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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来仪(上) ...

  •   姚妃的父亲早逝,宗族人丁亦颇单薄,除却母亲,唯有一个尚未成人的兄弟,她对母族感情依恋比常人自然要重不少,又不便明说。如今高阳景、姬世辰君臣名分已定,多这一层关系,姚妃对姬世辰更为客气,姬世辰平素为人也更加小心。然而姚妃喜欢表兄两位公子,是从心里喜欢到脸上的,总说姬豫看着长大就会懂事,但凡没病没饿时,就眨着眼静静听成人们说事;又常说姬敬终究性子活泼,总爱东张西望。管夫人和孔太夫人私下聊着,都觉或许世子高阳劭不是姚妃亲生,令她心里毕竟存了些微遗憾,只好找血缘上多少有相关的孩子来,多瞧多看。
      听得母亲旁敲侧击地谈起,姬世辰摇摇头,淡笑道:想多;世子也不差的。
      人前,尤其高阳景跟前,他就坚持叫高阳劭“阿凤”,以示对“赤色多明明是凤”的执念;回了自家,同家眷说闲话时,他倒是唤过高阳劭几声“朱鸾”。孔太夫人就劝他,既然交情多年,何必这小节上非跟高阳景别着来。姬世辰摇头笑道,这母亲就不明白,我若是不拿一二小事别他,终究会有人在他跟前别我。
      ——细想想的话,看起来似乎的确如此。姬世辰当是着意拉开和高阳景在人前的距离,又不至于触及交情根基。但,毕竟他两人交情非常,也已多年,不少人都心里有数,姬世辰这样,会不会被僚友看做君臣两人关系太好的俳调,从而适得其反,好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更糟的是,高阳景好像也没想到。
      管夫人轻哼一声,道:“只怕你哄青虬比阿螭多,是怕人在我跟前别阿雷。”
      佯作认真,半带取笑,这话题却歪得神妙,连姬世辰也怔了一怔。他尚未及作答,孔太夫人已劝和般接口道:“还不如说他是怕你两个打架。”
      当前的姬世辰,身当要职,确实经不起后院起火。孔太夫人言语直指要地,管夫人也自然知道分寸,姬世辰默然一笑,管夫人便转开了话头。

      处默家书也至,说是高阳昊已同章翟盟军一道,迎奉君王大驾回到咸池,高阳昊本人以太傅头衔录尚书事,成了首相;又说姬岳由尚书令进位司徒,也做成三公之一。诏旨恰已颁到,先以高阳景为安东将军,又加镇东将军,假节权限如故。高阳景知是高阳昊的酬答,谢过朝恩,私下便同姬世辰说笑,道是高阳昊大约是想了想啊,才记起他原话是“安东将军‘以上’”,不然何必连矫两道诏命。
      姬世辰团扇轻摇,含笑续道:
      “若是到此为止,也算天下暂安,你我终老此地便了。”
      高阳景侧目,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见他手里还是往时用惯的那把扇子——扇子原是身外小物,世人又多以秋扇暗喻人情冷暖,他却百忙中还记得将这旧扇带出混乱都城——也不知该笑他恋旧还是感动他如此看不开,不禁掩口失笑。

      如此,勉强太平了一二年。那边高阳昊大权独揽,空得出手来,派兵分头弹压各路反王。姬岳素是个有事凑热闹、无事享清福的主儿,这时看着也安安静静,乖觉不生是非。咸池贵游惯了繁华喧闹,这时逐渐缓过来气,陆陆续续的,便又开始了飞鹰走狗、呼朋引伴、争权斗富。处默写来家书,多当笑话讲起:某友人喝多,集会是从大门进,非从狗洞爬出;又某友人读古诗成痴,诗里人家女子趴墙头看美男,他趴墙头看美女,活该被美女命奴媪们丢笤帚。姬世辰这边东疆诸务正有条不紊,他秉性慎密,对难得到来的安宁,几乎可称狐疑。此时外示宽松,内存警觉,收到家书,恰可喘一口气,摇头莞尔。反正,抱怨处默也这样那样闹笑话的家书,都会由处默的夫人,一束一束地砸到她堂弟高阳景那里。
      高阳景知道,姬世辰也差不多就知道了。
      然后,是他们两家的孩子。

      正如姬豫从小就知道,自己至少有两个不着调的伯父,虽然不着调的方式各不相同,父亲讨厌其中一个,却对另一个颇无可奈何——高阳劭记忆里,嫡母姚妃曾几次笑话她:几乎从会说话开始,就懂得跟学舌八哥儿似的,奶声奶气说“姑爹又犯二了”。听到她这么说话那时候,高阳景总止不住大笑。姚妃也曾埋怨道:“你平日单同朱鸾说私话时,都教她些什么东西!表兄过来听到该怎么办。”
      高阳景就又大笑:“世辰他……未尝不同我作一般想啊。”
      他这自信是有理由的。处默性情,往好里说是豪迈英爽,往坏里讲就是心太宽,在咸池那帮贵游里,向来格格不入,又一贯不擅作伪。以往时势乱,姬世辰当他小节,懒得上心;如今姬岳当权时日既久,姬世辰确实对此愈发头痛。
      ——但当姚妃一个想不开,把这些话全搬给管夫人,而管夫人又毫不客气搬给了姬世辰之后,姬世辰还是笑了笑,对夫人道:“我终究不便同他一般说的。”
      这也没妨碍某次高阳景来访时,同高阳劭年龄相若的姬豫和姬敬,都原封不动、清脆又清晰地说出了“姑爹犯二”。面对高阳景窘然神情,姬世辰问明原委,一脸无辜表示:肯定是两边走动太频,被你儿子带坏了。高阳景简直想回答“你这句里哪个字都不是事实”,一转念为女儿还是憋回去。姚妃听说几乎笑到失态。
      连莘太妃和孔太夫人听说,也都笑个不停。
      远在咸池的处默夫人许国公主,则奋然报书:尔等背后嘲笑我夫妇也就罢了,居然还分头告诉我二人,存心把我二人也笑死,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此这般,到第三年中,忽然西北又生惊变。蛰伏数年的高阳昌逃出禁锢,重新举起清君侧的王旗,又一再派人联络西戎北狄两派头领,道是自问“他高阳昊既然借兵章翟,我便可借兵戎狄;他借兵一族已有如此威能,我为何不能借兵两家”。想得自然极好,不过戎酋狄帅都是当年本族派在咸池的质子,早已相识,如今先见面一聊,都觉“你自家内讧,都已打成这德性;看这模样,你家只要剩兄弟二人,便能死掐去天涯海角:我等与其帮你,还不如自己单干”。戎狄两家都崇尚英雄率性,当下讲定条件,说干就干。在高阳昊派出大军,把高阳昌重重包围在西京郊外一座小城中时,西戎北狄两族,也将近十万骑的兵锋,同时指向高阳昌和高阳昊。西线北线诸州府慌忙抵挡,措手不及之下,败多胜少。
      高阳景忧形于色。姬世辰一语道破:“再输,总得轮到我东疆。”
      沉默许久,高阳景只答了一句:“有赖世辰。”
      姬世辰点一点头。他所任司马,为镇东将军府武职首僚,当下一面从容安排人手,着力西北防御,一面更多拜会甘渊境内的姬氏姻亲故旧,争得甘渊人士出力出资,对他全面支持,而他必然无条件支持高阳景。大敌当前,来不及想更多。这时京城咸池,恰传来一个似乎有利的消息:
      甘渊西北之外,邻州——清州——的刺史,将由侍中姬处默出任。
      但姬世辰骤然一松的心情,很快被处默家书破坏。处默说:他牧清州,姬岳亲弟牧楚州,这是姬岳的主意;论原因,是姬岳觉得,楚州有两河天险、清州借海岱之雄,可以与咸池鼎足而三,互为凭恃,家族中便总能有人在台面上。
      陪在世辰身边、号为记室的雷婧,于是史无前例地听到:人前人后一直言笑晏然的姬世辰,将那笺纸连书函都重重拍在案上,然后骂了一句娘。
      他立即起身去找高阳景。驷马安车一路,他凭几侧坐,听着外面的动静,在车里始终沉着脸。听到王府苍头奴熟悉的迎接声,深吸一口气,低头、正色、下车。自家僮仆侧旁跟上来,他也不扶,孤身匆匆疾步入内,任从人擦肩而过。
      接到通报的高阳景连忙出迎,就这么等待着,看着挚友身影从阶下一点一点升上来,直到完全出现在他眼前。
      姬世辰见他即笑,虽然笑容有些勉强。
      “世辰。”“殿下。”
      同时呼唤对方。高阳景下意识伸手;姬世辰并不客气,稳稳搭住,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站到好友身边。高阳景顺势瞥一眼对方面色,温言先道:“内斋说话。”
      姬世辰点一点头,两下相扶入室坐定,才将处默任命与来书之事细说了。高阳景侧头想一想,和言缓声又道:“分明对你我有利,世辰怎么这样脸色。”
      “我知道于我利害如何。但现今楚州未乱、咸池尚安,唯我清州一线戎狄来攻,流民又起,危如累卵。姬岳此计考虑若是为我分忧,倒不与他计较。但他说兄长此出,是为家门三窟——既为三窟,咸池之外,必一虚一实,如此安排,料是将兄长甚至我当他盾牌,他兄弟两人反而躲在安全暗处。我固然已经多年懒得拿天下二字问姬宰辅,但他对自家人都如此,我还能信他什么?这是要我的命!”
      仍旧未言就笑,但那笑容,此刻更像是唇角习惯成自然的抽动;先是轻和清朗的话音,越到后来也越来越激亢。高阳景抬一抬手,似想劝他,转念却又放下。
      “世辰。”又唤了一声,高阳景也默然沉吟。他还记得,高阳昊先前约束部下不力,也让姬世辰生过半次气。如今姬岳这般考虑能真成诏命,高阳昊定然默许。他与高阳昊、自己与姬世辰,乃至处默和许国公主,两对好友,一双夫妻,都是高阳与姬,看似揉到一起,却好像又撕成三片,都是兄弟情,都是故人义。
      “你家的事,随你处置就好。其他的,容我再想想吧。”
      良久,高阳景终于轻轻续上了方才的话,话尾带着些微叹音。姬世辰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即欠一欠身,答了句“敬受命”。

      要摆脱姬岳。必须摆脱姬岳。
      哪怕因此扔掉高阳昊这个先前的靠山。

      必须走,可是,去哪里?愤怒过后,返家途中,听着辚辚车声,连姬世辰内心深处,也隐隐然浮起了疑惧和彷徨。好像这车就驶向了遥远的不可知。
      只有离开才能自由。可是,去哪里呢?
      甘渊的水,似乎也不能满足他这条龙了。——回到家里,看着已经满地跑的两个儿子,惆怅的阴云似乎更重地,压住了他心头。
      忽然……
      “阿螭!死孩子,给我停下!!——谁教你的成天跟苍头儿子打架!”

      处默领命之后,很快携眷赴任,清州之前,先到甘渊。姬世辰告假,领一众兄弟与他相见,少不了也互叹劫余。姬世辰将先前忧心处默之事,也同各房兄弟说了,当下商议对策,处默听了一会,忽然忆起,在咸池时,昔日东宁国的贡士,颇有与他交好者,虽然同他也都是咸池贵游集会的装饰,不过看着朝纲日乱、前途无着,回乡隐居的自然有不少。座中有位兄弟便道:既然如此,兄长的意思,是镇得住那东宁国的旧臣了?世辰定睛看时,认出是曾任东宁故地丹陵太守、给叛乱的镇将和流民赶出来那位兄弟,团扇轻摇,蹙一蹙眉,笑容微敛。屏风后侧,姬豫窥见父亲脸色不对,便一摇一摆走出来,给成人们杯中倒水。
      姬世辰神情稍解,仍微笑道:“大约兄长是能的。”
      这时又有一位兄弟从旁补充,说叛军本已另署丹陵太守,是东宁故相之孙,故大司马之子,昔年南土贡士之一,是丹陵邻郡袤陵人士,名为虞公纪。
      姬处默大笑道:“这即是我故友;若见仲侯你等还可问他,我们都是旧相识。”
      那补充的兄弟名叫姬处明,闻言应了声“难怪”,又道:“弟先前便觉那虞公纪也奇,那时有一二东宁旧将子弟,欲兴义师平叛,他听说便随军相助,到阵前白羽扇一挥,叛军即就倒戈。简直兵不血刃……”
      初时的兄弟就道:“我本是吃过亏,担心有什么变故。既然兄长镇得住这拨人,丹陵倒确实是好地方。依山临江,山水形胜,当年东宁能自成一方诸侯……”

      丹陵首府,名为汤谷。汤谷之名,比甘渊首府穷桑,也好听多了……

      姬世辰手中团扇,即往乌漆案上一放:“那就这么办吧。”
      宗主发话,迷雾之海便有方向。众人心中一松,口中唯唯,各自起身。处明等一些兄弟,眼见事到临头,不欲居家袖手,便随处默共赴清州,分兵协防。姬世辰回司高阳景镇东幕府,从容重调海岱防线梯次,为处默勒住后方。姬氏兄弟一先一后,一锋一守,一武一文,恰如雁翼偕行,拉开了东疆战势。
      另一方面,姬世辰分别修书童年好友、高阳昊妻舅柳下韶,与不想见而又不得不打交道的族人姬岳,替高阳景请求移镇汤谷的上表铺路:前书情辞恳切,后书身段低婉。高阳景知道,连声感慨“好友辛苦”,又顺口关切道:
      “你到底怎么坚持把第二封书札写完的。”
      姬世辰笑道:“长话短说,不然我把自己都恶心死了。”
      高阳景叹道:“说得我也不好意思……不恶心死自己。”
      这句话之后,他在上表和修书高阳昊之外,瞒过姬世辰,也同样姿容谦卑地致函姬岳。卓荦不群的小宗宗主,如今处处温驯,自然令姬岳深感愉悦;渐展雄飞之翼的甘渊郡王雌伏,则几乎令姬岳狂喜:他在高阳昊跟前,于是大为说项。
      姬世辰致柳下韶书中,则刻意提及:东宁故地先有叛乱,虽经义师平复,但伪署丹陵太守虞公纪,仍然在位,恐他日又有变故,可由甘渊郡王再往弹压;皇帝年龄已长,他日恐不为郯王所制,丹陵首府汤谷地势坐断东南,可为郯王退路计。如此云云,柳下韶心中大震,深以为然,即与妹妹柳下妃商议。柳下妃枕头风一吹,郯王高阳昊耳边,一时内外充溢“令镇东将军去往汤谷吧”的声音。
      没过多久,当年酷夏和炎秋的交界,七月初十,高阳景接到诏命,加使持节,都督升州诸军事,改镇丹陵汤谷。
      姬世辰一声令下,幕府同僚迅速收拾行囊。与此同时,无视高阳景意图晋升姬世辰的要求,奉命传诏的柳下韶,也被高阳昊任命为镇东府的首席幕僚:长史。听到后一条命令,高阳景心下不由一凛,暗道高阳昊毕竟军政老道,恐怕对自己的忠诚,抑或兄弟情义,有了什么疑心。姬世辰笑容更如清风拂人,挽了柳下韶的手,道是当年太学同学多日不见,难得此后朝夕相处,弟不敢居兄之上,如此这般正好,今日非让甘渊郡王为兄设宴接风洗尘,你我共往汤谷……
      他团扇轻摇,笑语连连,宛然潺潺流水不绝,柳下韶几乎说不上话,点头同笑而已。纵高阳景也插不上口,只得又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世辰。

      莘太妃得知消息,则道:“我如今病着,不便远行;处默在前,也不宜动摇军心。儿且去,阿母可留国。此役天下平,终有相见日。”
      高阳景闻命哽咽。孔太夫人自姚妃处听说此事,与姚妃之母姬太夫人一道,同姬世辰商议,留下陪病中的太妃作伴。姬世辰无法反驳,俯首从命。
      一行人等依次起身,车队齐整,缓缓向南行去。

      姚妃怀中,高阳劭抬头,问:“阿母,我们去哪里?”
      “汤谷。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来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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