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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居水无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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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世家,南叶北柳,西唐东杨,这其中的东杨,即是千岛湖的长歌门。
我亦觉着有些意思,千岛湖在大唐东面,离此不毛之地何其遥远,这人千里迢迢的,实在稀奇,可转念一想,我本是藏剑山庄的弟子,经得半年多的奔波,也终于到了这里。
许多人偶尔现身于某个陌生之处,大抵都是有所求,有所痴狂,还有所不得已,不然又怎么敢忍耐一路颠沛流离?
知觉将军的眼光,楚南风拂了拂青白衣袖,朝她一拱手:“惭愧,没当心下手重了些,你们继续打,楚某不插手就是了。”
将军:“……”
马贼们让琴声搅得浑浑噩噩,神智惶然,好半天都不辨东西,等清醒过来,自然不敢再小觑他,纷纷往后退了丈远,但也不轻易对我们撒手,仍然逡巡在外,隐隐成合围之势,连着楚南风一并算在里面,一起困于此处。
楚南风四处张望几眼,皱眉道:“诸位好汉朋友,这就不太好了吧?在下只是路过啊,你们跟这两位姑娘有恩怨,为何把在下也带上了?”
方才那黑脸汉子被我一剑结果之后,这帮马贼此刻正群龙无首,互相顾盼一会儿,一个微胖男子站起来,正色道:“你惊了我们的马,害得我们这么多兄弟摔破了头,又怎么交待?”
楚南风扶额:“师门的琴技有如此威力,我又能如何?咳咳,你们领头的已经死了,怎么尸体晾在那,没人管吗?”
那尸首躺在赤电蹄边,胖子瞟了一眼,原地犹豫好半天,还是没敢走出人群:“兄弟的尸身,我们自会收拾,但是你这小子,别想就这么跑了!”
将军听得扬起嘴角:“兄弟?看来这人并非你们真正当家,你们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一怔,神色有些迟疑:“我为何要告诉你?”
将军轻笑一声,瞧了我一眼,回头跟那人道:“我身边这位姑娘她脾气不太好,你若一直不肯说,她手里那口重剑会把你的脸砸得稀烂,连你亲爹娘都没法认。”
我握了握重剑长柄,不置一词。
胖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重剑,哼了一声:“吓我?凭她这三两下,打我倒还勉强,却不是我们大当家的对手。”
我很不高兴:“你再说一遍!”
胖子将肥脖儿一梗:“再说一遍,也是这话!这方圆几百里的线上朋友,沙狐帮,石驼帮,苍狼帮,铁马帮,不论上下老幼,都得对我们大当家的恭恭敬敬叫一声叶老大,你们,还有旁边那个乱弹琴的臭小子,三个人凑一块儿,还斗不过大当家一根指头!”
我那个气啊,手抖得按不住重剑,这马贼头儿到底什么来历?
将军把重戟甩了甩,冷冷道:“好大的口气,看来不会会你们这位当家,你就没法长见识了!”
我听得一怔:“要跟他们回去么?”
胖子翻起白眼:“你们这些小姑娘,心思真奇怪,早先怎么都不肯听话,如今你们打死我兄弟,倒又十分识相,肯去见我们帮主了?!”
将军漠然瞥他一眼:“谁说要去你们长牙帮了?告诉你那位大当家,这位老兄的尸体本将军先扣下了,如果他还讲几分义气,就今晚亲自到南边的龙门客栈来接领,本将军会候着他!”
说着她重戟一勾,把黑脸汉子的尸首拖到赤电的马腹下。
那群长牙帮马贼见状,俱是满面愤恨,咬牙切齿,却不敢言语,胖子更睁眼瞪着将军,脸上横肉一颤一颤,欲言又止,显见得是想破口大骂了。
“老兄,你火气很大。但你应该明白,除此之外你们没有他选。”将军低头用戟锋拨了拨尸首的脸,淡淡道,“要么马上回去报信,要么,你们全死在这儿,本将军的兵器常年开荤,那边那位楚仁兄,一手琴技也不吃素。”
楚南风原本缩在骆驼旁边发呆,听着有人提到他,微微一愣:“在下弹琴是为修养心身,不是用来打架的。”
我一双眼扫过去:“他们要打你,你还不还手?”
他点头道:“自然还手。”
胖子恶狠狠盯了我们好几眼,最后冲将军一抱拳,怒喝一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等着!”
将军挥挥手:“不见不散。”
我目送那群长牙帮马贼愤愤而去,直至看不见马群带起的烟尘,才终于松了口气,再跟他们打下去,怕是要累趴在这沙漠里了。
楚南风此时十分欣赏将军:“能三言两语就震住了这群贼匪,不愧为天策府的出身,举手投足都是大将威仪。”
“他们并不是怕我,”将军莞尔,“而是怕你的琴声。”
楚南风顿作费解之色:“我不过随手一拨,他们就这么怕了?”
我默默咽了一口血腥气。
将军擦干净唇边血迹,道:“你那一拨,震得人昏头昏脑,神志涣散,便是我们这般内力傍身的人,也险些抵制不住,何况那帮不晓事的草寇?”
她转头打量一眼他:“看来你用处不小啊。”
楚南风脸皮一绷:“你欲做甚?”
将军啧了一声:“你把这么多人弄成半痴,那位大当家肯定不会放过你,不如随我们一起去龙门客栈,给人家好好道歉,如何?”
楚南风听罢,寻思了一会儿:“你说的很在理,可那人要是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将军愣了愣,似乎被问住了。
我琢磨了一下:“不愿意听,就打一顿吧。”
楚南风抚颌沉吟:“打一顿?听上去似乎可行……”
“这主意确实不错。”将军也跟着颔首,举目望了望前边,向我招了招手。
我以为她有事情商量,就没作多想走去赤电跟前,却见她俯身过来,凑到我耳边,低嗔一句:“胡闹!”
我:“……”
将军说的那个龙门客栈,说远却不远,驾马沿着古道往南而行,也不算很近,直待黄昏时分,我们才堪堪赶到。
这座荒漠中的客栈倚在月牙泉旁边,顶上一杆硕大旗幡,上书了这客栈的名字,迎风招摇,但四下里院围粗糙,吃喝用度简陋,不过胜在好使,来这里歇脚的多是过往商客,或者江湖豪杰,风餐露宿惯了,倒没什么人去计较。
只是我们驮着一具尸体进门时,里面喝酒吃肉的人渐渐停住碗盏,三三两两将眼光扫来,冷漠,凶恶,令人浑身不自在。
楚南风全然不在意那些人,将骆驼交与店伙后,便抱着他那把琴,众目睽睽之下,找到一处角落入座,我倒没他那样镇静,亦步亦趋,紧跟在将军身后,一边随着她置放行李,一边瞟看周围那些带着敌意的脸孔。
将军转头来揶揄我:“平常见你打人很厉害,到了这里竟也会怕?”
我摇头:“这里的人面目不善,总要提防着些。”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些人里,若是商客,倒不用理会,你不惹他,他不会来烦你。真要提防的是那等江湖人,他们中有不少是在逃的大盗和凶徒,或者一些草莽英雄,鱼龙混杂,你别去乱瞧就是了。”
我听得又惊又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坐在楚南风右面,以手支颐,漫漫瞧我:“这便是出门多的好处了。我入了天策府后,少不得要随军各处征讨,这地方闹过红衣乱,我来过好几回,自然熟悉,不然又怎么敢带你走如此远的路?”
随即低头自嘲似的一叹:“我戎马半生,也就这个本领值得夸口了。”
我在座中默然许久,从这句话里嚼出了一股酸苦之味,微一踌躇,只觉得心里那几个疑惑,还是问出来好些。
“你当初,到底为了什么,挑了暄儿的手筋,又为何想到去天策府,沙场惨烈无情,你就没有怕过么?”
大约是撑得手麻,她换了个坐姿,手指轻叩起桌案,一面思索,一面问我:“这些话,你是不是憋很久了?”
我点头:“我为人直接,你若不方便,就不用理会我。”
一旁的楚南风突然出声搭话:“公输将军,挑人手筋如此残忍卑劣的伎俩,你居然也做过?”
“非礼勿听!”我对他大感不满,“我们女子间的事情,你一个男人来凑什么热闹?”
他很委屈:“但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在下不得不听。”
我提议道:“你大可将耳朵闭起来。”
他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岂有此理?”
“那些事儿,楚公子听到了也无妨。”将军冲我摆摆手,“我祖上自春秋始,历代都为兵家造制攻城之器,但攻城厮战,不免杀伐,故而公输家世代杀孽深重,到了此朝,已然人丁寥落。”
“因自小家道凋零,双亲不想令我幼时一直凄苦,所以六岁时送我拜入山庄,正好与暄儿同年。她归于大庄主正阳门下,我则让蒙师父领了去;她心气高,事事好胜,我这人孤独随性,不愿跟人争,处处忍之让之;忍让久了,让她渐渐习惯,反倒由此黏住我了,而我就像多了个妹妹,自然偏宠些。”
“直到红衣教之事闹得江湖人心惶惶,听人说,他们专以诱惑年轻女子入教,引诱之法,毒葯,权利,谬论,不尽种种,难以启齿,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当时年纪都太小,最大的,不过十八,最易受这等诱惑摆布,可二庄主要从我们之中选人外派,暄儿的性子,我最为明白,若被诱入教中,后果不堪设想。我一时毫无他法,唯有在擂台上赢了她,使她出不得庄去。”
话到此处,将军停下,喝了口水润喉。
“所以你挑了她手筋,她不但不能出门,更没法动武对付红衣教了。”
“我确然想给她胳膊上弄出点伤,但……那时跟她打了整整一天,到得傍晚,我又饿又乏,两膀也累得酸胀,眼前发花……”
我左右眼皮先后一跳。
她抬眉看我,言辞殷切:“那其实是误伤,你要信我。”
我觉得不可思议。
“误伤?!”楚南风惊讶一声,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儿,撕心裂肺的咳了好半天。
等他缓过来,我才转头对将军道出心中所想:“这其实是桩冤案了,你当初为何不向二庄主言明,或许就不用去天策府了。”
“暄儿的父辈乃苏杭的丝绸大户,与叶家在生意场上来往几十年了,”将军摇头,伸指揉着眉心,“他们家极为疼惜女儿,她一只手被如此重伤,不论因何缘故,始终归于我的过失,只是抽一顿鞭子,他们哪肯善罢甘休,二庄主自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弟子与老朋友闹僵,因而……”
楚南风一声长笑:“哼,天下父母,莫不偏爱自私,世间之人,莫不精明算计,此般皆为人之常情,不过痴人太少罢了。”
将军呼出一口沉重气息,再道:“天幸父亲常为天策府执事,那里的许多人都是我叔叔辈,离了山庄,就剩入府这条路了。不过也好,比起闷在院子里练剑,我更喜欢坐在马背上跑,这一跑,便是天南地北,倏忽十载,只记得第一次与红衣教徒正面相抗,手抖得拿不稳兵器,这些人后来全成了我戟下亡魂,时过境迁,早已无知无觉。”
她娓娓而谈,话声平静,言辞扼要,道出十几年的种种,嗯,她仍然年轻,见闻却如此富有,而我这十几年中不在绣花,就是练剑,相比之下,自愧不如。
客栈的老板娘提壶路过,给我们这席续了茶,插上话来:“这位女将军年纪不大,大风大浪倒经历不少,遭了这么多罪,就没人怜惜过你么?”
这老板娘的耳朵比楚南风的还尖,随口一句也问得直戳心窝,我忍不住多看去两眼,她三十多年纪的模样,样貌标致得很,一双眼睛更生得厉害,亮亮得想要瞧到人心底去。
将军被她这么一问,莫名朝我一瞥,随即摆手:“居于水上,则无岸得倚。既然这小半生都混了过来,我便不需要谁可怜。”
老板娘愣了一下,哈哈笑道:“说的没错,你我一样,都只是江湖过客,江湖本就无情无义,谁又何需谁过分怜惜。”
这俩人言语之间漫不经心,但我听得无端烦闷,诚然没有谁离不开谁,可是一路相互扶持不好么,怎么就成了可怜了?江湖人再怎么居心险隘,总会有那一块淳善之地吧?
正怄得沉郁,旁边一个喝酒的光头涎着脸,突然凑到老板娘跟前:“金老板,你笑得可真好看!”
老板娘柳眉一竖,伸手推了他一把,扭脸对附近布菜的伙计吩咐一声:“这贼和尚又喝糊涂了,让他清醒清醒。去,到厨房把老娘祖传一百年的擀面杖拿来!”
过不多久,那光头被拖到角落,打一棒他就嚎一嗓子,客栈院里的高台上还有几名胡姬在跳舞,莺莺燕燕,婀娜绰约,两厢里此彼应合,惊得我跟楚南风两个人一愣一愣。
唯有将军熟视无睹,镇定如常,回头问老板娘道:“我带了个死人上门,不妨碍金老板生意吧?”
老板娘哼了两声:“你晓得妨碍就好,不过我这些客人什么场面都见过的,那个死人又是搁在马棚边儿盖着,倒也没多碍事。”
将军点头:“多谢金老板,等今晚过后就不会打扰了。”
金老板闻言扬眉,眼风往左右撇了两撇,忽然笑了一声:“不必等了,该来的人,这不已经来了吗?”
我们几个人放下手里的吃喝,随她的指引抬头望过去。
可不,长牙帮的人,来得实在太快了。