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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一章:二宫(上) ...

  •   姬豫并不知道皇帝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仍旧与往常一样,要么到东宫当值,陪伴高阳劭,要么居家读书,或者出门请益,或者探访尊长、友人。他的所有长辈,其实也包括皇帝高阳景在内,几乎全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多少有些偏爱。鲁骞、虞伯声等人,算得上同他一起长大,也都同父辈一般,相互礼敬友爱。因此姬豫的日子,除去忍受各家媒人提亲,称得上既简单又快乐。偶尔有时,正在东宫和太子切磋文义,皇帝突然来到,慌忙礼拜之时,姬豫偷眼望去,高阳劭倒是十分泰然。而皇帝举手示意自己平身那一瞬,目中甚至还有几分怜惜。姬豫琢磨了许久,不知道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已故的表姑母——姚定皇后。
      米圭兄弟几位,虽在家居丧未满,也不时来了书函,与本来就是文学之交的太子,商讨人情义理。高阳劭复函之时,每每替焕蔚问候米采雯,米圭答复也便深言感激。晋封庐南公主的焕蔚,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兄其实是阿姊,随着日渐懂事,倒害羞得与高阳劭日渐不亲近起来,平时来找阿兄玩,说话也躲得两三步远。高阳劭偶尔同姬豫说起,就当是一个笑话。
      姬豫却总觉得,她似乎并不真那么开心——想想自己,若是自小作女儿打扮,到这么大岁数,约莫也是没法心情愉快的——
      于是某些时候,见着父亲对高阳劭训导得略严厉了些,他还会主动站出来替高阳劭领罚。少傅鲁存仁每每就笑,说姬庶子你这就不地道。
      詹事虞公纪也摇头,说你父亲身为太子太傅,对太子处处督导,那是他忠于职守;你反倒这样纵容太子,既碍着你父亲忠,严格说起来,你自己也未必是孝。说着又笑笑,不过这时姬豫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这脑袋毕竟不那么好摸。
      于是姬豫自己挠了挠头,笑。不过,也只是笑。因为严望之对太子的谏言,似乎总是更加严厉,然而姬豫确实并不敢像对父亲那样“以身护主”,于是看起来,也就怎么样……都像纯属仗着姬世辰偏爱他了。
      这情分高阳劭是明白的。连高阳景都明白,父女不声不响地,全都收下。然而高阳劭虽然在父亲跟前放了狠话,但面对着姬豫本人,还是使不出什么心术来,一则她说什么姬豫都会信,反而下不了手,二则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兵临城下、该摊开面谈了的时候,大凡是个少年人,多多少少也有些羞怯。稍微犹豫,便能拖个三五天。姬豫是读不出她这层琢磨的,她也因此对姬豫很放心。

      东宫和皇帝之间,隐隐生出来一种比以往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姬世辰立即有所觉察,不过至尊与储君这副父慈子孝的样子,本来就是他所喜闻乐见,于是并没有多问是怎么回事。正当壮岁的录事宰相,依然每天都很忙。
      姬容那边,听过父亲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祁越和宗武,以及乔直的故事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道:“阿父也不必多虑。”
      她素来颖慧,稍为转个念头,便悟到祁越和宗武的故事,连章翟人的故事在一起,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乔直在这故事里不时出没,也实在次数略多了点。
      父亲忽然频频向自己提起乔直,大概无非就是不死当年心。自己对乔直亦无恶感,听他身为祁越谋主,在北便豪俊侠义,智计百出,屡败悍敌,在南追随叔父这些日子,也是淳诚竭虑,隐隐便觉得:父母尤其母亲,当年反复考量之下,为自己择的这人,到底比仓促选择的前夫要有那么点“人样子”。
      早年留下的创痛,会因为更早便定下的因缘,不知不觉中悄然抹平。只不过,母亲已不在世,如果自己离开,父亲大概要少人作伴。这么想想,也不忍心。
      处默笑笑,俯身望着她,道:“我姬家的女儿,才不怕出远门,对不对?”
      何况,浔州到汤谷,并没有楚州或者谷州那么远。

      燕秋娘其人,倒是禀性温婉,又极聪明,乱世嫠居,依附亲故,本来以为此生无所望了,谁知道老天不欲她一生就此沉没,偏偏让她遇上了高阳景,由是投向高阳景的目光,从来都像溺水之人瞧着救命稻草。高阳景和高阳劭的关系、高阳景对高阳劭的信任,她拆不开,而且如今似乎越发拆不开,这些燕秋娘心中也是有数的。但她绝不可能像高阳景一般信任高阳劭。一则不熟悉,二则……
      高阳劭对甘渊郡王高阳黎,相比对庐南公主高阳焕蔚,也是显而易见地不亲近,甚至流露出两三分忌惮。天家纵然有父子,也未必有兄弟,何况他高阳家之所以乱了几十年,至今半壁江山沦落敌手,也就是远近兄弟叔伯打成一团,才把皇廷的元气伤了个透。私心里念叨几句犯大不敬罪的:这才是高阳家的家学之一。往年咸池的世家,人人对此都心知肚明,没谁不暗地里腹诽几句的。今上高阳景,彼时是这帮高阳里难得的清流。但那时他还只是个远支宗王……
      如今,燕秋娘也并不想去惹高阳劭,但她实在难免……怕高阳劭来惹她。
      何况这位皇太子威权极盛,在军中都有声望,辅弼又包括了姬氏兄弟等等一众朝贤。万一高阳劭想不开要针对高阳黎,甚至万一皇帝偏宠高阳黎,太子想不开了,同时针对皇帝高阳景……真要搞出点什么来,恐怕也未必不能。
      燕秋娘眼中,自己无非就只是高阳景的侧室、高阳黎的母亲;所有一切,都是高阳景给她的。如今高阳景贵为君主,暂无其他侧室,她的地位,已是亚后之尊——细细思量,此生所能,大抵也不过就是拼命去回报和保卫这一老一幼,两个能带给她荣宠和光耀的男子。然而高阳景信任高阳劭一如既往,燕秋娘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自己小心提防。这么一来二去,终于逢着个节庆日子,几个妹妹进宫来拜觐大姊。那时心惊肉跳已经有一阵子的燕贵嫔,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惧不安,把自己的担忧都说了一遍,又道:
      “我也觉得,大约是我想得多了。东宫贤明的美誉,连我这样的后宫妇人都时常耳闻,他至少在面上,对我也如陛下当年敕命的,像生身母亲一般孝敬。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让自己不想多。或许,是我在咸池待得比陛下要久些,早就被高阳家那些手足相残的旧事,吓成了惊弓之鸟,早就无可挽回与解脱了吧。”
      说着,轻轻叹着气,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妹妹一时都手足无措,纷纷想要解劝,然而一时半会儿之下,也劝不住。她的三妹、晋玮的侄妇燕秋苹,于是默默坐着,陪了大姊好一阵眼泪,又开声问道:“不然,我让夫君……问问令公?”

      这日,高阳劭忽然起了兴致,说在东宫关得腻烦,要再往汤谷北郊转转。
      她眼下所居的东宫,选址也就是彼时各位东宁国太子所居。先前无人居住,池阁苑囿杂草横生,略显破败,虞公纪到任之后,看着颇生感慨,于是高阳劭命人稍作了些修葺。当然,修葺之后,和原貌或多或少有所不同,倘若虞公纪换了一个心情接着感慨,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
      不过,高阳劭入主东宫以来,仍然蓄养武士,东宫卫戍规模又比肩禁省,完全一副不把身份改变太当回事的模样,虞公纪一直很忧虑,对高阳劭照旧常爱微服出行的担忧,就更不用说。鲁骞私下同姬豫嘀咕,说毕竟东宁国的旧事让他不放心,要么是怕有人生事说太子有异心,要么是怕有人生事在路上把太子暗杀了。如此一来姬豫也很担心,但凡高阳劭一出门,他就跟得更紧。
      于是这日也不例外。高阳劭自同父亲谈开之后,心境已比原先舒朗许多,见到姬豫,心思每每又百般缠绕,来回纠结,顿生奇妙的烦闷,至于今日见面,所有郁结全部爆发出来,一时愤恨不已:亲手使得万事俱备,自己居然如此犹疑!扬鞭一策,绝尘便去。姬豫连忙追上。他两人联骑并辔,很快甩开了其他随从。
      上巳时节,杂花生树。风光已多明媚,时不时便能望见踏青的游人。沿路山水人居,其实两人都早已从小看到大——然而高阳劭并不留目,只一味向前奔驰,和往时缓辔徐行,不时同道旁翁媪闲话几句家常、问问年成之类的她,大不相同。姬豫猜她有什么闹心事,暗道你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去校场、马场抑或猎场,但素知若是寻常之事,高阳劭不会瞒他,既然高阳劭不明说,他也就憋着不问。
      ——要是他知道这时候高阳劭在想什么,大概能从马上吓得掉下来。
      风声和着鸟声、人声,掠过耳畔。各种色彩随着这风,迅速地轮番刮过眼前,来不及看个分明。遥想生母,想起嫡母,想到父亲,继而想到恩师。
      高阳劭在心里低唤了两声“师相”。
      她想姬世辰为何总是临事有断,能在当年几乎无望的乱世中选中父亲,砥柱中流般一手扶持着一路走来,甚至走到位登九五的地步;自己这什么都想好了偏生犹豫的性子,倒像是登基之前百般想要逃跑的父亲,难不成五行中也缺虞公纪一声斥喝?可眼下这处决断,要是虞公纪听见,只怕是立时喝止的吧。
      她又记起东宫修葺刚完成的那几日,实在心情大好,过于大意,随口又说到当年东宁国主那二子相争的旧事。虞公纪还未开口,姬世辰就沉声道了句“太子多虑”,又道:“那时是国主二子都已成人,朝臣党争,分为两阵。——你需要害怕什么,朱鸾?休说朝臣,连外臣也大多是认得你的。甘渊王能奈你何?”
      说到“甘渊王”三个字的时候,他舌头似乎微妙地有些打结,不过还是挣扎着把话清晰地说了出来。虞公纪抬眼瞥了瞥他,苦笑,点点头。高阳劭也明白,姬世辰心中的甘渊王,大概仍然是父亲——其实,只有父亲。
      马愈跑愈快。马的喘息,銮铃震动,金鞍震动,自己的喘息,看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的各种颜色,合在一起:一个晃动的不安的交叠时空。
      师相。恩师。是不是对不起你。或者又过分地成全和报答你。
      她想:怎么和姬世辰解释自己的想法呢,或者干脆不解释?毕竟鲁存仁也曾经悄悄提点过她,若是觉得储位不稳,尽快有个皇孙,或许能锦上添花。——鲁存仁到底当她是个男子,说完这些,还微妙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温厚地关照道“不过不要太沉迷”。——到底不要沉迷什么呢?似乎明白,按说到了这个岁数,也应该明白,可是……会沉迷吗?
      然而这提点是对的。在广大士民看来,皇孙降生,大约是可以更加欢庆王朝有后的事情。父亲如果要废储,宣布自己是女子,会引起的舆论震荡,也将更烈;身为父亲,纵容女儿如此淫佚,未婚有子,冒称嫡孙:那这个皇帝,如不是昏聩之极,便恐怕是个无所不为的怪物,传出去也要动摇他江山永固。如此,大约那时的理由,也只能是自己一人失德。……至少,不会当真牵连姬相父子。
      耳边风声清冽,似乎还带着父亲无可奈何的叹息:
      “……眼前的储位,对你就真那么重要吗?值得你……”
      忽然低眉轻笑。缓缓地勒住了马缰。
      身后的蹄声,便也渐渐跟着慢了下来,轻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低声唤道:
      “青虬……表兄?”
      这一声唤得全是女儿情状,极尽婉曲温柔。姬豫被她惊得在马背上一晃,答应一声,任马款款行到高阳劭身侧,才叹道:“殿下方才失态了。”
      高阳劭摇一摇头。微乱的金褐色发丝,在明媚日光下,莹莹地也明媚着。
      “此处山虽不大,但还挺多。山道也还七绕八绕的。那些人被你我甩得远了,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来,听不见什么不该听的。”
      姬豫心头一动,侧头肃然道:“殿下有什么机密,要同臣这么说的。”
      他猜的是东宫地位之事,没料到高阳劭仍未回头,却轻声道:
      “青虬。你还记不记得,我当笑话跟你说起,先前鲁少傅教过我什么?”
      停了停,又更轻地叹道:
      “还记不记得……好像,是个更大的笑话吧,我父亲,当年跟我说过什么?”
      这话来得同晴天霹雳似的。姬豫一时错愕。不过更大的霹雳还在后面。
      “青虬。今日来问你,我是同父亲先请了旨的。所以按说……也不必有什么避忌。如今贼寇方炽,国朝经不起新的动荡。我恳请你……帮助我。
      “帮助我……和我的父亲。
      “可以这样来邀你,邀的还是你,我……对此生,非常庆幸。”
      回答她的,是沉默。
      恐怕是此生最久的沉默。
      高阳劭微微昂起头,深吸一口气,扬起手来,遥指山下,续道:“少年时,我常独自一个,带着部曲到处游荡。这山下有个佳处,深树清渊……我等着你。”
      言罢,也不再等姬豫回答,猝然长鞭一振,策马急下。
      面上隐隐发烫,风吹不凉的烫。隔了一会,她却听到了熟悉的銮铃声和蹄声——似乎还带着某种不能也不打算再回头的决绝,都从后面渐渐地追了上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十一章:二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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