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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十二章:若萱(上) ...

  •   有关太子妃的议论,前前后后,或密或疏,也闹腾了几个月。东宫官属,一切照常。太子也按例讲学读书。是年八月,正好讲通一经,即便在这半壁烽火的当口,皇太子仍然还亲临国子学,照着前朝的惯例,隆重主持了释奠之礼,以示学校不可荒废,人心必须重建。姬世辰同时上书朝廷,希望各州各郡,都需尽快恢复官学,而地方若有一流学问者,无论儒、史、玄、文,都要好生尊崇,襄助他讲学,或可上报朝廷,由国子学延请为博士。仲陵随后上表,对姬世辰提议国子学和州郡官学设立的经类科目,稍加了些补正,说有些前朝的显学,如今虽然是明日黄花,没什么人认真在做了,总得备着几个人知道。朝廷博议之时,虞公纪极认真地表示了同意。鲁存仁便道,这国子学的学生,都是将来的国家栋梁,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若是学了这样的屠龙之技,只为着“知道”,未免有些令人难过。一群人便有些怅然,高阳景道了声“明日再议”。
      骠骑长史乔直听姬世辰回府说起,便道:
      “晚辈昔日同苏虑、唐珩两位使君,曾请教过治人之术。唐使君深恨当年咸池士子空言累牍,不经事务,乃至治下颇矫枉过正,道是水利、修造与耕作不知其一者,不可为府吏。苏使君前代是御史出身,谈起如何以法约束军士,乃至世间智略凡庸之辈,也确实很有见地。而晚辈当初追随祁太尉在北,也见过邻近州县主官施政与民隔绝,遂令民心寒了,险些投去戎狄的弊病。而今朝廷既要广学,必不能专工于国子学,至少不能让人觉得专致力于国子学,还需要想办法。不如在太学之中,另也专设一读书阁,名为玄明馆,延聘了仲司空说的那些人才,一科一员,也叫博士,专事传承与钻研,皓首穷经也可,加上算学与星占,也还未尝不可;那太学的学生,很有一些贫寒人家子弟,本是为了家人免除赋税、劳役的特权而千辛万苦来到的京城,在他们之中,每科可择若干人,为玄明馆博士的弟子,由国家供给生活,照料家庭,更多发给钱谷,比寻常太学生过得更好,则太学生自然乐意争竞;诸弟子中,又可择一大弟子,博士殁后,即可接任,则弟子未必不用功读书;这大弟子,三年五年,由博士对诸弟子一番考课,选最优者担任,下回考课,大弟子倘不是最优,自然落选连任,由同门接替,则这大弟子,既然位置坐得不稳,也不敢贸然恣肆,上位便束书不读,夸夸其谈。如此寒门士子看朝廷也不曾忘了太学,心思便要更稳一些。太学生不闹事,京师风雨……”
      姬世辰笑笑,墨玉柄麈扇轻抬,示意自己知道了。姬敬等他走后,则摇头道:
      “竟不知道祁太尉那样侠义的师父,怎么教出来乔长史这样的弟子。”
      姬世辰侧目笑道:“当年祁太尉在北,一度被戎狄打得大败亏输,后来难道不是因为得了乔直这个谋主,才突然绝地翻盘,反败为胜的。师徒之间,本来教学相长,才是最高的默契。”
      他笑得愈加明媚,眉目间往年风采,大半还依然如故。
      “也并不是弟子会的一切,都必须得自师父传授……”
      话到此处,停住不说,只笑。世子姬豫自动在心里补上了“比如你嫂子”,忽然悚然,汗出如浆。——姬世辰当然并不知道长子和弟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好死不死,他父亲还就转过来,问了他一句:
      “青虬,你这几个月,常常伴着太子读书,乃至夤夜不归。想来太子勤勉用功,我等该再去考他一考。那……朱鸾殿下,近来学问进益如何?”
      姬豫险些当场跪下去,迅速天人交战了三五个回合,“要不要和父亲坦白一切”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选择了“不要”,于是如常恭谨回话道:
      “太子的学问,并不是儿子一人所能窥测的。”
      “哦?连你……也不能?”
      缓声犹如和风细雨,姬世辰微微眯起了眼。
      感受到父亲隐隐的狐疑,姬豫不自觉地把目光藏得更低。
      他心中正在暗暗叫苦。事实上最近这若干个月高阳劭已经有点不对,只是他担心父亲生疑,忽然关心起来“怎么太子又不拉着你一同读书了”的问题,仍旧时时在东宫陪伴。也亏了詹事府靠着东宫南门外,虞公纪恪守君臣大防,并不常在没事的时候去找高阳劭说话,因此从没发现太子和太子庶子之间半夜有什么勾当。不然,虞公纪一知道,恐怕除了虞公续,仲陵和姬世辰也都知道了。
      “儿子读书,并不如太子聪明过人……”
      “不如某某人聪明这话,我本来以为当作虞伯声对你的恭维就够了。”姬世辰那麈扇又在指尖轻轻旋转起来,“本来也没打算认真。”
      “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要是足够像我,我还更不想认真了。”
      姬豫低头。别的事情都能和父亲从容拆招,唯有这件……
      “不知父亲所言‘我等’,是指……”
      “年长一些,譬如我、鲁公、仲公、大小虞公,谈《易》理是我本色,谈《老》鲁少傅在行,诗礼等等自然交给仲公虞公;年少一些,譬如乔直,可以考他兵法;你也跟着;米圭是申韩之术的行家,若是肯来,也约他来。还有几位,堪堪过了江川,从咸池来到这里的,一并约着。可惜倒是申北溟不在,不然三玄能凑个整。”
      姬世辰闲闲笑道。
      然而他刚才那番话,简直把当朝经部子部的大家都给捋了一遍,还有虞公纪这般兼长文翰、坐镇集部的一流人物。哪里是考学生,简直是刁难人。并且你还不能随便拆穿——一旦拆穿,他兴致一起,能把史部的名人,给你也约进来。
      自己的父亲,没谁比姬豫更了解了。
      “那么,父亲要待何时?……”
      “如今俗务缠身,又兼暑热余威未散,再等他一月。待到九月中旬,黄花满地,螃蟹也肥,我等都去东宫,打自己弟子一回秋风,不亦宜乎?”
      见父亲如此从容闲逸,笑得一脸理所当然,姬豫大感不妙,当时只能默默低了头,第二日正好又入值东宫,赶紧同高阳劭说了。高阳劭一听,也吓得不轻,扯了姬豫袖子,在他耳边低低咬牙道:
      “就我这身形,要是拖到九月,怎么见各位尊长。非说是几个月闭门读书没出门跑马胖的么?”
      姬豫轻抚她肩,也低声回答道:“是我不好。”
      “真说谁害了谁,真得赖我坑害你。”高阳劭话音决断,“但现在怎么办?”
      细看她眼下的腰身,确实约略显出些富态,但举止仍旧利落,神情光彩照人,觉不出有多大的毛病。不过,释奠礼后,倒确实有人很欣喜地说,太子殿下近来偃武修文,是好事情,连人都不再那么劳碌清瘦了。——消息来源,是鲁存仁的儿子鲁骞。事实上他也有同感,所以很高兴地来告诉高阳劭。但真相如何,说出去恐怕这些刚刚由衷欣慰过的人,都要更加由衷地惊叹社稷堪忧了。

      身为父亲的高阳景,当然早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曾经就有那么一日,一大清早,姬豫正打算陪着高阳劭下几局棋,忽然高阳景就来了。轻衣简从,就带几个小黄门,和东宫应门宦者发颤的“恭迎陛下”“陛下万福”,几乎同时进了崇文殿西阁子。屋里的人慌忙行礼迎接。姬豫至今都能想起当时高阳景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和,微妙,似乎没什么危险,却足足在自己的面上,扫视了二十七八个来回。他那时也不禁嗫嚅了一阵,强自镇静地低声唤了“陛下”。
      高阳景听着就笑,特别淡地反问道:“陛下?”
      姬豫错愕,忽然觉得一股凉水从头泼到脚,但此时不敢大意,就又定了定神,答应道:“……姑父。”
      高阳景忽然大笑,移步走近,走过他身边,绕了两圈,轻轻拍了拍他肩背。那皇袍大袖,也就有意无意地,在他肩背上那么一拂:
      “罢了。起来吧。”
      事后姬豫才确信了,他和高阳劭如今的关系,到哪一步,高阳景其实都清清楚楚。太子身边的近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了变化,多了些年长持重的面孔,尤其多了些关照太子起居的老婢,都是从高阳景含章殿和定皇后姚重晖遗下的旧人那里,选拨过来的老成心腹。这分明是在替他们保守什么秘密。
      换言之,在高阳景含义不明微笑着反问姬豫的那个时候,他所想的,也不会是“姑父”,而应该是“外舅”之类吧。

      有皇帝撑腰,本来这对小儿女,是可以大松一口气的。——但姬豫根本不敢告诉姬世辰。他只敢在父亲日常的问话中,揣测皇帝是不是已经告诉了父亲。他也不太明白皇帝默许他与高阳劭的私情,到底是出于怎样一种考虑。在君臣的分际上,姬世辰看似盛威振于朝野,却也心如明镜,自我修省近乎严苛。姬豫是世子,婚姻尤其容易引人猜想,需要慎重。可宰相世子和皇太子有了私情,这皇太子其实还是位公主,如今公主腹中都有了两人的骨肉——传出去也未免太耸人听闻。高阳家素来看似儒雅,内心对人对己都有杆秤。高阳劭告诉了高阳景,高阳景最多表情微妙。可姬豫若是告诉了姬世辰,那恐怕就不是一般的暴风和雷霆了。
      按着目前的情形,姬世辰……大约还是不知道吧。
      真是如坐针毡。

      逃避考官的法子,自古以来,常见有二:其一,自己生病;其二,考官生病。
      这一夏,满朝文武眼中,从祁越幕下转任姬世辰长史的乔直,始终活跃非常,据仲陵同虞伯声闲谈时说,晋玮以下,也就罢了,连仲陵自己在内,好些朝官找姬世辰商量事,都收到过封泥盖了姬世辰的私印、字迹却是乔直的回函,甚至有人连续收到过好几件。姬世辰兄弟与仲陵,都是当年咸池便已成名的书家,彼此相熟,是以仲陵眼睛一抬,就知道不是姬世辰的亲笔——那用笔太硬,转折时棱角也外露。若是姬世辰本人,则必然三指轻轻提高了笔,像他平时转扇子似的,手腕一旋,画一个圆润的弧出来,就如唐珩和苏虑编派他的:那墨迹一拖,好像一个抱起尾巴偷笑的狐狸,不小心尾巴给掉了出来。乔直固然前阵子新迎了姬容回来做夫人,姬家这笔法,还未体味纯熟,或许他也没想过要学得像。……虞伯声一听这话,似乎有点嗫嚅了几下,才颇小心地答道:
      “不瞒外舅大人。贤女常用陪嫁香墨……闻着舒服,可里头总沁着那么一两丝奇妙气味,晚辈也辨不出来历,怕是府上藏的前朝所赐吧。”
      仲陵一听也大笑,道了声“你等少年人只顾拢作一团,倒不觉得消遣老夫”,前头这话就揭过了。虞伯声仍旧一脸恭谨地望着。说笑归说笑,乔直如此活跃,当然是许多事姬世辰已不再多问的缘故。而依着姬世辰的性子,多年以来,一贯精明强干,而且精力绝人,该他的事,断不会轻易假手幕僚抑或晚辈。如此,恐怕不是姬世辰转了性,就是他的身上,诸公先前担心过的事,正在发生:
      譬如,虞公纪也不是没担心过,有那么一天,姬世辰会像刚到汤谷、第一次拜会时他那样,在某一个雨天,忽然从殿前的石阶上踩空,继而滑下去——而且,那个时候,本来也病过一场的他,可不保证自己能同当年的虞公续一样,拉得住姬世辰。
      积劳十几年,终归积得成内伤。光阴和疲倦,说不清哪个更伤人。没有疑问的,则是姬相的身体,其实早已大不及前。这个时候,非得姬世辰病一场,才算让大家都觉得合乎情理。先前强自撑着架子不倒,到现在连架子都懒得撑着,未免更加让人悬情。所幸乔直毕竟是祁越当年的谋主,智计本已不凡,更兼与姬世辰心气相投,又有姬容从旁襄助,稍点就通,里外操持之下,外人眼里,相府诸事如常。唯有真正的国家大事,那不得不与高阳景商议的,姬世辰才会真正用足十成心思。仲陵翁婿都看得出来,高阳景和姬豫当然比谁都明白。
      然而,姬豫是不可能为了逃避父亲对高阳劭的考较,就希望他哪怕轻轻病那么一场的。他充其量就是……憋了好些天之后,把父亲的话,鼓起勇气搬给了来东宫小坐的高阳景:他拿他父亲没办法,高阳劭也没有,但高阳景或许还是有的。
      果然高阳景一听就说:“朱鸾这身子怕是不经考,要么告假吧。”
      “但是……陛下,告假……找什么理由呢?”
      总不好像当年烈祖文贞王一样吧:一遇见摸不清的局势,二话不说,先病为敬,弄得咸池从高官到平民,时不时就得开个盘口,赌他什么时候离开床榻站起来。而他病的花色,也忽寒忽热,忽而上寒下热,抑或上热下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对敌有之对自己人也有之,民间传他中了天下奇毒的时候有之,从疯病到半身不遂都试过一遍的时候也有之。以至风伯益都曾感叹:比文贞王的用兵更神神叨叨的,乃是文贞王的用病。但高阳劭现在的岁数,也才刚刚探到她祖宗一辈子的四分之一不到。真要效仿这一招,将来说起来,未免太一言难尽了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十二章:若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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