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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和鸣(上) ...

  •   汤谷毕竟是东宁国的故都,虽然破败,几条主要的道路,也总比穷桑宽阔;即便城墙颓圮,城池仍是很大。汤谷度过的每一个日夜,也迅速地,更加鲜活地,覆盖在姬豫生命最初几年的各种记忆碎片之上——
      多年以后,这成了他能回想起来的、第一幅能连续起来的长卷,就像是在碎石上铺成的一条道路,通向他动荡不安的童年记忆深处。
      这里的新宅邸足够宽敞,并且干净,奴僮人数不多,然而勤快,内外收拾得很整齐。高阳景有心,将姬世辰的宅邸,安排在汤谷城南、穿城而过的晗川边上:旧东宁国的军中要人们,彼时也常居于此。而东宁故相之孙、故大司马之子虞公纪的老宅,恰与姬世辰同处一巷。他家宅第乍看并不巨大,不过经营三代,院落栉比,据说还有着名满汤谷的美丽花园。管夫人很喜欢新家,因为邻居虽然大多并不相熟,却应该都是肯讲理的人。姬世辰则颇为留意于此宅的大小,以及周围还有可容得新建房屋的空地。当然,那些都是因先前战乱,失去了旧主人的宅子。至于姬豫和姬敬,此时倒不必操心什么多余的事情,只需读书与玩。他们两兄弟,便一例常往高阳景的镇东将军府跑。姚妃思念母亲姬太夫人,亦与姬氏族人更亲。
      虞公纪本人,除了年节休沐,平日常在丹陵郡城。丹陵郡城是丹陵郡府的所在,一郡的中兵要镇,也是拱卫汤谷的小城之一。既如此,一则必在汤谷城外,二则它倒是有城墙的。若是镇东司马亲去丹陵郡城,出城兹事体大,不带一群人跟着,或许会被以为失礼,进而传出“镇将轻视郡守”云云,带一群人跟着,却又同虞公纪显得生分;随从声势虽壮,必然消息走漏一路,况且高阳景与他联手进退已成习惯,恐怕也不会闲着。若是“姬世辰登门拜会虞公纪”,大约能轻松一些;只不过处默本人不在此地,虞公纪在姬氏族人中,偏只与处默友善,素性又 雍容方正,姬世辰仅以“虞公友执同堂弟”的私人身份,想再同他谈镇东府和丹陵郡的公事,怎样都未必合宜。——
      姬世辰着实犹豫了一阵:到底是亲自去丹陵郡城,找虞公纪这地方官,还是寻个佳节良辰上门。直到一家人又一起吃饭,他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迟疑。

      另一方面,得知姬世辰在东郢时,恰逢鲁存仁修书鲁郁助他,高阳景嗟叹片时,也即命人请柳下韶,以镇东府的名义上笺高阳昊,请他高抬贵手,放世子镇军长史武清侯,来任镇东府军谘祭酒。郯王世子性情并不十分和善,与柳下妃的族人相处也不愉快,前些日子还逼死一位。柳下韶只道是高阳景感念武清侯仗义相助,怕鲁存仁也遭什么不测,姬、鲁都是好友,当即应命。
      姬世辰私下,则同高阳景道:“你是特擅官子,果然落棋不凡。武清侯若至,鲁征东虽同郯王面和心不合,不敢动郯王,怕是总有一日要动郯王盟友,但许国鲁氏宗主之身为质于此,前武清侯又一手赏拔的他,他必不敢拿你出气。”
      高阳景见他虽然认真,眉目中却也有轻松些的神气,便笑道:“我没这个意思,是真想着鲁侯来了,你能少些劳碌。不过,你虽谬赞,还是点醒我了。”

      高阳景与姬世辰,并未立即得知:郯王那边,此时也有了新的动向。逐渐长成的皇帝,并不甘于郯王为首的辅臣牵制,旨在夺回权力的棋子,正缓缓一步步布下,渐渐显出了锋芒。郯王高阳昊这数年来已见多风雨,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抢先杀死数名意图诛杀自己的大臣。这几位大臣身后有没有皇帝的影子,高阳昊不曾细想,也不欲细想,念头一转便冷汗涔涔,当时趁自己还是首辅,请得制诏,说是“现今系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以用非常之人才”,废止罪诛三族连坐之刑。此议虽然成功,但高阳昊凭着自己的经验,猜测皇帝内心戒备又要再升一级,只觉恐慌更甚。彼时戎、狄、流民,在北境受了重挫,在东疆也碰了钉子,是谓穷极生变,突然同时爆发:流民收锋向西;戎狄联兵绕过谷州,强势切断北部防线薄弱一节——两股力量,同时指向锦国的核心:咸池。
      朝中能战之人,若非死于先前的乱战和诛戮,多已外任,还只跟高阳昊若即若离;高阳昊此时正与皇帝水下作战至似胶着,亲随部曲,左右战将,须臾不敢轻离。惶惑更重之时,姬岳在旁,安然地提出一计:流民乌合之众,戎狄马上骄子,二者对咸池的威胁,当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清州危局看去既解,清州兵又多善战,可急调清州刺史姬处默入朝为官,也正好引他率领州兵部曲赶来增援。
      高阳昊深以为然,即日请得一纸诏命,以清州刺史姬处默,为朝廷中书监,并令一大臣前往传旨,就地接任处默职位。

      这中书监之职,时人称为“凤凰池”,亲近帝座,位居朝廷中枢。然而偏是文官,身处乱世,只怕还不及外任足以自保。处默接旨,也未多话,即时下令开后房府库,尽取钱谷,颁赐清州军人。又将百余婢子,尽配兵将为妻。许国公主当年最得先帝喜爱,陪嫁几倍于姊妹;如今他与公主结缡多年,那时带来的钱谷奴僮,公主早都交他打理,如今全数散尽。士卒感奋,群情激昂。处默顺势拣选忠心死士布防州城各处,又在新婚兵将之外,另选一批精锐部曲,随护自己赶回。
      先前便跟在他左右的堂弟姬处明,见此忍不住提醒:宗主堂兄早已反复说过,姬岳其人冰冷,绝靠不住,此去都城咸池,谁知是否就成姬岳人质,或是人盾。
      处默扬声大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信他姬世辰危言耸听。”
      人马备齐,入内别了公主,他孤身轻车兼程,奔向咸池;出门前与处明一个错肩,彼此心中各有些事,目光交错间,忽然顿悟。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留下的姬处明以其年辈,顿成此地姬氏领袖。
      先前一连串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沉吟良久,也觉自家人哪怕公主,占着州府都已太不方便,高阳昊派来接任者,又无留任他兄弟的意思,那时当机立断,却是自作主张,指令本处姬氏子弟:向南,往汤谷,依姬世辰。

      信使策马疾驰。

      汤谷。虽然宽慰高阳景“会有办法”,关起门却照样犹豫了好些天的姬世辰,得知清州有变,处明即将率族人来奔,惊得差点摔了手中麈扇。
      好死不死的,陪侍父亲面前的姬豫,这时纯然出于关切,又问了一句:“阿父,阿叔阿兄等到来,也同阿父住在一块么?”
      姬世辰失语沉默。

      ……巷南这院子虽还算大,放下本宗全族,决计是太小了……

      “……父亲。父亲?……”

      清州到升州,要是走得急,也就那么几天。
      处明这心意已定,就算沛州那位柳下刺史,柳下妃的另一位兄长,想趁处明途径穷桑,留他住几日,恐怕也留不了多久。
      ——不行,这脸再拉不下,兄弟还好,阿嫂无处下脚的事可没法再拖了……

      “阿虬你给备下笔墨。明日轮到休沐,装疯卖傻我也得会一会他虞公纪。”

      话如此说,然而以姬世辰平素性情,所谓疯与傻,也不至于当真大失礼数。只不过那日出门忽然飘雨,到访邻家上得阶石,过门槛后脚下陡地一滑,算是应变随机,颀长身躯向前一倾,便是左膝一屈跪地。堂上虞公纪吃惊,挺身跽坐而起,沉厚钟声般问讯轻轻掷下,关切道:“世辰何竟多礼?”
      姬世辰微窘,仍是神色不变,在虞家家童搀扶下缓缓起身,笑道:“初到丹陵,尚穿不惯木屐。虞公见笑了。”
      虞公纪摇头便笑,依旧坐着,举手示意对方也坐。姬世辰含笑扬袂,一礼致谢,振衣正待上座,又听门外长声笑语朗朗传入。来人白净清秀,身量却比姬世辰这样北人更显出挑,也是一面寒温问讯,一面举手让座。姬世辰定睛看时,知道是虞公纪的兄弟公续,大约本是算准他兄长返家,就跑来找兄长闲话的,当下不再客气,待与公续各自坐定,才道:“弟此番是替家兄清州,来送一封书札。”
      轻轻又“哦”了一声,虞公纪神色约略有些松动。侍者自姬世辰身后从人手中,接过木函,呈上虞公纪案前。虞公纪开函展卷,眉头一蹙,抬眼望了望姬世辰。姬世辰依旧含笑,欠一欠身,道:“许国公主不日也将到汤谷。”
      敏锐地听出了话里有话,虞公纪讶然:“竟未与贤兄一道?”
      姬世辰点一点头,将前因后果都讲过一遍。虞公纪兄弟对视一眼,沉默片时,公纪似叹非叹,又道:“既如此,但看足下居处左右,尚有余地。乱世里荒宅无主,自可随意。有我在,总不至令故人家眷远来露宿。”
      看来事成一半。姬世辰松一口气,正待开言道及其他,虞公纪又道:“贤兄书中所言,且容我细想。今朝得见世辰,心中甚欢,公家有事,明日郡府再谈吧。”
      言语既已至此,姬世辰不敢勉强行事,顺势点头称是。两下又聊了许久,当年咸池故人,知交或对头,在世或不在,一一嗟叹。姬世辰姿容谦敬,有问必答;虞公续不时朗笑插话:居然也似太平时节,俯仰相得。只不过告辞之后,姬世辰将下石阶,那雨却比来时更大,才刚举步便又险些滑倒。
      送客出门的虞公续随手将他一拉。举着伞的姬家从人,那时才刚急忙跟上来。

      匆匆回家,未过多久,就听闻高阳景携子到访。原来是他老兄也知道了咸池方面有变,来找姬世辰商量。高阳劭一见姬豫兄弟,兴致极高,那时都往花园跑了;隔了一会儿,姬豫又令人来报,说是王世子嫌园子太小,想一同去南郊玩玩。
      高阳景摇头苦笑。姬世辰见状,就道:“多带些人跟着吧。”
      默默斜了他一眼,高阳景继续着方才的话题。两人详细地议了议,都觉如今咸池天高地远,波诡云谲,还须细观其变。高阳景又道:“阿鸾听到上面的事,都说主上这是乱来,有寇未靖,先同郯王过不去,也够愚不可及……”
      “他原话必不是这般。”姬世辰倚着凭几,貌似闲闲地笑道。
      “呃。他说的是,‘郯王明明还没造反,为什么放过那造了反的’。”
      姬世辰眼一眯,笑道:“果然。”
      那时又说到虞公纪的事。姬世辰将虞公纪“私宅不谈公事”的性子,尤其着重说了,并如不经意般,淡淡略去处默的那份交情。高阳景细细听了,也想了想,温言款款道:“若是这样,确实麻烦。世辰,这事恐怕连你……已不能包办。”
      姬世辰也沉吟。静默一阵,目中锐光倏然一亮,又笑笑开言:“有赖王。”
      高阳景愣了一愣,也笑:“哦?又要用我?”

      翌日,依姬世辰之计,高阳景姿容端整,礼数齐备,羽仪威肃,肩舆往丹陵郡城,刻意一会虞公纪。镇东府长史柳下韶、司马姬世辰共率全数府僚,甘渊三卿领在镇国吏,或公服,或戎衣,尽皆骑从。彼时东疆豪杰、渡江英俊,济济于此,宛然群星闪耀,照得年轻的甘渊王赫赫不凡。汤谷士庶眼中,只见紫罗织金步障,从镇东府一路向西出城,铺展到丹陵郡府门前:自东宁国灭亡以来,几十年道上不曾再逢如此阵仗,有些老辈人竟忘情拜伏。
      虞公纪得报,也即出郡斋正堂来迎着。此番高阳景当真是诚意款款,谦卑下士,断不似姬世辰等跟前那般随意。虞公纪见他如此,也不欲怠慢,便问王所来何事。高阳景笑容温润,道是离了甘渊,寄寓东宁国土,自然涸辙之鲋,心下毕竟忐忑,不敢不仰赖本乡贤明。虞公纪先见过处默寄来书札,早已料到镇东府必再来相访,只没曾想高阳景把动静闹得如此之大,直教满城皆知——他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呆了一呆,又笑问道:“竟如此?王是打算把下官放在哪里?”
      旁侧姬世辰团扇轻摇,接口笑道:
      “镇东府首僚,当推长史。柳下长史那是郯王姻戚,咸池朝望,虞公不可打他主意。往下便是我司马。若虞公不弃,姬世辰不才,自当让贤。”
      虞公纪闻言更愕,抬眼见高阳景也一脸惊诧,才知这不是镇东府先商量好的。
      没提防令姬处默的宗主兼从弟自折如此,有那么一瞬,他竟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过分。那边高阳景已缓过神,姿态更谦,柔声问虞公可否辱任府职,又款款说,也知太守是朝廷官,司马是镇东府吏,虞公何等样人,即看不上也是情理之内意料之中,实在高阳景初来乍到,不特地来说这一句,有失尚贤礼数。柳下韶还没接茬,姬世辰在旁又欲开口。虞公纪大感头疼,只怕他又作出什么身段,回头在处默那里不好相见,转念高阳景往日在咸池也已相识,绝非不厚道人,连忙抬手止住姬世辰,道:“司马不必再说。王,下官从命便是。”

      信使飞驰,拜表朝廷,为引虞公纪为镇东司马,为姬世辰请加辅国将军,调任丹陵太守。朝中,姬处默得知失声大笑,连声感慨天地何其小。郯王高阳昊无声地瞥了他一眼,继同意高阳景请武清侯之后,也同意了这一次的请求。
      诏命发布,处默亲送鲁存仁到南郊。存仁一路笑道,咸池家眷,有赖我兄。处默也笑,执了存仁双手,笑道:“我那素不能信的兄弟,也有赖鲁侯了。”

      另一面,姬处明派出的先遣,已至汤谷城中,向姬世辰报告一行人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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