“我也一样”,但终究没开口,只是笑。
      “存仁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信你同他想法无二。以后,甘渊郡王那边,还请姬司马方便的时候,也帮衬帮衬老夫。”
      姬世辰含笑欠身,唯唯。随后又连连恭维鲁郁,聊作致敬:譬如鲁郁当初在咸池身为卫将军,几乎录尚书事成为权相;出镇东郢之后,又领了东宁旧将义师一道,平了东宁故地的镇将叛乱……鲁郁只连连摇头,说后生晚辈你无非跟我客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咸池那会儿掌权是高阳昌,眼下高阳昌早就倒台了。姬世辰连称不敢。当日鲁郁设宴款待,转天姬世辰即奔赴汤谷。一主二从悄无声息策马入白门,那汤谷正南门——白门——数十年前天下归元好一场大战,前些时日又经一场大乱,如今无非三尺竹篱六重关。
      匆匆先找到自家宅院,喘一口气,父子夫妇说些体己话,得知彼此无恙,都很高兴。管夫人少不得埋怨良人几句。另一头,高阳景听闻姬世辰归来,也急忙赶到,这时才向姬世辰说起:
      东宁故地士民对他的拒斥之心,还胜过世辰先前预估。
      “移镇至今,不见本地贵望来访;本朝开国以来,如此对待镇将,也闻所未闻。毕竟先祖父亲受了东宁末主的降,此地土著,难怪恼我憎我。……”
      世辰不即做声,单听他细说此事前后详情;待他转而开列本地名士,第一个便是东宁首望袤陵虞氏的虞公纪,姬世辰于是笑道:
      “丹陵太守竟也不来,确实严峻。袤陵之于东宁故地,又仅次于丹陵,人才之盛、之美,甚至还胜于丹陵。他虞公纪在袤陵的声望,便如鲁侯在许国、我在甘渊;如今我既来了,又较他年少,是该登门拜望他才是。”
      那“我”字,落得比其他字字都重。
      高阳景知他意图所指,轻声一叹,唤道:“世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二章:来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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