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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一章:二宫(下) ...

  •   汤谷另一处,长城里的尚书令宅。晋玮的侄儿晋皤,刚刚有点机会,能和自己休沐居家的叔父好好谈谈。前些日子,燕秋苹从宫里带了燕贵嫔的话回来,语涉太子、甘渊王两宫,生生也吓了他一跳。虽然知道太子过于朝野归心,晋玮一贯不太喜欢,但这话关系重大,他也犹疑了好一阵,才敢来探叔父的口风。
      叔父在朝位高权重,当年司掌相府风宪,又有执法苛猛的风评,在家里因此极有威严,没事也沉着个脸,小辈几乎人人怕他。来到叔父跟前,晋皤并不敢坐,就微躬着身站着,把燕秋苹先前跟他的话,尽量原原本本地,重新搬给晋玮说了一遍。晋玮静静地听他话音响个不停,一手手指也在案上随意地弹着,似乎在听,也似乎没有在听。等他话音停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
      “就这样?”
      他声音很大,但是低沉,并不朗亮;刚强自负的喉音里,透出一股对谁都不全信任的偏执,说话一慢,就有了几分审犯人似的味道。晋皤慌乱地点了点头:
      “是,叔父。”
      “没加什么东西?”
      “没有,叔父。”
      “也……没减什么?”
      “侄儿不敢,叔父。”
      “嗯……”晋玮捻着胡须,似乎陷入了沉思。他这个样子,在晋皤看来却更加可怕,于是连呼吸都微微颤抖着,强迫自己给放轻、放缓了。良久,晋玮果然面色更黑,又问道:“你还跟谁说了?”
      “没有,叔父。”晋皤迟疑着,并不敢欺骗自己的叔父。
      “不过,叔父,侄儿方才也说过……贵嫔说这事,和秋苹答应她回来让侄儿传话给叔父……都是当着其他姊妹的……”
      “愚蠢!”晋玮“砰”一声拍案而起,想了想自己要骂侄妇,却似乎把燕贵嫔也骂了进去,又有些尴尬,咳了两声,又将目光移向被吓得有些嗫嚅的晋皤。“她们燕家,难道就好吹枕头风?!……要不是怕贵嫔的枕头风,我都想劝你跟你妻室和离了。你想,这要是你哪个襟兄襟弟,一听他夫人的枕头风,怕得跑去告诉了姬世辰,或者告诉了太子,我还能洗干净?满朝文官,都看得出我对姬世辰多提防;满朝武官,也都知道跟太子交好的,一群将军皆主速战。我在千方百计地不让他们攀扯上贵嫔,不让他们说是为了帮贵妾幼子夺嫡才提的先休养生息,才帮着陛下时刻谨防太阿倒持。贵嫔的妹妹倒是想得聪明,先攀扯上我了?!”
      “可是叔父,既然你已经洗不清了,不如……”
      “住口!”晋玮厉声呵斥,“女人怕事,做事没有轻重,你还跟着没有轻重?!”
      “侄儿不敢。但是叔父……”
      “皇家的外戚还没干政,我家的外戚倒还先动手乱来了?!”
      “……但是叔父……”
      “燕家这是怎么了?先篡了我,还是先篡了仲家,然后再考虑皇家?”
      “……叔父你!”
      晋玮的夫人是仲氏。姬世辰貌似持中,但连高阳劭在内,同主战一派大将都素来亲近,对虞家又是过江未久即求婚,多年都存着些大家觉得不挑自明的心思,穷桑侯世子姬豫至今未有夫人。先帝是仲家的弟子、鲁家的女婿,先帝之陨落、本朝之崛起,当家的仲陵、鲁存仁没说什么,亲故可并不是个个都看不出——或不记得——姬世辰做过什么:虽然,姬世辰当年主要对付的,是高阳昊和姬岳。
      且不说今上高阳景,就是姬世辰兄弟这一路走来,如何不是伴着命运对仲氏、鲁氏等等一路的摧折。当家的大宗虽未伤筋动骨,外围的亲故可是颇受其累。仲氏从三朝帝师,落到手无实权只领虚衔司空,而政事兵权,都由姬氏兄弟一手夺去,比当年极盛的仲氏,远过之而无不及。若非还有燕秋娘在皇帝跟前这点脂粉涂抹的面子,恐怕晋玮也很难有如今地位,至少指望不上仲陵。譬如,按晋玮平时的想法,他这远支的姻亲,到底不如虞公纪那般,值得许国公优先考虑吧。
      仲陵确实没怎么帮过他。折在西京的那些仲家长辈,除了初婚时提携过他,到了天下大乱时,自顾不暇,他不好意思再拉扯人家什么,于是他觉得,似乎也没怎么帮过他。政事,军事,琐事……晋玮眼中,都是借口。仲氏夫人对此,也不是没对娘家有过抱怨。然而,时势所迫,无济于事。
      他觉得自己很大度,也没怎么好计较,但看着虞伯声,总怀有一点诡异的兴趣,隐隐好奇着仲陵什么时候会抛下他。
      虽然同高阳景如今无力计较,但姬世辰与高阳景,本来多年知交,那由他把众人原该给高阳景的那一份怨气也担下来,大概并没有什么不妥,或者还挺乐意——至少,朝野环伺姬世辰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这样的念头。
      但姬世辰毕竟是公认的中兴元佐、本朝的萧何和管仲,眼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所以,即便对姬世辰,对他在高阳景跟前的贵盛,当年就一直戒备有加,晋玮并不想做出头挑战姬世辰的第一人。不然一个不小心,单凭姬世辰在君王跟前所受的礼重、姬处默使持节都督十三州的兵权,不待旁人从旁补刀,他兄弟要是反扑,也是巨大的风险。但凡不能一击重挫,姬氏兄弟的反制,可能隔着许久,但却一定致命——那是高阳昊,或是姬岳那种人,都毫无办法防住的。
      他只能等,等姬世辰自己的破绽。
      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边,居然就先出了破绽。燕秋苹的话,毕竟那时就已经当着其他人,当着燕贵嫔,说出去了。往后即便自己不下水,也难免有人会想到自己。侄子虽然无礼,但并没有信口开河。
      他真的不确定,这些话会不会辗转到姬世辰耳中。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希望姬世辰先露出破绽的人太多,说不定有人会以他为饵。
      燕贵嫔或许也会从此惦记上自己。如果自己拒绝了,恐怕燕贵嫔就会在君王面前哭诉,说连妹婿的长辈,都帮着姬世辰和高阳劭,要整死她母子。这是她最擅长的,正如她当初哭诉“姊姊做了人家的妾,妹妹只怕都嫁不到好人家”,正如她和妹妹们的哭诉——那在晋玮看来,就是求援外朝——妃嫔本不该有这心思。皇帝对付姬世辰和高阳劭,都需要长时间酝酿布局,他晋玮倒是一只手就能拨倒:多年以来,为人做事不留余地,尽心为君王效犬马之劳,任是谁也攒不下姬世辰那样的人望,何况姬世辰远比晋玮年少,天然的被看做今晨与明日之光。
      帮她的话,一个晃神,就要先把姬世辰和高阳劭的怒意吸引到自己身上。不帮,那可能会吸引到燕秋娘母子的怨恨、皇帝高阳景的不满,甚至弃子。
      左右为难。太子比亲王大;皇帝比冢宰大。
      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他晋玮可没有姬世辰树大根深,骆驼瘦死都能比马大。
      “叔父这话从何说起!”晋皤还在惊惶地争辩,“秋苹并没有逼迫叔父的意思,若是叔父执意如此以为,侄儿请叔父奏请陛下知道,颁诏一道,赐死秋苹。”
      仲家早就指望不上。仲家的旁支姻亲……除了晋玮,还有一个人,如今可能接近皇帝,他备受信任,来自姬处默的引荐,也备受姬世辰和高阳劭的认可,他的妹妹和已故的姚后、和如今的庐南公主高阳焕蔚,恩义早著。那是……
      中书侍郎,米圭。

      “作为臣子,姬世辰和陛下的交谊过于亲近;太子殿下和姬豫,也太亲近了。”
      既然被自家侄儿侄妇给生生逼到了这一步,捻着胡须,晋玮还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而这一冷静……就简直冷到了冰窟里。
      “阿皤,你说,先拆谁和谁。”
      “他儿子看起来没什么野心吧,那么当然是姬相……”
      “愚蠢!”晋玮拍案又骂,“殿下和姬豫的交情多少年?”
      “二、二十多年?”
      “姬世辰和陛下的交情多少年?”
      晋皤内心默默数着,忽然脊背一寒:“……怕是要四、四十多年了……”
      “而你,居然还想放着二十多年的交情,去先拆四十多年的?”晋玮冷笑。
      “叔、叔父……”
      “我该不该觉得你蠢!”
      “该!该!”晋皤嗫嚅,“可是二十多年的也很难拆……”
      晋玮再次拍案:“你在嘀咕什么!”
      “……他两个间,又不像陛下对姬相,意在树立君臣大防……”
      这说的是高阳劭对姬豫的信任。论交情,他两人之间,是随着各自父亲,在乱世里坚持下来的交情。论私谊,他二人早已彼此心许,高阳劭待姬豫,自然与旁人都不相同,那同气连枝宛如一体的默契浑然天成,完全发自内心,高阳劭不屑掩饰,姬豫也不愿掩饰。外人不知高阳劭是女子,当然分不清他们是怎样的关系,但难免觉得与其说他们是君臣,不如说他们远超一般朋友,姬豫在高阳劭眼中就如另一个自己,这情分铁打的一般,简直泼水不入。况且高阳劭年少便有军功,如今虽只在东宫论学,到底锋芒夺目,让人觉得不好对付;姬豫的野心,瞧起来也弱于姬世辰,那更不好挑拨。还不如帝相之间,存在一丝产生嫌隙的可能。
      “那不过是年少意气,抵得几时。”晋玮捻须冷笑,“娶个媳妇,连你都能背着我在外面揽事!你自己想想,太子和姬世辰要是捻在一起,陛下能动哪个?那姬庶子便是这居中引线的针!不把他弄出去,你那事能做几成?”
      “叔父……”晋皤忽然意识到了晋玮在考虑的是什么,“燕贵嫔只求自保,叔父却是要进攻?……”
      “太子在,贵嫔不会安稳。她不安稳,还会有更多的事,要攀构上我。姬世辰若要富贵久长,那必然一心都放在太子身上,他在,我不会安稳。”
      姬世辰平素待人善笑,笑容堪称温婉,乍看春风化雨,一副和媚心肠,世间风传却是智计百出,诡谲多端,一旦认真出手,几乎必须取人性命才可罢休——当初对姬岳、姬崇、高阳昊,都是如此。高阳劭自幼是姬世辰亲传弟子,对敌这副不依不饶的气势,也随了十成十。既然燕秋娘觉得,高阳劭可能对甘渊王高阳黎不利,那要保证高阳黎安全,就只能让高阳劭在大家眼前消失——只要有人动了这个念头,那第一时间遇上的,就会是护犊子心切的姬世辰。
      “先对付姬豫。”
      “是。太子今年,也该纳妃了。”

      接到尚书令提名米采雯为太子妃人选的奏疏之后,高阳景足足愣了半晌。太清楚高阳劭是女儿的他,完全没想到大臣已经操上了心。更令他惊诧的是姬世辰紧跟着就极其真诚地上表附议,说之前陛下不急,臣不敢急,既然已经有人急了,臣作为录事宰相,天倒下来也得同晋令公责任与共,不能让陛下只觉得他一人烦;该不该米家女郎来做太子妃臣不知道,但太子显然是必须要有一个妃的。一见姬世辰这么说,高阳景就马上明白,姬豫同他父亲什么都没说。想了想高阳劭对自己差不多是什么都说了,他竟莫名地觉得一些奇怪的欣慰浮上心头。
      欣慰归欣慰,姬世辰还是得对付,总不能“明说太子看中的是你儿子”。闹心的在于,姬世辰一动,朝中文武跟听到号令似的,纷纷也都上表。大臣里鲁存仁素来热心,又听说过米采雯和太子因着先皇后和庐南公主的关系,早就“互相知道”,这就表态得明确些;仲陵、虞公纪持重,上表就说得和姬世辰口径差不太多。风伯益没多说什么,只来了句风闻米采雯通医术,太子殿下不知能否受惠,但皇孙应该是可以受惠的。一个平时不怎么说笑话的人,这次还是一脸恳切,于是连高阳景都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觉得太子纳妃算件喜事,突然想开个玩笑。更多人纯是跟风,但难得燕秋娘姻亲长老晋玮领衔请立太子妃,朝中普遍认为是燕秋娘礼敬太子的姿态,并猜想因此姬世辰立即抓住机会,迅速用出缠打手法,逼令建言成真;也有人说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跑去提醒姬世辰小心。
      姬世辰挑出一些,当笑话告诉了高阳景。高阳景苦笑。
      米圭上表辞让,又说父丧等等的事由,高阳景优诏劝抚,却不说准,也不说不准。米采雯自幼立心不嫁,志愿悬壶济世,他是知道的。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对男女之情没什么欲望,恰恰可以同高阳劭相安无事。况且,米圭也是难得能令姬处默也认可的青年才俊,对姬、高阳两家共享的秘密,想必自有分寸——在高阳景内心里,高阳劭的女儿身,永远是天下人皆知、却天下人都故意装聋作哑的;但他相信,米家人愿意陪着他继续装下去。
      米圭的辞让里,也没提到米采雯本人的心意。于是也有人说,米采雯其实愿意,只不过米圭必须要走这么一场仪式。见仁见智,不必多提。世人倒是忽略了,从头到尾也没人问过高阳劭的意思。
      而高阳劭……还自认是个已经有伴了的人。

      当姬豫以“当值东宫”的理由,再次毫无任何异议地留宿高阳劭身旁,就听见高阳劭笑盈盈地对这事情发出了抱怨。
      姬豫不禁蹙眉。
      “青虬,你看,这朝中的官儿,都像对我着了迷。”
      “你要跟太子妃朝夕相对吗?”姬豫摇了摇头,关心的,则是另一个问题。
      “不。最多也就……天亮着的时候,见几次面。”
      有力却温柔的手臂,伴着这低笑话音,便又环上他的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十一章:二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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